逍遥游 | 邱宝梁

文摘   2024-05-25 16:53   河南  



逍遥游


邱宝梁


(一)不速之客


平江府外,还带着初冬的寒气,早有两位紫袍官服和四位朱袍官服在城外站立迎候,清晨携带的冷霜已随时间在衣角潜化成一滩湿迹。后面随行的官员大大小小数十人众,蚂蚁排衙般匍匐在地。

五百步开外,一队兵马哒哒缓行过来,八马一排,纵行十五列,难的是马蹄声整齐划一,离得远还没觉得什么,此刻行来,声音隐隐如雷,如击重鼓,闷重得让人不禁心慌。趴在地上迎接的人本就跪了半个时辰了,此刻渐进的每一记马蹄声都似抵踏进了他们的心窝,饶是初冬腊月,额头上尽皆虚汗涔涔。兵马中间围着一顶特制轿子,远看就像一栋小型建筑物,十六名轿夫健步如飞,但一顶大轿却抬得四平八稳。

距离城门口还剩二百步时,一名趴着的官员心中略微松懈,忍不住想要抬手擦擦脑门的汗,一道无形的精光向他射来,虽稍纵即逝但却如利剑悬额,似临深渊,远处的寒鸦震跃而起。

还剩五十步,眼见兵马和轿子都没有放缓停下来的意思,几名站着的锦袍官员有些意外,赶忙让跪拜的人群疏散出一条道路,并抓紧通知街道司把城内回府的主干道上无关人员一律清退,原定的沿河巡视行程暂时取消。

千米之外,一个黑点随后进城。


(二)天机


城里面显然热闹多了,青瓦边的绿柳上蹦跶下来一只鸟,在黛色的瓦上洒下了滴白花,扑腾腾地飞走了。

屋檐下摆放着一个摊位,摊位后面插着一面旗,旗面是蓝边皂色底,中间用黑线绣着“知七分,言三分,知言不讳。阴六爻,阳九爻,胸有乾坤。”口气倒不小,看样子便知道是个算命的,倒是旗下面的几绺黄色流苏不声不气地耷拉着,显得很是冷清。

白色的墙边立着一个学究模样的道士,一只手拿着一个八卦样式的罗盘,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来回踱着步,颇像那回事,可惜周边没人看他表演,都各忙各的。

有个炸芝麻团子和黄冷团子的摊前生意很旺,周边围了一圈人,在那看热闹,面点摊主人是个上年纪人,卖力地吆喝着。

“都来看看啦,三个铜板换白银,白银滚滚变黄金。”一看可不是嘛,一个个白色的面团子,跟入浴前的白天鹅一样儿,在一个盛着芝麻的小碟子中滚了一遭,放入黄澄澄的油锅中,白面团开始伸懒腰似的翻滚、膨胀。待芝麻的香酥味慢慢散开,一缕一缕的被风煽动进鼻子里,别提多诱人了!几个贪吃的孩童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抓了。面点摊老人一只手不停地拨动着油锅中的丸子,一只手护着孩子,笑着说:“别急,娃子们,都别急,就快好咯。”眯缝的眼中尽是慈祥,嘴上又念着自己编的顺口溜:“闻到香,你别走。黄金沉沉烫你手。”

起锅!

“给,这是小顺的,对对对,这是小修的,哎对,拿好包好。”

“爷爷”,老人一低头看见一个扎着朝天髻的小女孩,眼睛死死地盯着出浴的“金凤凰”,两手扯着衣角。老人一看这扭捏样,心里便猜到了几分,拿起一个用油纸包好的芝麻团子放在女孩手中,笑道:“小琼饿了吧,给你一个。”小女孩也不答话,眨巴眨巴大眼睛,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老人笑了笑,手在沾满油印的围裙上胡乱擦了擦,又开始在案上和起面来。

一比较起来,算命的这边简直门可罗雀,只能呆呆地看着人家摊前的红火。一男子匆匆向这边走来,道士以为生意来了,赶忙抬手赔笑迎了过去,谁知那人径直走进了旁边的当铺。道士颇感尴尬,手一时间不知道放哪。

突然城外寒鸦从树上震跃飞起,道士斜目远眺,这一群乌鸦先是受到惊吓四处飞散,冲到天空后又重新聚集在了一起,仿佛一团黑云一般,又如织起的一张大网,它们飞向东面,旋即又一窝蜂往北边扎去。叽叽喳喳,闹闹腾腾,像一群溃败逃散的士兵,声如人群聚集集市里的嘈杂,惹人心烦。来往复始三遍,方才罢休。

道士看着心中生疑,快步走到摊位前,将摊上卷起的料子摊开,从竹筒中排出三枚大钱,放在掌中,然后闭眼默想了一会,将铜钱扔在桌上,是三个背面,为奇数,是为老阳的卦象,除爻为一变卦,道士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在一张空白纸上画上“ ——X”,又拾起默念,六二摇出的是老阴爻,道士一看卦象开始有点坐不住了,但还是记了下来,顺次下去,六三、六四,道士越摇越快,一口气将六次摇完,一卦六爻,六爻皆变,当属奇遇!卦象又回到本卦的变卦之上。

道士默算了一会,起身开始收拾摊位,忙匆匆地向街道西方走去,步子迈的急且大,道袍不满意地鼓起了口。

“道长,吴用道长?”道人听见有人唤他,回过头去,原来是一个米行的伙计,伙计晒得黑黝黝的,咧开着大嘴,问道:“道长为何走得这般急啊,赶着去哪呢?”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子,告诉你啊,这城里……”

“是不是又要出大事了?”米行伙计抬着高音将话接了下去。

吴用先是愣了一下困惑这小伙计怎么也知道,随即便明白过来他在嘲弄自己。皱起眉摇摇头,小伙计看他这样,开始大笑起来,众人听到他俩这对话也都笑了起来。

吴用一边大步走着,一边摇着头,挥着手道:“你们不懂,不懂”。头上束的发带也跟着摇晃起来。

那米行伙计见了,也跟着学他的动作,粗着嗓子学着:“你们不懂,不懂。”

哈哈哈……又引来一阵波涛似的大笑,旁边卖编织品的吴老四赶忙压着他们的嘲弄声,“嘘嘘,吴先生该生气了。”

吴用听后也不加理睬,脚步放缓,走向了卖芝麻团子的老人处。

老人还在眯着眼,认真地翻动着丸子。吴用走在跟前,老人一抬眼,见吴用手中还握着三个铜板,问道:“道长也想尝尝小老的手艺?来来来。”

吴用赶紧道:“不不,不能,这是我吃饭的家伙。”

“嗯,我知道它可以买饭,来,我给你拿……”

吴用哭笑不得的说道:“老人家,不是这个意思,我来是想告诉你——-!”

“嗯?”

“近期城内必有一劫,我见你额上有黑云罩着,煞神正北。来劝你收拾收拾回屋避避风头。”吴用劝道。

“哈哈,道长又说笑了,我一个卖面的糟老头,一没钱,二没权的,谁会来找我麻烦?”老头笑着摇摇头。

吴用正言道:“恰恰是因为你没有这些,才会出事!”

老人拜了拜手,吴用讨了老大一个无趣,转身走入人流,仿佛自导自演了一出独角戏,他好似舞台上没人追捧的伶人戏子,又灰溜溜地退幕散场。

吴用在心里苦笑着,低头走进斜对面的一家“杨记肉铺”。这家店面不甚宽敞,容四五人走动便略嫌小了,平时老板喜欢饮茶,便索性在门口摆了一个茶几,以供买肉等待的客人。吴用素日里和这里的老板交好,喜欢谈天说地,杨记也从来不打断他,私下里吴用将他引为知己。

吴用一个人默默地坐到茶几前,店里没人。老板提着壶茶水,挺着略为发福的肚子朝吴用走来,拿起茶桌上扣的两杯子,狮子滚球式的洗了下,悬壶高挂,茶汤一入杯中,热气腾腾的水雾带着茶香一股子一股子地往外溢。吴用手向鼻子处煽动着,大口地猛吸着,又赶忙低头在杯边啜了口,眯着眼吧嗒着嘴,满脸悠闲惬意地笑道:“好茶,好茶。”

杨记老板也如良驹遇伯乐似的,喜从脸出。

吴用举着杯,半开玩笑道:“其实我有三件事一直不太明白。”

老板道:“还能有道长不明白的事?说出来听听。”

吴用缓缓道:“第一,你这煮茶的手艺是跟谁学的?简直妙手,使茶回春,颜色不失!委实碧生的紧。”

吴用呷了口“春意”,接着道:“其次,为什么这平江府这么多卖猪肉的,偏偏你的生意最火?你的猪肉有何特别之处?最后嘛就是,你姓杨,为什么却偏偏选择卖猪肉呢?应该卖你身上的羊肉才对哩,哈哈哈……”

后一个问题充满了调笑,老板也跟着憨厚地笑了起来,“道兄好主意。其实沏茶也没什么特别的手法,只是茶的不同,分雨前雨后,采摘的时令不同,口感自然也就不一样,再者就是培干和贮藏的手法了,如果道长想学,教你就是!至于卖猪肉嘛,这活是我祖传的,其中的奥秘自然是,不可说,不可说啊。”

两人相视一笑,东一句西一句地闲叙了起来。吴用吹着杯中漂浮的白沫子,时不时地朝外望去。


(三)闪电


不一会北门处飘过来一阵阵的咒骂声,“都给我先收起来,今日府衙有要官相接,耽误了老子的事,老子我要你们的命!”

走过之处鸡飞狗跳,摆在街上的一些小商贩都慌忙收拾起来,一个稍微有些抗议的小贩,刚说出:“上月不是交了费用,说可以……”话未言罢,便迎头挨一鞭,一条血淋淋的印子从额头拉到侧颊。

再也没人敢抗议,都默默地搬着,只剩“嘚嘚”的马蹄闷重地敲着青石板。

只见这匹鬃毛如墨的高头大马载着街道司走了过来,马眼扑朔着,一眨一眨地漠视前方,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入它的眼,目空一切的气度配合着嗒嗒的抬步,神气异常,更别说马上的人了。

“啪”空中又扬起了一记劈空的鞭声,马走在卖丸子的老人面前缓步停下。坐在店铺里的吴用见此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端坐起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老人这才犹如刚刚警醒般慌慌张张的收拾着,一看见街道司来了,赶忙对着马作揖行礼:“官老爷好啊。”

“好个屁,你个死老头,天天给我惹麻烦,每次缴费都不给够,还天天跟狗一样地赖着不走。”街道司满脸写着鄙夷和不耐烦。

“官老爷呐,我一糟老头没了老伴,在家闲着无聊,给娃娃们做点糖丸吃,混个棺材本,怕死了后免得被狗叼走,您一月收了三次哩,我存的那点钱早就……”这几句话拖着昆剧唱腔絮絮叨叨说出来,听起来有种如泣如诉味道,颤人心肝、让人不忍。五六个人顿时围了过来看街道司怎么给个说法。

“够了!疯老头子胡言乱语些什么?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阎王门朝哪里开。”随手挽了一个鞭花,鞭子在空中扭曲着黑乎乎的身子,像条灵活的九尺蛇一般吐着信子向老人脸颊舔去。话音未落,鞭子就已到了,老人吓得连忙转身抱头鼠窜,还是被一鞭子抽到背上!“啪”的一声闷响,老人受力向前趴在了地上,吃痛地呻吟着,腿不知道是疼得还是吓得,抖得跟筛糠一般!

街道司本想在老人脸上开个花,出点红,杀鸡儆猴给这些小贩们划条道看看,竟被老人无意转身,抽在了背上。饶是如此,也抽得背上一件薄夹袄棉絮向外直翻,撕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白色的棉絮里渗着丝丝殷红血迹。

众人见此,存着看热闹的心早就没了,全都一哄而散。吴用在店里怔怔地看出了神,神情木然,也不知道是在同情老人的遭遇,还是在为自己算对,应验了卦象而窃喜。

街道司看这些人都怕了,很有效果,索性再造势一次,也想挽回刚才有些失手的颜面。“唰”从地上抖起长鞭,鞭子跟活了一样,在地上一弹,鞭梢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手中。又一扬手,鞭子在半空中挽起一个弓形,向老人脸上激越奔去。

旁边的小琼一直未走,看到鞭子跃起之际竟直直地向老人身上扑过去,口中哭喊着:“别打爷爷,别打爷爷。”眼看鞭子就要砸在了小女孩身上,老人就地抱着小女孩用身子压着鞭子一滚,这足以开山裂石的一鞭没有发出预想中那种响亮的声音,反倒是由于被身子压着的拉劲,拉得马蹄步向错乱,踢起几道黄烟,发出“懑”的一声叫,街道司手中的鞭子也险些脱手。

老人一只手爱抚地摸着小女孩的头,一只手捏着她耳朵,轻声唤着,“小琼别怕,小琼别怕。”这当口竟还能有一个小小的孩童肯来护着自己,老人心中不由百感丛生。

吴用愣住了,街道司也愣住了。吴用不知道刚才老人施了什么法,但他知道这一鞭子下去用背是压不住的,况且鞭子的准头是无误,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将鞭子顿了一下?吴用眼前猛然闪出刚才油炸丸子时,老人手向锅中一探的情景。

“手指!居然是手指!”

这老人用手指紧紧夹住了这条毒鞭的“七寸”处,然后就地压在身下。力道精准,拿捏得分寸都恰到好处。

就在这当隙,趁着众人愣神的瞬间,老人抱着孩子矮身窜进了一旁的灰白巷子内。

“你看见没?”吴用转头向杨记问去。

“嗯?”

“这个老头可不一般啊。”

“哦?”杨记挪了挪被岁月撑大的身子,慢悠悠地回答道。


(四)变故


一连三天,府衙门口也没什么动静,只有站岗的士兵们披着金色甲胄,正午时分换班。白天街上的生意也萧条了许多,吴用闲着无事又来杨记铺子闲聊。

“你说,怎么没有什么动静?”吴用嘬了口茶问道。

杨记摸着大肚子憨笑着:“嘿嘿,你说什么动静?”

“说不上来,你说官府的这些人天天在衙门里干什么呢?”

杨记笑道:“你不会算吗?占一卦。”

吴用赶忙摇头道:“不成,不成,前几天卜了一卦,卦象异常的紧,不敢再占了。”

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吴用腾地一下站起身,也不及和杨记道别就匆匆朝西街走去。

他突然发现吴老四已经三天没出摊了,这有点太蹊跷了!吴老四家中有一个重病在床的妻子,和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一家老小都指望他每天出门卖一些编织的手工艺品维持生计。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但是吴老四对他的妻女疼爱有加,一家人和和睦睦,欢乐也不见少。

吴用刚绕过一个弯就听见了吴老四家传来争吵声,家中老媪扯着嗓子嘶吼道:“说话啊,你说话啊,要是不去找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吴老四压着声音悲怆道:“老婆子啊,我……我去不成啊!”

“你个上辈子没人要的孤魂野鬼,你没出息没种啊你。”

吴用在门口顿了会,举手敲了敲门。屋里的争吵声被这意外的敲门声掐灭了。吴老四在屋里怏怏地问道:“谁呀?”

吴用应声回答。

过了会吴老四才半开房门,但依稀能瞧见房间里东西散落了一地。

吴用赔笑道:“好几天没见你了,说来看看。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吴老四窝着干瘪的嘴,蠕动了两下,方才从喉咙里卡出一句话:“不瞒道长说,小女昨夜,昨夜被衙门里的王八羔子抓走了。”说后竟两腿一软,跪在吴用面前:“请道长想想办法,帮帮小老啊。”屋里传来老媪凄厉的叫喊声:“你给我站起来,你个窝囊废,人都是要靠自己,你给他说有什么用啊!”


(五)城南外、荒芜处


吴用已经在街上转好几天了,此刻街上人少得可以罗雀,即使往来几个人,大多也都是家中男丁上街购置用品,平日里抛头露面的女子竟一个也见不到。

院子里卖芝麻团子的老人还在和面,门外一阵犬吠,过一会看门的阿黄叼进来一块骨头,趴在那吭哧吭哧地啃着,老人一看原来骨头外面还裹着半拉破布,上面隐隐有墨迹,捡起来一瞧,不禁脸色微变。

上面写着——“小琼被抓城南牢中”。

老人将破布收起来,细细斟酌后,决定先悄悄去小琼家探探虚实。小琼的父母亲正在家中啜泣不已,确实没见到小琼小小可爱的身影。

关于城中的周遭事宜,近几日老人也有所听闻,现下平江府门封锁,官兵在午夜时分前来抓人,家里有女儿待字闺中的都纷纷惊吓不已,若有几分美貌,更是担忧,有的已经提前偷偷转移到远房亲戚家。但现下城门紧闭,出门都成了难题,只能在家坐以待毙。可连小琼都不放过!老人实在心中不忍,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夜晚,杨记吃了点没卖完的猪头肉,就和衣睡了,杨氏还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一些琐事,“进城的那一批人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闹那么大的动静,刚进城时就把街道全都清了,听说老爷子还挨了打?”见杨记也不搭理,便又自顾地说道:“听说夜晚那些挨千刀的官差还四处寻觅良家女子抓走,抓完之后就杳无音信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杨记睡得也是半梦半醒,翻了个身支吾道:“你都珠黄半老了,我们又没有孩子,你担心些什么,如今世道,各扫门前雪。再说都是些权贵中人,不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够议论的。”杨氏嘟囔了两句便打着呼噜也沉沉睡去。杨记半夜起身去了趟茅房,顺便帮她把被子朝里掖了掖。

午夜棒子声响,到了子时,老人简单乔装,换了一身夜行衣,将靠墙的一根平时赶集用的挑子拿到了院中,用力一握,挑子中空,里面竟然藏着一杆枣木圆棍,平时放在其中,根本无人发觉。老人在院子里默默地婆娑了一阵,手腕一翻将它挟在腋下,往城南赶去。

松柏森森,明月皎皎,城南是一片乱坟岗,是用来埋葬平江府城里的一些普通人家。元丰三年,又在附近建了一座牢狱,专门用来收押死刑犯人,有的受了重刑没扛过去,或者老死在这囹圄之中,就直接就近掩埋这乱坟岗上。

没人能够联想到,近几日抓的女子竟皆藏在了这座牢里。


(六)逍遥游


距离大牢尚有一公里的时候,老人脚步一缓,尚未来及转身,只觉身后一股劲风袭来,赶紧足底发力,身似云鹤,向前狂奔。疾驰十余丈,仍觉如芒在背。老人猛一收脚,右手横棍一挥,身子顺势一个急回,余力不消,朝后荡去,立了个千斤坠。待脚步站稳,方才看清两丈开外一名黑衣男子正抱剑而立,直直地盯着他,原来让老人如芒在背的居然不是兵刃类发出的气劲,而是一个黑衣男子灼灼的目光!

黑衣男子漠然问道:“你是何人?”

老人眯着眼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黑衣男子问道:“想劫狱?”

老人不否认反道一句:“是你们过分了些。”

黑衣男子一字一顿地道:“不管是谁,劫狱,就该死。”

眸子里精光更胜,这道目光如白虹贯日,似要与这姣姣的明月争辉,老头还是往日的一副萎靡的样子,眯着眼睛,但眼睛里也存了些不起眼的精光,看起来更像是月光笼罩下的一口古井,波澜不惊,微光荡漾。

不远处的吴用屏息凝神,看得心惊胆战,这两个人一刚一柔,一老一壮,气场上虽然感觉不同,但仿佛有两双无形的手在暗暗较劲,将这周遭事物压得死死的,吴用甚至有些喘不过气,蓦地想起庄子的一句话:“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对视了一会,黑衣男子开口道:“不如你们两个一起上吧。”

吴用心里暗叫一声糟糕,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刚准备站起来,发觉一座坟茔后转出一人,不是别人,胖胖的身子,居然是杨记肉铺的老板!

此时杨记像换了一个人,哪里还有一点平日的憨态!

吴用心下大骇,一是没想到杨记也来了,二是没想到杨记此番俨然也是一位高手。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杨记居然向老人鞠了一躬,喊道:“师傅,让徒弟一人来吧,不劳您老人家动手。”

吴用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此二人竟是师徒,怪不得,怪不得!

杨记从随身带的一团黑布里抽出一根黑黢黢的短棍,吴用一看,这不就是平日里杨记放在砧板旁的那根吗,一直未见他用过。

“仓啷”一声清响,黑衣男子拔出长剑,脚尖一点,剑尖直取杨记面门。杨记一点反应也没有,待到离近时谁知道剑尖竟不准,偏离在了杨记头顶上方,眼见刺偏时剑势一改,竟化刺为劈!杨记笨拙地往后一退,将将化解这一剑。黑衣男子上前一步,紧接着将剑身横扫,这一下杨记刚刚落脚,无法再退,已是避无可避的死局。

电光石火间,吴用只听到“噔”的一声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黑衣男子便向后撤开。原来是杨记用手中的短棍一格一挡发出的声响,此刻吴用才明白,那根短棍竟是金属质地。

黑衣男子不由分说,欺身而上,一瞬间竟从不同方位连刺了一十三剑,剑身如水,在月光映射下如同浣纱,杨记在圆圈中间不停地扭动着肥硕的身子,一根黑棍如同黑夜里的绸缎,看似悄无声息,实是直指黑衣男子诸要大穴,周身经络。又拆了近五十招,杨记的身法竟有些美妙起来,颇有逍遥的俊逸之感。如果说黑衣男子的身形像鹰鹫一般,杨记则像一只飞起的大鹏鸟,化繁为简,进退翩翩。

剑光一闪,格的一声轻响,两人身形凝滞,杨记微微喘着气。细看起来黑衣男子的长剑竟然断了一截,杨记将短棍直抵黑衣男子咽喉。

黑衣男子皱眉问道:“你这是把短剑?”杨记又恢复到了往日的神态,“你说是就是吧,平日里也不用,打了一会才开刃。好像确实是把剑,唤作‘干将’”。

黑衣男子和吴用听闻均是一震,传言干将为战国时期铸剑大师干将所铸,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身体通黑,锋利异常,为十大名剑之一,没想到竟在今日得以遇见。

黑衣男子道:“怪不得能够斫断我的剑。你的剑法很高明,我以快剑出名,每一剑都气势磅礴,五十招若不能取下你人头,便是我输了。”黑衣男子顿了顿又补充道:“但自成名以后,我杀人从没用过十招。”

杨记嘿嘿笑道:“没什么高明的,都是老师平日里传授的一些招式,再加一些宰猪用的技法。”

吴用心中冒出《庄子· 养生主》一个故事:“庖丁解牛”。黑衣男子听闻后,眼中的光开始有些散了。

老人从旁走近,问黑衣男子:“你可知道府衙里来的是何人?为何敢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

黑衣男子轻蔑道:“来的人是我的义父,当今枢密使童贯!”

黑衣男子接着道:“你们可知我义父是个太监,嘿嘿,根本用不着女人。此番来平江府本意就不是抢民女,而是——选妃!”

三人无不骇然!

“现在你可明白了吗?哈哈”说完竟近身一挺,一剑封喉。

杨记喟叹一声,缓缓地将剑身抽出。朗声道:“道长还不现身吗?”

吴用见被识破,从石碑后走了出来。

也不言它,开口便道:“二位此等武艺,为何不阻挡奸人强抢民女,替天行道!”

杨记淡淡道:“有什么用呢?即便我们救了她们,第二天还是会被抓起来的,恐怕还要危及她们的家人。这世道有些事,是改不了的,你是算命的,为何不明白这些。”

吴用激愤道:“我是算命的,但是我恰恰更相信日月在头顶悬着,命运在自己手中握着!吴用虽为一介书生,但愿为生民立命,为百姓疾走呐喊!”

老人在旁略一沉思,接口问道:“小琼可是被道长劫走的?”

吴用应声道:“不错,我查明他们将那些女子关押在此处,百般无奈才出此下策,将小琼放在了城北寺庙,想激老丈出手解救那些被迫害的女子。”

老人缓缓道:“杨儿说得没有错,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改也改不了的。小老我本是为了逃避麻烦逃到了这平江府,不也还是进了道长的局。”

说罢,又对杨记说道:“杨儿,你生性清修,不爱招惹是非。此人死后我怕是不能在此地待下去了。江湖路远,你我就此分别,往后日子我游历四方,顺便再给你觅一位师弟,将兵法亲传给他,也算了结了我的毕生心愿。”说完袖子一挥,大步远去。

杨记明白师傅是在帮助自己把嫌疑引开,避免引火烧身,心下感念随即深鞠一躬。

吴用怔怔地望着老人的背影,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朗声问道:“敢问老丈尊名”。

老人声音传来:“那有什么尊名哟,老头我姓周,单字一个侗字。”

竟是棍棒无敌,河北玉麒麟卢俊义、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师傅,铁臂膀周侗!吴用心中震惊不已。


(后记)


城里因捉拿罪犯,嘈杂了一段时间。黑衣男子死后也不再听闻有闺房女子被抓的消息,童贯随后率亲随兵马回京。杨记依旧开着自家的店铺,只是吴用再也不去光顾。

听闻西街吴老四家的老婆,半夜从床上爬起自投于井中,吴老四把眼泪都哭干了,自此疯疯癫癫,每日坐在墙头,手上翻转个不停,反反复复地只编一样东西——草狗。

吴用去看他时,他的眼睛已经哭瞎了,吴用紧紧地握着他的双手,一言不发,当晚夜投山东郓城石碣村。

吴用走后,吴老四摊开手掌,掌心里稳稳当当地放着三枚铜板。吴用知道吴老四编草狗的意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他把铜板放在他手中,是告诉他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周侗后走南闯北,云游四海,觅得一关门弟子,名为岳飞。


作者简介:

邱宝梁,信阳航空职业学院语委办主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电视电影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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