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缘 | 张银洲

文摘   2024-05-26 07:00   河南  


瓜缘


张银洲


那时候,有个新鲜的词儿,叫做“瓜菜代”。也就是说,主粮不够吃,要用瓜和蔬菜来代替。生产队喜欢种瓜,种瓜当然得瓜。种瓜不仅产量高,还能拿过来就吃,不必做二次或三次加工。晚上收工回来,不想做饭或没米下锅,一家人啃几个瓜,肚子鼓起来了,洗洗睡吧。省了粮,省了柴,也省了精力和时间。


既然种瓜如此重要,那就得把种瓜当作种粮一样看待。那时种瓜,不叫“种”,叫“抹”。就是把瓜籽儿浸了水,放在高温下长出芽儿,再把芽儿栽到地里就行了。“种”,显得粗陋,“抹”,显得细腻。可见种瓜比种粮麻烦。瓜熟时节,遍地喷香,老远就闻得到。不用“向导”,就能知道哪里有瓜熟了。所以,种瓜没有秘密可言。这就得找一个看瓜人。没有看瓜人的瓜田,不仅两条腿的人来偷,就连四条腿的猪呀狗呀也来糟蹋,种也是白种。那就是种瓜不一定得瓜了。生产队在瓜田中央,搭一个两头透气的棚子,里面放一张小床,看瓜人整日整夜地守在里面,直到瓜秧枯萎罢园。


  十七岁的张铁蛋就是生产队的看瓜人。那时的看瓜人都是满头白发的老头儿,只有铁蛋一个未成年人。看瓜不仅寂寞孤独,夜晚还得受蚊子的欺负。未成年人玩性大,不适合看瓜的。铁蛋原也不想看瓜,都是他娘劝服了他。娘说:“看瓜苦是不错,可工分可靠,白里夜里都有工分拿,一个人顶两个人。咱把工分挣多了,粮食分多了,好找媒人给你说媳妇儿。”


  张铁蛋最听娘的话,娶不娶媳妇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挣到工分,分到粮食。现在的人都喜欢储藏钱,那时的人,喜欢储藏粮。今年吃去年的陈粮,那得是土豪人家。普通人家没那个福分。


铁蛋的爹过世得早,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生活是艰难的。生产队长同情他娘儿仨日子过得不易,就在众多的报名看瓜的人中,选中了张铁蛋。生产队长也姓张,五十多岁了,是个好人,对孤儿寡母的人家特别照顾。于是,张铁蛋便拿了草席和被单,高高兴兴地上任去了。


  瓜田离村庄约一里远,大约十来亩。这片瓜田,种着十几种“杂瓜”。“杂瓜”指酥菜瓜、甜瓜(甜瓜又分若干种)、老肉牛(可炒菜)、面瓜,还有西瓜。西瓜成熟晚一些,要等那些杂瓜罢园了,才可以吃到西瓜。乡下人很懂土地利用,杂瓜与西瓜套种,一墒杂瓜,一墒西瓜。杂瓜败了,正是西瓜长藤蔓、结瓜娃的时节。细算起来,从看杂瓜到西瓜罢园,前后需两个多月呢!


铁蛋看瓜可认真了,他很少呆在阴凉的瓜棚里,而是在瓜田四周逡巡,像个放哨的小八路,警惕地注视着瓜田四周的动静。村子里的半大孩子,都爱吃瓜。他们不去学校上学,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在瓜田附近躲藏着,一有机会,摘一个就跑,也不管生熟,只管吃。有些甜瓜未成熟时,还有苦味,他们就啃了两口扔掉了,挺心疼人的。铁蛋就严密地监视他们,不给他们偷瓜的机会。


村里有个跟铁蛋妹妹一般大的孩子,名叫孬货,最爱吃瓜,人送外号叫“瓜篓子”。他是个狡猾的家伙,不管谁看瓜,没有他吃不到嘴的。


孬货还有个姐姐,名叫“大妞”。姐姐虽然比弟弟大,但姐姐得听弟弟的。那时候,村里正搞计划生育,孬货的妈妈生下这个男孩,就做了绝育手术。所以,孬货便担负了传宗接代的中心任务。当姐姐的当然得为这个中心服务。她实际上就成了弟弟的保姆兼保镖了。弟弟去塘里洗澡,大妞得坐在岸上看着;弟弟去偷瓜,姐姐得严密配合,以保证弟弟百分百成功。大妞的主业是保护弟弟,副业是放一头草驴。通常,弟弟到哪儿,姐姐就牵着驴跟到那儿。


其实,铁蛋与孬货是好朋友,“抹泥”之交。在水塘里洗澡,都朝对方脸上身上涂抹泥巴。以前,孬货就像铁蛋的“跟班”。铁蛋朝东,他也跟着朝东。铁蛋上任看瓜的第二天,孬货和他姐姐就来了。他们直接走到瓜棚,要铁蛋摘甜瓜给他们吃,好像他们是铁蛋请来的客人。


铁蛋说:“你俩跟我好,我记得的。可这瓜是生产队的,不是我私人的。我今天给你们面子,下次不要再来了。”说着,就跑去瓜田,摘了一个甜瓜,摔成两半,一半给了大妞,一半给了孬货。说:“赶紧吃,吃完了就走,别叫人逮着。”


孬货说:“铁蛋哥,麻烦你再摘两个,我和姐一人一个带回家吃。”


铁蛋说:“妄想,赶紧吃了走人。”


  孬货说:“铁蛋哥,去年俺偷了瓜,还送给你一个吃呢!今年你看瓜,得加倍还我。”


  铁蛋说:“好,等生产队分了瓜,我还你!”


  孬货说:“我要你这会儿就还!”


  铁蛋发脾气说:“你想叫我拿公家瓜还你,没门!赶紧吃了滚蛋!”


  大妞大了,有点爱面子,见铁蛋发脾气,就胡乱啃完,先走了。孬货吃完,吹着口哨往外走,快走出瓜田时,瞅准一个,摘了就跑。铁蛋在后面大叫:“好你个孬货!下次别想踏进地边儿了!”


  可是,次日上午,孬货又来了,这次是他自己来。大摇大摆地进了瓜棚,叫铁蛋给他摘瓜吃。铁蛋当然不摘,孬货就躺在小床上,用双脚蹬着铁蛋的背,说:“你不摘瓜我吃,我就不走。”


  铁蛋说:“不走也不摘!你要想搁这儿陪我,我也不分给你一个工分!”


  孬货磨蹭了一会儿,铁蛋不为所动,只得走了。铁蛋怕他故伎重演,就紧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像押解犯人似的,送他走出瓜田。


  可孬货还是经常来,但都被铁蛋挡在瓜田之外,瓜棚更不让进了。孬货知道铁蛋不给面子了,明着不行,就来暗的。他常常潜伏在瓜田西边的玉米地里,只要铁蛋巡逻到东边,他就像泥鳅一样,钻进瓜秧里,挑成熟的瓜来偷。他偷来的瓜不吃独食,总要跟姐姐一起分享。有一次,铁蛋差一点抓住了他,他把摘掉的一只瓜摔在地上,瓜碎裂成若干块,流出淡黄色的瓜籽,铁蛋心疼得直跺脚。


  铁蛋知道了孬货出没的地方,就守在玉米地边。孬货没了机会,开始改变策略,就跳进瓜田北边的土井坎里躲藏着。这口土井,是前几年抗旱保苗时挖的。土井那地方,原来是一口半亩地的池塘,池塘里已经没一滴水了。生产队长领着大家往下深挖,后来就挖出了水。人们挑着水桶,一担一担地把水运到南边红薯地里,然后一瓢一瓢地浇在土垅上,再插上红薯苗。隔一夜,红薯苗就醒过来,举起小旗帜一样的叶儿,勇敢地生长着。后来,下了几场大雨,土井被碎土淤了一部分,还有大约一人多深。孬货别看只有十四岁,可他的水性很好,可以在水面上漂浮而不下沉,也可以在水里憋上几分钟不换气。孬货在土井里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但他瞒不过铁蛋的火眼金睛。铁蛋知道他不是为了洗澡而洗澡,是瞅机会偷瓜。所以,铁蛋就坐在土井不远处,监视孬货的一举一动。


  其实,孬货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他在土井洗澡,是为了吸引铁蛋,而他的姐姐大妞从玉米地钻出来,偷摘半筐熟瓜。后来,铁蛋发现靠着玉米地的熟瓜都神秘地消失了,这才知道他中了孬货的诡计。于是,他就把妹妹找来,专看玉米地的动静。孬货姐弟俩也就无计可施了。


  铁蛋娘每天夜里都来陪着铁蛋,她担心铁蛋夜里害怕。铁蛋从小胆子就小,夜里不敢出去解手。铁蛋娘吃了饭,安排妹妹石花闩上门,自己就提着陶罐来给铁蛋送饭吃。陶罐里盛着三大碗面条,能把铁蛋的肚子吃得溜溜圆。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铁蛋就是一个吃死老子的货。


   铁蛋娘也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她每天早上离开瓜田时就对铁蛋说:“除了生产队长,谁来摘瓜都不允许。不听劝的大人,你还要向队长报告,罚那人的工分。”


  铁蛋点点头说:“放心吧娘,我一定把瓜看好。”


  那天上午,生产队民兵排长拿个布袋来摘瓜,说是生产队长让他摘一布袋甜瓜,送给大队支部书记。支部书记是什么官,铁蛋不知道,但他知道支部书记能管住生产队长。


  民兵排长说:“你帮我摘一布袋好瓜,送给支部书记。”民兵排长把自己当成了大官,坐在小床上等待着铁蛋摘瓜。


  铁蛋说:“你送给谁我管不着,可你摘瓜得队长批准。”


  民兵排长说:“就是队长叫我来摘的呀!”


  铁蛋说:“你说生产队长叫你摘瓜,空口无凭我不信你。”


  民兵排长说:“等我送完瓜,叫队长给你补个条子好吧?”


  铁蛋说:“不行,必须先有条子再摘瓜。”


  民兵排长无奈,只得气咻咻地走了,一会儿功夫弄了一个摘瓜的条子来。其实,条子是民兵排长自己写的,反正铁蛋也认不了几个字,更认不得队长的笔迹。他就这么糊弄了铁蛋一回。


  这件事后来队长知道了,还表扬了铁蛋,让记分员给铁蛋奖了三十分。说是生产队对铁蛋坚持原则的奖励!铁蛋可高兴了,三十分等于大人干满满三天活儿。


  铁蛋最爱吃面瓜,面瓜不仅香,还有点像吃面食,最能管肚子饿。吃着还不费劲,没牙的老头儿也能吃。但铁蛋嘴馋得淌水也不吃,因为他是看瓜人,看瓜人怎么能带头破坏生产队的规矩呢?铁蛋不仅自己不吃,他还不让妹妹吃,妹妹天天中午来给铁蛋送饭,妹妹爱吃甜瓜,就缠着哥哥给她摘甜瓜吃。铁蛋耐心地开导她,说这瓜是生产队的,哥是看瓜人,不能偷着吃。妹妹石花也是十四岁,很听哥哥的话,她咽下口水,不再提吃瓜的事了。


第一轮瓜成熟了,生产队长派人来摘了一堆瓜,分给各家各户。生产队长说:“今年的瓜比往年任何一年都好,原因就是铁蛋看得紧。不像那些老家伙,不仅管不住偷瓜的半大孩子,还把沾亲带故的叫来大吃二吃,拿公家的东西送人情。”


  分瓜之后的大约五天之内,见不到偷瓜的孩子。这时候,铁蛋就可以躺在瓜棚里,享受着西风或者东风进出瓜棚带来的爽快,听取土井里的蛙声蓬勃而生动的鸣唱。铁蛋想,要是五天分一次瓜就好了。可惜瓜熟得没那么快,要等十来天才能分一次。


  这天中午,妹妹还没送饭来(后来才知道,妹妹送饭的路上,被绊了一跤,装饭的罐子摔碎了,妹妹就哭着回家了)。铁蛋此刻肚子很饿,早晨吃的是麦仁粥,又没有馍,不顶饿。他想摘个瓜垫巴垫巴,可他又不好意思。哪能自己看瓜又偷瓜吃呢?监守自盗的词儿,铁蛋不知道,可他知道这个意思。踌躇半天,肚子催得紧,胃都快饿掉裤裆里去了,他这才去瓜田四周转了转。确信没人看见后,他找了个小小的面瓜,小心地摘掉了,拿到土井那儿去洗。土井水很清,肉眼可以看到水底的杂草。铁蛋坐在土井边,细细地洗着面瓜。突然,他看见土井中央泛起一串水泡,待定睛看时,倏地冒出一颗黑发飘浮的人头。铁蛋“妈呀”一声,扔掉面瓜,扭头就跑。一口气跑回家,连吓带累,扑倒在院子里,晕过去了。


  铁蛋娘正在厨房重新给铁蛋做饭,听到动静,跑院子里一看,发现儿子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她急忙去找了几个邻居,摘掉一扇门板,把铁蛋放在门板上,抬到镇上卫生院。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检查完毕,叫护士打了一针强心剂。过了一会儿,张铁蛋醒过来了。医生问他:“你这是怎么啦?”


  铁蛋想了想,回忆起晌午洗瓜时的情形,但他不好意思讲他偷瓜吃。医生再三询问,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了。


  医生笑笑说:“你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然后医生开了药方,说:“你这是惊吓过度,回家把这一盒‘安神丸’吃完就好了。”


  回到家里,张铁蛋再也不一个人去瓜田了。你要他去瓜田,须得一个人陪着。妈妈把他带到瓜田,他也不好好看瓜了,只是拿个树棍儿,在地上画圈圈。说是圈圈,但不圆,像鸡蛋。画了圈圈,还在圈圈上画浅浅的毛发。然后是画眼画鼻子。


妈妈知道铁蛋是吓傻了。就不再催他去瓜田了。她自己去看瓜。任他傻傻地坐在门坎上,手里拿一根筷子,在灰土地上画那颗虚幻的人头。娘和妹妹跟他说话,他也不理。一盒“安神丸”吃完了,病还不见好。铁蛋娘着急了,跑邻村找葛半仙,葛半仙问明了情况,又掐指算了算说:“你儿子是吓掉魂魄了。人有三魂七魄,你儿子吓掉了两魂四魄,能有好吗?吃药打针都是瞎子点灯白费油的。”


  铁蛋娘点点头说:“俺想许是吓着了。老神仙给俺儿治治吧!”


  葛半仙说:“你回家,取一根树枝桠,上面搭一件儿子平时穿的衣裳,正晌午时,拉着树枝绕着那口土井转六六三十六圈。叫着儿子的名,还得一人应着,连喊三晌就好了。”


  铁蛋娘千恩万谢,付了十只鸡蛋,作为酬谢。


  娘通常给铁蛋做了饭,自己扒拉两口,就提着罐子给石花送来。等石花吃了饭,娘看看日头,再看看影子,影子萎缩在脚下了就是正晌午。娘就拉着树枝走出瓜棚,开始在土井绕圈儿。娘叫道:“张铁蛋哎,来家呀——”妹妹应道:“来了啦!”石花还得记数,娘儿俩转够一圈,石花就把事先装到兜里的小石子取出一枚,丢在地上。兜里的石子没了,娘儿俩就完成了任务,停止绕圈。


  三天过去了,张铁蛋仍未见一点好转,还是傻乎乎地画着人头,不理他娘和妹妹。娘忧心忡忡地去找葛半仙。半仙说:“你儿子的魂魄可能沉到水底,被水草缠住了,他在水底上不来,你喊他,他干着急,就是上不来。还有,你儿子为啥叫‘铁蛋’呢?这个名字不好!你想想,‘铁蛋’掉水里了,能不沉吗?要是当初取名‘木棍’、‘船儿’啥的,就没有这样的麻烦了!你还是等水塘没水了,再喊魂吧!”


  铁蛋娘完全相信半仙的话。铁蛋十二岁那年夏天,跟爹从地里回家,到村口水塘边,他说要洗澡,爹还没答应,他就脱光衣裳,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但半天没出来。爹急了,跑到铁蛋入水的地方摸,摸到了铁蛋的腿,他被水草缠住,挣扎不动,险些淹死。至于“铁蛋”这个名,就是为了好养活、泼皮,才起的。现在改名也晚了。唉!


铁蛋娘问:“俺儿的魂魄老是沉在水底,能淹坏吗?”


  葛半仙说:“一般淹不坏,日子长了就不好说了。”


  铁蛋娘回到瓜棚,对女儿叹气说:“你哥这样子,真是愁死人呀!你爹临死时,叫我把你俩养大,给铁蛋娶媳妇续香火,他现在这样,我怕是难娶到媳妇啦!”


  女儿石花安慰娘说:“娘你别愁,等我长大了,给哥换一个媳妇儿回来。”


  娘便搂着女儿,垂泪说:“那就太委屈你了。你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咋忍心把你往火坑里推呀!”说着,哭出声来,石花也跟着哭了。


  铁蛋的父亲是得痨病死的。痨病就是肺结核。父亲当时吐了半盆血,晕过去了。铁蛋娘叫了半天,才缓过来。他拉着铁蛋的手,又拉着石花的手,对老婆说:“替我把他俩养大了,给儿子娶房媳妇。实在娶不到,就让石花‘换亲’。”说着,一阵咳,然后咽气了,但拉着儿女的手,还没松开。“换亲”是当地的恶习,有人家娶不到媳妇,就拿女儿来换。换亲十有八九是男人有缺陷,女方吃了大亏的。所以,一般女孩子家,宁可背叛父母,也不肯换亲。像石花这样主动要求换亲的,实在不好找。


  娘儿俩哭了一会儿,娘抹抹眼泪说:“你哥的魂魄掉水里也有六七天了,长了我怕淹坏了。不如俺娘俩把土井里的水斛干吧!”


  石花说:“好呀,好呀,娘你歇着,我回去取斛水斗来。”那时,农户都有一点点“自留地”,有种菜的,也有插秧的,斛水斗几乎是家家都有的。


  女儿石花对斛水很感兴趣。到地里割猪草,割满一筐就去看大人斛水。她最爱听大人一边斛水,一边数着数。从一数到一百,再倒过来,从一百数到一,就该换班子了。大人们常常倒数到五十以下时,开始加油。把一个斛水斗甩得像车轱辘似的,在半天空里旋转,打水、倒水都看不真切,只看见一股浑白的水流“咕咚咕咚”地泼进田里。


  有人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做咱咋做。其实不是这样的。庄稼活也是要一点一点学习才会的。石花看别人斛水挺容易的,可斛水斗一到她手里就不听使唤了。娘儿俩各扯着斛水斗上的两条绳子,总是配合不好。斛水斗送进水里,不是打不上水,就是打水多了,石花提不动。娘儿俩弄了半天,出一身臭汗,没斛一点水上来。娘说:“算了,还是俺来挑吧。”


  铁蛋娘回家找水桶时,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细看后才知道是孬货。孬货赤膊着,只穿一条花裤衩,他坐在铁蛋面前,铁蛋在灰土地上画人头,画完一个,孬货就用手掌擦掉。铁蛋再画,孬货再擦。好像铁蛋是上课的老师,孬货就是一块黑板擦。铁蛋娘站那儿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挑着水桶走了。


  铁蛋娘挑了一担水桶,拿了一只葫芦瓢。她在土井半腰里,平整了两个圆,把水桶放在圆上。石花便往桶里舀水,舀满了,娘就挑到瓜田里。娘儿俩就这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挑水。挑了十几天了,土井里的水也渐渐少了。


  这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娘看到土井里的杂草露出来了,高兴地唤着女儿说:“石花,石花!你看水草露头了!”


  石花也高兴地蹦个高,说:“是呀,是呀,再有两天水就没了!”


  娘放下担子,拉过女儿的手说:“孩子,看你的手都磨成血泡了。”


  石花也把娘的右肩上衣领扯开,说:“娘呀,你的肩膀都磨成茧子了,厚厚的!”娘儿俩既高兴,又伤心,抱在一起哭起来了。


  可到了夜晚,突然响了几声沉重的闷雷,“哗啦啦”地下起了雨。满地叶片肥大的瓜秧,又努力地放大了雨的声音。“啪啪啪”地像鞭炮在瓜棚的四周爆炸。睡梦中的铁蛋娘坐起来,看着瓜棚外苍茫迷蒙的雨帘,再也睡不着。外国有个诗人说,雨是一种敏感、恐怖的力量。在铁蛋娘看来,这雨岂止是恐怖,简直在杀人了。它要杀了儿子。杀了儿子,当然也杀了她这个母亲。


   第二天一早起来,铁蛋娘就跑到土井边,她看见土井里的水竟然又涨上来了,并且完全恢复到之前的水位。所不同的是,以前的水是清凌凌的,而此时变的浑浊不堪。


  但是,铁蛋娘和女儿石花并没有泄气。她们在土井边沉默地坐着,日头一竿子高的时候,娘挑起水桶,来到土井。石花呢,还是一瓢一瓢地往桶里舀水;娘呢,还是一担一担地往瓜田里挑。到了晌午,人影儿萎缩到脚下的时候,娘儿俩继续拉着树枝,绕着圈给铁蛋叫魂:“铁蛋唉,来家呀——”石花应道:“来了啦!”


  整个农历五月,最让铁蛋娘头疼的日子临近:“十七十八洗鸡头,二十四五满河流。”农谚往往很灵的。从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大刀开始,不停地下雨,土井下满了,铁蛋娘就一担担地挑,再下满,再挑,愚公移山似的。


  这时,大妞也挑着水桶来了。大妞把老草驴的缰绳结上长长的麻绳,用橛子縻在小河边的草地上,她就来帮铁蛋娘。对于大妞的到来,铁蛋娘和石花都感到意外。她们以为大妞是来混瓜吃的,所以,铁蛋娘不冷不热地说:“大妞,你回去吧,挑水的活儿很重,你吃不消的。”


  大妞说:“俺天天挑水浇园子,没事的。”


  铁蛋娘问:“你来挑水,你家大人知道吗?”


  大妞说:“不知道,是俺弟叫来的。”


  铁蛋娘只知道孬货是家里的宝贝蛋,没想到连大他三岁的姐姐都听他的。铁蛋娘试探着问:“累了就歇歇,去瓜棚摘个瓜吃。”


  大妞说:“俺弟说了,从此再也不偷瓜吃了。”


  铁蛋娘说:“这不是偷,是俺许你吃的。”


   大妞说:“那也不吃。瓜是公家的,又不是你私人的。”


  铁蛋娘叹气说:“你姐弟俩都是好孩子,等铁蛋好了,俺叫他好好谢你。”

   多一个人就是不一样,土井里的水下去得快了起来。但到了农历五月二十四,又下了一场雨,土井又给下满了。好在下了雨就露日头,没有连阴雨。


这天上午,铁蛋娘和大妞正在挑水,孬货拉着铁蛋到瓜田来了。铁蛋照例拿根筷子画人头。孬货则到土井下帮姐姐用葫芦瓢舀水。这下子进度又快了一点。


到了农历六月六雨寻头(下雨节点)居然没下一滴雨。眼看土井里的不多了,舀水也越来越困难了。孬货干脆穿个裤衩子,站到土井里,帮铁蛋娘和大妞舀水。孬货的脊背被太阳晒得油黑发亮。下半身全是泥浆。六月十日,土井里的水干了。孬货踩着没膝的泥巴,把杂草扯掉,扔上岸边。晌午时分,人影儿没了,铁蛋娘就在土井上拉着树枝,绕了六六三十六圈:“铁蛋哎,来家呀——”石花、大妞和孬货一起应道:“来了啦!”


  杂瓜罢园,西瓜也罢园了。生产队长让村里人把剩下的半生不熟的西瓜全摘了,谁摘归谁。生产队里很多孩子都来疯抢,但唯独缺了孬货和他姐姐大妞。瓜棚被拆了,铁蛋娘和石花拿了草席和被单,回到自己的家。


  半个月过去了,铁蛋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每天一睁眼,就拿根筷子画人头。那个名叫孬货的孩子,准能及时地出现在铁蛋的院子里,做着黑板擦的工作。

  当铁蛋娘第三次登门求教葛半仙时,葛半仙却于当日凌晨因心梗去世了。铁蛋娘哭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俺依你说的做了,咋就不见效呢?你这个半仙儿到底靠谱不靠谱啊!”


  五年后,石花和孬货都已经十九岁了。铁蛋和大妞当然二十二岁了。那一年,分田到户。又过了三年,生产队长老了,背坨了,耳聋了。生产队也没了,改名叫“村民小组”,孬货做了村民小组长。在他的主持下,两家自愿换亲。铁蛋娶了孬货的姐,孬货娶了铁蛋的妹。四个人中,只有铁蛋不太正常,吃亏的当然是大妞。结婚后,两家在一起搞生产互助。种地、收割都是由孬货统一调配和指挥。铁蛋病情也大有好转,只是画人头的毛病还没有改掉。干完田里的活儿,他就坐在地上画。画好一个,孬货就擦掉一个。有一天,孬货看着铁蛋画的头像,喃喃地自语说:“你这人头画得越来越像了。”


  铁蛋突然问:“像谁?”


  孬货笑笑说:“就不告诉你。我要你自己想!”


铁蛋又问:“像谁呀到底?”


大妞接话说:“像鬼!”


石花说:“本来就是鬼嘛,不像鬼难道像人呀!”


从那之后,铁蛋没再画人头了……


作者简介:

张银洲,男,信阳市淮滨县人。





《信阳文学》杂志理事单位:

信阳市浉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信阳市浉河区知识产权局)

信阳市浉河区人民政府五星街道办事处

信阳市浉河区董家河镇楼畈村村民委员会

信阳市浉河区坤佳酒业商行(黔茅酒信阳总经销)


法律顾问:刘国华  刘继东

财税顾问:王会霞


《信阳文学》杂志投稿邮箱:xywx1989@126.com

信阳文学公众号投稿邮箱:xinyangwenxue1989@163.com



初审 | 吴新爽

二审 | 王纪红  张 弘

终审 | 张国栋

信阳文学
信阳市浉河区作家协会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