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帮立小小说五篇
空气是甜的
冬日下午,我在上班,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刘的号码。老刘是我的帮扶户。老头儿挺倔的,平时很少给我打电话。他的话从唇齿间往外蹦,我能想象他左腿跪地,右膝盖儿顶着疼痛的胸口,大汗淋漓痛苦不堪的样子。
我一边联系村医,请他到白露河滩地,寻找老刘及时医治,一边驱车前往。
冬天里,白露河滩地的草,被苦霜打得头偏在一边,给根茎当了被子,扒开枯草叶的白黄,露出根茎的青紫来。老刘目送牛进了林地,在背风向阳的河坡,半躺在厚厚的草褥上,享受着阳光的馈赠。突然间有一只魔掌插进胸腔,撕着他的肝扯着他的胆。
七年前,我成为他帮扶责任人的时候,老刘还是老两口过日子,去年落了单。一个女儿远嫁他乡,三几年见不到人影。给他申请办下来了低保,劝他去敬老院。他站在门前大堤上,摇摇头,坚定地像屋后的那棵古槐:白露河的空气都是甜的,我哪也不去。我养牛,有活干,人活着就得干,干着才能活。不再给政府添麻烦了。
老伴去世后,一头黄牛陪伴着他。那头对牙小母牛一走出栅栏,撒着欢跑下河堤,跑向落羽杉林地深处。
你看你看,吃饱了知道自己回来了。他手指处,一头黄牛,驮着一只牛背鹭,摇头晃脑地走出红黄交融的小树林,走进金色烂漫的晚霞里。
村医初步判断是胆结石。我把老刘抱起,平放在车后排座上,紧急驶向县医院,边走边给医院的急诊室打电话,请求专家能提前准备到位。
彩超下,果然是胆结石,鸽子蛋那么大。
养这么大,得个几年,平时没感到疼痛吗?
喔,胆囊都溃烂了,需要马上手术。
别动哈,不要乱动,要是结石从胆囊里穿孔掉进腹腔,那真麻烦了。
我签了字,跟着护士推着平板车将老刘往手术室里送。在门前,他示意停下来。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他说小杨,别紧张哈,你千万别紧张,我这大年龄的啥事没经过,别怕。说完,他闭一下眼又睁开,说要给女儿通个电话。我想也是啊,这么大的事情,咋忘了给他女儿打电话了。
是小雪吗?我是你爹。
爸,你这是咋了?
我得了胆结石,需要紧急手术。
这……我……
我这就进手术室了,是小杨给我签的字。一句话,小杨是个好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要磕头谢恩,不能装糊涂蛋,生事找麻烦。他用朝上的目光扫一圈:大家都听到了哈。
我的眼睛一热,湿润了。
手术成功。
我陪护在病床边。麻醉药应该是过来了,老刘仍一声不吭,没听到他有一丝呻吟。我感觉哪里不对头,按响了床铃。护士过来了,看看监测仪,正常。
老刘老刘,护士喊。
哎。
疼吗,要疼你就喊几声,缓解一下好受些。
我在想牛呢,不知道回家没?怀孕六个多月了,它难啊,它比我难啊。
逗得大家不知是哭还是笑。
放心放心,我给驻村工作队的都说了,有人给你看护呢。
老人露出笑意:那个好,那个好。
第四天头,老刘坚定地要回去,就像他坚定不到敬老院去一样。
邻床病号劝他:老刘,傻吗?如今吃低保的,蚂蚁咬一口都来住院了。五道医疗保障线,不让你花一分钱,在这省水省电有暖气,卫生保洁有开水,还有人服务伺候着,医生劝我几次出院,我都不走,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的。
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种人。老刘突然来了脾气:你在这享受,你碗里的饭是洼子(白鹭)拉的吗?你花费的都是大水淌来的吗?那可都是别人的血汗钱,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便宜占尽还算人吗?走廊上连重病号都没床位,你眼珠子让老鹰叼走看不见了?
我赶紧给对方道歉,回过头劝老刘:咱不给别人抬杠,七天才拆线呢 ,等拆完线咱再回,好不好?
村里的医生不是一样能拆线吗?老刘余怒未消:回去回去,真的待不下去了,在这,我出气都不润滑。
办完出院手续,放平副驾驶,老刘平躺好:忘了件东西,去把里边抽屉我那块宝石拿来。那也是我多年养的呢,带回家闲了把玩把玩。老人孩子般调皮的笑着。
春日上午,我在办公,手机响了,又接到了老刘的电话:小杨小杨,报喜报喜,咱家的牛一胎下了两个崽,都说没见过,来看热闹。礼拜天,把侄媳妇、小孙女给我领来,来走走,瞧瞧稀罕。
师范毕业第二年,我到白露河岸一个偏僻的村小当校长。
秋季开学,稻花芬芳。一年级入学的孩子们排队报名,多数孩子很乖,跟着老师进了教室,也有老师抱在怀里哄不住的,哭着喊着要回家。
排在队后面的,是一位年轻的妈妈,怀里抱着婴儿,咬着嘴唇,看着热闹的场面。身旁并没有大一点的适龄儿童。
一直等到最后,她怯生生地按住了我要搬走的报名桌子。
你这孩子太小还不能上学啊。
不是,校长,是我,是我来上学,我来上一年级。在场的老师和迟走的家长们都被逗笑了。
女人涨红了黄瘦的脸,磕磕巴巴地说,是我,就是我,我叫王小瑞,我来上一年级,我也交学费。她一手揽紧孩子,一手在兜里摸着。
精神是否有问题?有老师在我后面小声地怀疑着。
她的目光里,有羞涩有恳求有坚定更有期盼。
我说,姐,请你到办公室里坐。我要把她带出这个让她难堪的场景。
校长,我不是你姐。不是,校长,你多大了?
我虚岁20了。
我虚岁19。她把孩子朝上耸了耸,向办公室看了一眼。办公室对她来说,也许是很神圣的,她的脚没挪动。
要不,你先回家吧,想好了,明天再来。
办公室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王小瑞的妈妈,实际是她姑姑。王小瑞还没生下来,姑姑就在那等着,若是女孩,马上抱走。前年姑父得了癌症,把她嫁了,换来了彩礼去治病。
一个老教师说:她婆婆也不是省油灯,校长,你才毕业,不了解农村情况,问不了的。
第二天,她果真又出现在校园里,我赶紧迎上前去。
为什么要上学?
我不想当睁眼瞎。我学拼音,学查字典。她蹲下来,把孩子平放在腿上,孩子胸口上,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在秋天的阳光里宛如一朵盛开的鲜花。
这个新鲜事,很快传遍白露河两岸。她搂着孩子走在上学的路上,没几个不把她当成神经病的。
在一年级教室里,她把孩子交给她的同学抱着,洒水扫地擦黑板,检查作业,训那些爬高下低的学生们,蹲在教室墙角奶孩子。她是学生,她是老师,她是母亲。
天天偷懒耍滑,躲在这儿享清闲,给我出来,给我滚回家干活,“丑”字咋写,一天还学不会吗?
她那头发乱、嗓门大、话难听的婆婆又来校园嚷嚷了。
我们全体老师达成了共识,支持王小瑞学习,谁遇上她婆婆,谁把她怼回去。
婆婆指着教室门,一蹦老高:好,有人护着你,我管不了你,你男人打工回来,熟你的皮。
那一年白露河岸边很少见的淹了秋。一场大水浩浩汤汤冲开了拦水堤坝,黄尖低头即将收割的水稻埋在了大水中,一个村庄一座孤岛,寒气弥漫惆怅满怀。学生已提前放假,我和另一个外地老师被困在小学校里。校园空荡荡的,连觅食的狗都不到这儿来。
王小瑞的到来让我们心惊肉跳惊喜难过。这次她没带孩子,胸脯以下的衣服都是湿的,很显然她蹚了很深的水。胳膊弯挎了小提篮,篮子里,她送来了七八个梨。
我家高台子上,有一棵大梨树,我知道老师没啥吃的,摘几个给你们送过来。我怕孩他奶知道了,趁孩子睡着,从屋后水里蹚到河埂上的,我这就得回去……
王小瑞能蹚水给我们送梨,我们是老师,我们是男人,也能蹚水去给学生们送卷子。我和那同事,刻蜡板推油墨印卷子,立定跳远过沟渠,百米冲刺越长堤,双手举物踩水凫大河,把单元试卷,高年级的资料、低年级的本笔,一一送到学生的手里。老师们散在洪水困住的村庄里,打破了班级界限,登门巡回辅导。
期末推磨交叉监考,集中统一阅卷,同头学科,罚后三名的钱奖前三名。我们学校一至五年级,语文、数学十门主科,得了六个第一,不可能中做到了可能。喜讯传来,全校老师全村老少爷们一片欢腾。
正筹备散学典礼,主管教育的乡长带信要约谈我。莫名其妙,我一路忐忑。在街口,我遇见了王小瑞,她把孩子绑在背上,顶着寒风出门寻她不归的男人。她上了车,给我挥挥手,把我的眼泪挥下来了——她挥动的,分明是那本《新华字典》。
怎么了,你还委屈了,眼睛哭肿也摆不平,这是原则问题。有监考老师举报,你找大人代替一年级小学生考试,铁证如山,学会弄虚作假了?
我如实报告了王小瑞的事,还说原本打算给她发个奖状的。
沉默良久,乡长一字一顿:你,我们,大家,都亏欠,她王小瑞一张大奖状!
收割机进场的时候,镰刀派不上了用场。老队长怀抱一把镰刀,蹲在一棵乌桕树下,怅然若失。
老队长,老队长,收割机到你地头啦,你再不去,别人截走啦。老队长掏出了一支烟,几下才点着。他仰面吐烟,看着乌桕树叶子的青、黄、红、紫……
收割机,从他田边一路收割过去,金黄的稻谷卸入化肥袋,地里留下一道道粉碎了的稻草。
收割机这么方便,他不用,他请人工来割,老队长,用他传统的收割方式,累着苦着:扁担挑、架车拉、石磙轧、木叉翻、木掀扬……人家的稻子出出风就卖了,一场秋收,干脆利落。他家拖了整个秋收的后腿。
老队长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啊?
别胡说,老队长外号叫老神仙,他啥不知道呢?
我看老神仙变成老古董了。不喂牛了,你看他还在那整理稻草呢。
老队长,挑拣出一把把稍微长点的稻草,用棒槌捶软和,找出绳柺子。绳柺子是两根枣木做的,粗短的中间凿有洞,细长的从中间穿过,十字架四端,三端用野红麻绳相连,剩余一端装有把手。旋转起来,短木轮成圆形,两端送来的稻草,便拧成了紧绷结实光滑柔软的稻草绳。
老队长生产出了一大堆稻草绳,其中还有一条胳膊来粗。
老队长在玩非遗呢。村里人知道,当年全队犁田耙地用的耕绳,都是老队长用稻草芯生产出来,水浸不透,牛拉不断。可现在稻草绳还有什么用呢?搭丝瓜架也要不那么粗的呀。
老队长闲的,真是无聊啊,他又用细稻草绳,把场边那高高的稻草陵子,一捆一捆,盆口那样粗细,捆起来,一车车拉到白露河闸口西边一百多米埂内坡,一捆捆码起来。尤其顶部苫得出沿顾体,风吹不进雨浸不入。
老队长大脑还是没坏,运到闸口上边那荒郊野外的地方垛着,不占地方啊;老队长给野生动物建房子呢,一面蹲兔子,一面卧野鸡,里面住狗獾子,顶上立鹭鸶……这话说得风风凉凉,老队长全当没听见。
闸口在白露河的拐弯处,河埂的北坡有一座山,叫灵山。说着是山,只是一个巨大的黄土堆,他是南岸丘陵地带向北方洼地延伸出来的一个小土丘。灵山的山顶和上游的河道在一条直线上。白露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一场大雨来临,上游大别山里泄出的山洪,沿着沟沟岔岔,汇入白露河主河道;刚巧遇上下游淮河倒涨水,上下夹击,这段河一昼夜水能长出七八米高。站在山顶上,看河面,洪水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到闸口浩浩荡荡折向东南。
水的力量完全超出人的想象。把闸门板冲毁了。大水,冲进涵洞向埂内射出,水头喷出数丈高。埂内,黄尖的水稻瑟瑟发抖,人们惊慌失措,小孩老人和鸡羊往岗上送,电器、粮食,衣物往房顶上搬。
老队长正在县医院里住院打吊针。
水都淹到你门槛了,你还不回家搬东西?一个熟人来医院看病号,见着他就嚷嚷。
咋啦?
闸开了,堵不住!填下去的石头滚到埂脚深沟里了,现在又用铁丝网兜石头填,从底到上得多少兜石头才能填到闸口啊?
老队长拔下吊针,喊了一声:派120车给我送回去。
120车只听说去接人入院的,没听说送人出院的。老队长吼了一声:我出钱。
老队长来到闸口,河埂在抖动。埂上扎铁丝网的扎,运石头的运,装石头的装……老队长一改虚弱声如洪钟:把稻草搬上来——
稻草搬上河堤,老队长挥舞着稻草绳:都给我捆绑严实了,两小捆合一捆,三小捆合一捆,四小捆合一捆……捆越来越大,从小到大依次排列,一条金黄色的线越排越高。最后一大捆,老队长亲自下手,小捆间细绳穿插结扣,外面用粗绳网状攀牢。粗绳回头,从大到小,把草捆紧紧连起。老队长把剩余绳头往肩上一背,虔诚激昂:请龙入水——
老队长背着绳头,一步一步牵着长龙,沿着堤边借着水势,向闸口拉去。一个漩涡,龙入洞了,水一捆接一捆地把稻草吸入涵洞。出口的水射程越来越近,水劲越来越小。先入洞的几小捆稻草从出口淌出来了,从细到粗的草捆塞满了涵洞,在洞里膨胀缠绕摩擦抓挠。随着进口处最大的那捆草缓缓下沉,闸口被牢牢地封住了。
记者赶往医院采访抗洪英雄。老队长说,万物相生相克,水能生养稻,稻草也能治住水……
老伴儿临走时抓着他的手不松,好大的劲了,受伤的痛感直传到他心底,在那里凝成了一个疙瘩。老伴断断续续地说,我走了,你落单了,成了一只孤雁……我会变成一只大雁,来看你的。
老李住在祁湖北岸的一个小村庄里。祁湖是淮南湿地的核心区,两岸成方成格的水田,种植着莲藕、茭白、菱角、芡实。芡实是白露河两岸的特色主导产业,而祁湖,是它的祖根。芡实五月栽上,立秋开始一茬一茬的收割,若秋后晴好阳光暖和,一直能割到秋分。一颗秧子能收入百儿八十块钱。
田闲半年,越冬经春在歇着。中华秋沙鸭、东方白鹳、天鹅,大雁飞来了,汇入白鹭、苍鹭、白琵鹭等鸟儿的大合唱。捉鱼虾抓泥鳅觅田螺寻蚬子啄河蚌,捞菱角芡实落入水底的果实,掏莲藕等水生植物根系,追逐嬉戏,翩翩起舞。养百鸟酿肥力,一直等待着来年五月,人们下地栽芡实苗的时光。
接近祁湖边的田,地势低,稳水,是种植芡实的宝地,湖岸往北,地势逐渐升高,接近村庄,挖池筑埂抽水灌溉防渗,种植芡实,多费劳动力增加生产成本。
老李紧靠湖边有十几亩水田,每年靠着种植芡实,收入个四五万,再放上一群羊,人来客去,行礼道往,去旧添新,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不愁用,日子过得舒心热闹。老伴一走,他的时光空荡荡冷飕飕。老伴老伴,伴一走,魂丢了一半。落单了,三几年的事,白露河畔的古之法则,人,都信。
亲戚来了,大包小包往屋里搬。老李打开冰箱门掀开冰柜盖,我缺啥?儿子又回来了,陈醋老酒。老李说,留着,我陪你娘喝。
似醒非醒间,“嘎——嘎——”,他突然间听了雁叫声声,在他屋顶的徘徊,他打开门,月光渐淡,星光闪烁。难道是星星变成了大雁在叫喊?
哦,老李想起来了,他要办一件事,一定能办成的事。把靠近湖边的洼地,换成靠近村庄的高田。
他这话说给谁听,谁会信呢?只当老李老伴去世受刺激了说着胡话。白露河道里的风,在他嘴边等着,一出口,刮走了。
老李很急,找到了村长。村长说:老李,两点,一是你要签协议;二是得你儿子同意。老李当场给儿子打了电话,儿子说,爹,你为啥呀?老李说了句人们听着都一头雾水的话,我是想喊你娘回来陪我。
老李如愿以偿了。高田里存点水不易,老李却立刻在新换的田东南角,挖开了一个又大又深的豁子,种芡实嘛,田里盛的本来不多的水,却被悄无声息地泄到下田里去了。
田里裸露出鸟的羽毛,鸟的粪便,持续腐烂着的芡实的叶茎根系,油泥上印着的无规则的鸟的爪痕。人为一件事执着,苍天都帮忙,秋阳晴好,大地暖和,老李的田很快晾晒干了。他到北边村庄里去找旋耕机。机主说还没听说祁湖有种麦子的,单为你那一块地,不划算;霜降到立冬,种麦莫放松,寒露刚到,你急啥?老李说你的旋耕机在棚里闲着呢,耕地的钱该咋算咋算,另外我给你加路费。
黑黝黝松散散的泥土翻了过来,扬麦15号的种子,从来没有找过软糯蓬松的好土壤,落地生根,一个多月吧,一大块田的绿色蹦蹦跳跳。
“嘎啷——嘎啷——”,小雪时节,晚霞宛若火苗,在老李的胸中突突突地燃烧着。一群大雁翅膀扇动着晚霞绚丽的光彩,老李抬眼看去,他想找到哪一只是他的,哪一只呢?大雁吃麦苗,老李知道大雁是有灵性的,这儿安谧安全,它们盘旋来盘旋去,今夜最终要落在他的麦田里。
老李,你看你麦田里拉的全大雁屎,麦苗都被大雁吃了!
老李还呵呵笑,我种的就是给大雁吃的。
麦子种得早,不怕大雁吃,春天起势猛,夏天收头重,黄里透红的麦子,粒粒饱满。老李的地平均亩产小麦一千四百多斤。打上机井,抽上水还不耽误栽芡实,他意外的让祁湖地土地收成了两茬。
人们纷纷效法。
现在冬天的祁湖岸边,鸟儿不减反增。连片的麦苗郁郁葱葱,夜晚,麦地里的大雁吃饱安眠,有一个不开灯的老人,呡上一口老酒;白天,天上雁阵起舞,一个放羊的老人,站在白露河埂的高处,抬眼数着大雁,一只,两只,三只……
那年的秋天,春茂考上了镇重点中学。他背着半袋新米一罐酱豆,步行去二十里外的镇上读书。翻过白露河埂,他站在河坡拇指食指一捏,在嘴里吹出响亮悠远的口哨。
一头犍牛从草丛间昂起头来,哞——,四蹄升起一股黑旋风朝他奔来。他家的犍牛,浑身上下黑缎子似的油光水滑,八牙齐口,正值青春力量顶峰期,它活动的周围是见不到一头公牛的。粗长的犄角、仰天的霸气、奔跑的神武,迫使对手远远躲着,不敢沾边。
春茂是来给它辞别的。没想辞别变成永别。
周末放学,春茂撒腿往家跑。进了林场小路,林场里有野物,天性喜追跑着的物类,春茂慢下了脚步。一股血腥味从丛林深处飘来,从鼻孔直入肺里,一阵眩晕,他想呕吐。
大门上锁,黑灯瞎火。
邻居说,你家的牛没了,爹娘还在外面找。偷牛的贼真鬼啊,你爹夜里闪门缝看两次,牛都在树下卧着。等扛犁牵牛下田,树下哪是牛呢,是一把撑着的破雨伞。你爹把脸打得啪啪响,恨自己咋该死没出门看看。
他站在老槐树下,回想着放牛回来,牛绳绕树一悠,接住绳头麻利的拴好牛……黑暗像河滩的沙子,向他瘦弱的身体漏过来,埋得他喘不出气来。
他沿着白露河大埂,彻夜吹着呼唤的口哨……
爹先回来,面若霜打,冲他摇摇头。娘回来了,步子歪歪斜斜,瘫在门槛上:牛没了,庄稼咋种?公粮咋交?孩子的学还咋上?
此时有一股血腥味直往春茂脑壳子钻。
春茂来到林场。林场深处有一牛场,养牛贩牛杀牛。紧闭的大铁门上,被重物击打得坑坑洼洼。
哪来的小叫花子,滚!一个瘦高的人吆喝。
快饿死了,给我一碗吃的。我能放牛,吃饱了我给你们放牛。边说,春茂边指着院墙边拴着的一排牛。
还真缺一个放牛的。那人嘀咕着进了院。不大一会儿,老板从里面走出来,春茂抬眼看去,活像个竖起来的胖牛犊子,小眼睛藏着一道道寒光,盯得他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白捡个儿子,老板嬉骂道,小子,从今个起,你就是个瞎子,是个聋子,是个哑巴,敢乱讲话,我把你——,老板指指门内沸腾的大铁锅,煮了,当牛肉卖!
春茂进了院,靠墙放着大铁锤粗绳索,摆着长短宽窄厚薄的刀具。
放下碗,春茂将墙外边的牛赶进丛林吃草,他拾着干枯的柴棒,用野草搓成绳捆好。太阳落地,牛草肚子鼓起,春茂把木柴搭在牛背上,回到牛场。老板见了:我这儿子还真会干活,晚上牛肉管你够。
砰——砰砰,下半夜,一长两短,大铁门被击打三声。
老板翻身下床。瘦高个已站在门口:来活了。
看看是远的还是近的。老板话出口间,瘦高个已穿过院子打开大铁门半边活扇,销死的半扇门上拴着一头牛:牛面上扬,牛鼻子紧贴门环拴着。
院中大灯泡神秘的开闪三次。这无疑是暗号,一伙人无声无息地的走出来,各抄家伙。牛被牵着往院里行走间,老板抡起大铁锤,一锤稳稳的夯在牛的脑门心上,牛扑通倒地。在牛的抽搐中,老板连落两锤,一锤砸掉一根牛角。有长刀出手,围掉牛头,薄刀剥皮砍刀断骨尖刀剔筋,成块的牛肉扔进大铁锅里,沸水咕噜噜咕噜噜,浑白的血沫子往外溅。牛皮摊平光面撒盐后,翻压在一摞牛皮的中下层。一桶桶水呼啦呼啦的泼,一把把扫帚哗啦哗啦的扫,暗红色的污水流进了暗沟。除了空气里一股血腥味,一切干干净净。瘦高个巡视一遍,果断地关掉大灯泡。
后来春茂读《庖丁解牛》,曾暗自感叹庖丁技不如人。春茂悄悄的擦着眼泪,想象着他爹到这找牛的情形:这儿如此平静,什么也没发生。
天将放亮,瘦高个从锅里扎块牛肉,在长布里一卷,往腰间一系,大衣一罩出门了。
偷,春茂差点喊出声来。
瘦高个被身后跟来的春茂吓出一身冷汗。
大叔,你咋知道是远地的还是近地的牛呢?
小孩子问这干啥?
好奇呗,也不能让干爹看我傻不拉几的。
看牛绳,拴得越长,牛来得越远。远地的,一时半会找不来,天亮办。牛绳栓得越短,牛来的地方越近,火烧眉毛,马上办。
送牛的,咋拿到钱呢?敲门为号,互不见面,背地结算——只有你干爹知道了。
春茂佯装把牛赶到林地吃草,钻树林爬草棵朝学校跑去。
派出所在学校斜对面。
作者简介
杨帮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多次获奖,被多省市高(中)考模拟(真题)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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