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散文) | 李向阳

文摘   2024-09-04 17:00   河南  


乡村纪事


文/李向阳


有福
李有福的家在卡房乡,其父母早不在了,他在塆里面只有一亩多水田,两块山皮,种水稻不够吃,种花生油菜没地方,全是瘦土沙砾壤,种庄稼难。有福一年四季吃不饱,就跑反,跑到县城打工,白天干零活,晩上睡在桥孔洞下面,到了建筑工程队后,有福的饥寒生活到头了,包工头领着工人干活,不但生活好,有肉吃,工钱也高。有福从此跟定了包工头,打都打不走。

有福舍得吃苦卖力,包工头喜欢他。每次发工钱,有福只领四五块钱够买包烟和打火机钱,剩余的都让包工头帮他存着。有福说,我吃住公家的,身上装钱没用,老板帮我存着吧。这十几年来,包工头给有福存了多少钱,也记不清了。

建筑工程队散伙时,包工头对有福说,你的工钱自己算下,不少的一笔钱了,拿着在街上买间房子,娶个老婆过日子去吧,外头没有别的活了,你买个电驴子,在城里拉拉客卖点水果的也能生活。

有福说,电驴子不让跑了,政府说得买出租车。我那点钱就放在你这里,别算了,我一个人,哪都不想去,你屋里有一个我睡觉的床,让我吃饭的碗,我就跟你回家,给你砍柴担水扫院子,我都能干。

包工头听得一阵心酸,说,大家都散了,你不想散,这个烂摊子队就交给你吧,外头没大活了,给人家盖个灶房,挖个地基的小活还有,谁想去你就带着他们去干。我这领头的不可能去干这些鸡毛活了,等到这些小活散活都没了,你就住到我家里去,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有福又变成了一个人,在县城里混了两年,每天站在街道公园旁边,胸前挂个纸牌,写着需要干的活儿,等活,等到有干的活了,就招呼几个以前搁伙的一起干,干完了又散伙。

那个包工头给他留下好多工具,有手推车钢筋、大锤、剪刀、瓦刀等等,就放在一个租来的小屋里,有福就歇息在那间小屋,日夜看守着这些东西。

有人问起包工头,有福说,老板住在鑫海塆大酒店,天天和县上当官的吃饭,一桌就花好几千,我的老板在联系盖楼房的大工程呢,县里到处是开工建设的大工地,说好了原班人马上,到那时候我们不住移动房子,盖房子了。

包工头真的在县城跑了两年工程,一个都没跑成,白花了一大堆钱。有一天,有福听说包工头去天台寺朝拜了,这么大的事包工头也没跟自已说,包工头回来没多久,就把有福叫去了。

包工头原打算把李有福的户口迁到城关,搞一块房地皮,用有福存的钱,给他盖两间房子,再娶个老婆,也算是对李有福有个交代。可是,当他把李有福带回老家乡下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有福从此只能呆到乡下老家旧房了,再也不用去城里。


看客
傍晚的时候,凑在银杏树下的石茶几旁能听到脚步声,三三两两,四五个人的脚步声,一个跟着一个,从边沿上的家门口走过来。

打扑克是塆里最常见的娱乐活动。好像是个习惯,只要某人把携带的扑克一放到石茶几上,立马就有很多的人围上来瞧打扑克牌的,他们不再种庄稼、干农活、家务活也少得很,吃完饭,没事做,没别处去,就出来了,闲得没事的人,就往银杏树下凑,看看斗的你死我活的输赢,花一晌午,半下午,看着打牌的,要不然,干啥去,坐在院子里喝茶,看天上的云彩发呆,睡上半天也要吃饭,和别人说一天闲话也要吃饭。饭从哪里来,做饭的大米又从哪里来?瞧着瞧着,没见有人操心!

树荫下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是从前种田薪地的。从前种田薪地靠天老爷给饭吃,缺水,等天老爷施舍些雨水长庄稼,这点希望也很难靠得住,遭了罪。老人们亲眼所见,塆里的人越来越少,壮的少的不见了,拖家带口的外出打工谋生,农田里长出了丈把高的荆棘,荒芜了,丢了,丢了好,再种庄稼要开荒,想开荒也出不了力气,在外头打工的儿女不算孬,给看家的老人们打点钱,够买米穿衣,可一年到头连个照面都不打。

这样住在村子里,农闲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事做,哪地方人多,就凑过去看看,大家都没事干。假若,你在干一件小事情,人们就围过去看,看你在干活,怎么干,谁家有一声刺耳的叫喊,就黑压压来上一大群,问长问短,说三道四,天黑了,啥都看不见了,才四散回去。

田野漆黑的,银杏树下更黑,躺着的石茶几专注地听着风吹的动静,吹飞起的树叶不断旋转,最后消失。

月光
杨庄村子里的夜晚,还是和以前一样,到处是银杏树的影子,月光在银杏树梢上,反着光。那些旧瓦房子,公路都陷进银杏树深深的缝隙里。

李朝阳小时候村子就这样,现在还这样,除了人一茬茬变老,路边的银杏树,小时候就挺挺的高大,今天的树还这样,壮壮的,结着一些疤瘤子,长得这蛮高,就停住不长,长不动了,只是活着,像村里的大人一样,不长了,只是活着。

村里又一茬人长大了,他们更加不知道长大了干什么。这一茬人,白长大了。父母亲还年纪轻轻的,儿子倒长的挺快,家里就几间老瓦房、旧电器、一辆摩托车,儿子赶走了,父亲就闲着,山上那点砍草的活父亲干完了,儿子就没得事了。

李朝阳记得自己刚长大的时候,有许多活儿干,去学烧炭窑,理发,当屠夫,做木工活,随便学一样手艺就能干一辈子。村里的孩子,只要学勤快,遍地师傅,啥都能学会,看瓦匠泥墙,帮忙和水泥灰,师傅掂瓦刀抹墙,你就打打粗糙,师傅指哪,徒弟打哪,做着做着就学会了。

说学会了没那么容易,要学精就要专门拜师,用心学几年。李朝阳瞟学一些,啥都会一点,又都不精,二半调子手艺。他从小喜欢往外跑,在城里有几个闲朋友,那时间,一个村里青年有几个城里的朋友是多风光的事,李朝阳记得自己有了城里的朋友,才变化得和村里的小伙子不一样。早晨出门前首先把头梳理好,衣服穿的整齐,鞋擦干净。他时常收拾得干净整洁去城里找朋友玩。城里的朋友偶尔来杨庄,爬上爬下的,摘摘杏叶,早先骑自行车,后来骑摩托车,又开来了四个圆圈的卧车来。李朝阳家那时还算富裕,父母也好客,儿子的朋友来了,酒肉招待。李朝阳从十几岁,玩到二十几岁,一块玩的那些小伙子,有几个偷车辆打架抢劫被判了刑,有几个做生意赚着钱了。李朝阳也觉得玩够了,该去做事情了。李朝阳回来给村里烧了一年炭窑,干了一年的泥瓦工,两年后就赶上分田到户了。

那时间,城里人刚开始学做生意,李朝阳买了辆旧自行车,飞鸽牌的,结实,能驮百公斤的东西,跟拉板车一样多,却比木板车好使,灵活,跑得快,就是跑远了累人。好在李朝阳的腿杆上有使不完的劲,李朝阳和城里的一个朋友一起贩茶叶,从村子里把鲜活叶收购了,拉到城边缘加工厂炒青,弄个花叶薄膜袋包装,贴上“天然高山茶"字样,沿街叫卖,赚的不止差价。茶叶卖了几年,他就看准了另一个更好的生意,盖房子。那时新县老城到处盖房子,新城也在盖。李朝阳回到村里叫来百十人卷着铺盖就到城里工地上,活接着一件又一件,最多时他的工程队有三百多人,他成了有名的建筑老板。以前有钱势的人被称为老爷,现在叫老板,多好听。李朝阳不让别人叫他老板,一个村里的。杨庄村能出一个包工头,就能带出一帮子人,大家都能挣到钱。

如果农民一辈子都在城里建房那样一直过下去,李朝阳带着人去干活挣着钱,靠自己的双手劳动养活妻儿老小,他会认为自己幸福。可是,后来没活了,没活干,就没有饭吃,没好衣服穿。

又听说分得的自留山上发现了一种矿,叫钼,村子里的年轻都希望当钼矿工人。就在年轻人还在做这个梦的时候,李朝阳早就清醒了,因为跟卡房乡交界的邻乡千斤早就开采出了钼,那里的小伙子也没当上钼矿工人。李朝阳也是从这时落伍的,他的摩托车没有及时换成小卧车,但他依旧骑着那辆老摩托车四处找活。

杨庄村的夜晚,还和以前一样吗?不一样了。

夜晚没有以前黑了,门口对着的公路边每隔四五丈远安上了太阳能聚光灯,像多了好些月亮,把村庄的树梢和房顶都被照亮,村子里到处都是孩子的声音,他们捉迷藏,在月光中玩游戏,在月光里长大,长成爷爷奶奶不认识的人。

月光盈盈,全村子里的人都在月光里做梦。


老鼠

老鼠不是么鸟,啥都吃,吃谷子,啃泡树皮,咬开南瓜的皮打洞,钻进去嗑瓜籽儿,还用嘴咬架上吊晒的腊猪肉,木柜里的被絮,夹着尾巴做完了坏事,撒泡尿和黑屎,骚气臭气,让人受不了,一见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一阵翻滚,便要呕吐出来,咒骂老鼠死绝了好。

老鼠白天黑夜躲在阴暗处干勾当,不地道的为人。夏天吃稻田长着的谷穗,冬天顺着墙角沟钻土打洞入屋,偷溜进谷囤中,在某个角落打个洞,安家落起了户,吃了睡,睡了吃,产卵生儿,鼠孙多的数不清。满满的谷囤被偷吃矮了半截,空空的谷壳成堆的成堆的放在一边,过着安逸的日子,主人多次捉拿它,还拿它不住,老鼠狗拿耗子,真丑恶。

主人在冬天的夜间灭鼠,把闹鼠的毒药丢放在谷囤席圈边上,阴暗角落处,再拌点香甜的佐料,老鼠嗅到了哪能不吃,明知有毒也吃,一个老鼠死球了,下一个接着吃,排着队吃,下一个死了,下下一个接着吃,吃着吃着老鼠不死了,到处找闹毒的药吃,主人投放多少,老鼠不客气的吃进多少,居然美滋滋地享受生活。一到开春,人们忙于春耕播种,本以为毒死净的老鼠都冒出来,现在都出现在地沟土坷垃间,长胖了些,肥嘟嘟地蹿。

地头田坎的老鼠仗着身大个头,趁着主人翻耕土壤,连个洞也不用挖,用它小小的细细的利爪子拨两下,一头就钻进去,轻松住上新房子,准备好再偷吃主人撒下的种子。当着主人的面,大老鼠驮着小老鼠来来回回地赶着跑。

老鼠又嚣张跋扈,明白的鼠药,怎的得了,仍然使用毒鼠药打击它,老鼠吃毒药了,头晕,眼花,跑的慢,被猫逮住吃掉,又药死了猫,猫死光了,老鼠更多,更得志猖狂。

春夏季老鼠在野山谷间吃草芥和草果,冬季藏在主人屋间角落躺平吃饱,很快胖了起来,个头越长越大,麻麻细长的灰尾巴越翘越高。乡上的农科员说老鼠吃久了毒药,有抗性,发生了变异,究竟么回事,农户们都在观察。反正,老鼠长肥大了,钻的窟窿洞眼看见越来越大,猫都能冲进去,可惜没有猫了。当然,没有那么绝,还是有人养猫,这几年养的猫不避鼠,见了老鼠还怕,说是主人宠爱的。

夜里的老鼠咬架声吵得人睡不着,翘着二郎腿目中无人的行游,往衣柜里钻,往灶台上跳,往被窝里进。人们讨厌老鼠,岂止是厌恶,又拿它没办法。好在老鼠也懂规矩,不怎么打扰人,老鼠住地下洞,人住地上,老鼠白天藏得紧紧的,晚上人睡着时来回走动,叫声和走动声都小小的不吵人。老鼠出洞时,先张望,便左右窥视,再去捡拾人落在地面上细碎食物,一个长长的寂静的黑夜,没见着老鼠闹闹,好像也不对劲。但人们不能容忍鼠害,还是想着灭了它。

我们身边的老鼠已经打破了与人的默契,提高了自我防护技能,就吃谷和山中果,似乎知晓人下毒药不会下在稻谷子上,会误伤了自已,人吃的我就跟着吃,不被诱惑,吃饱了,秀秀肌肉,和同伴打闹一阵,不分胜负。

人一看到老鼠咬架,高兴得很。没猫了,只有靠老鼠咬老鼠,火拼光。


 狗叫
塆里面的狗叫了,其它的狗也跟着狂吠,它们是否知道为什么叫?这个时候,有其它的狗在叫,也必须跟着叫。要是不叫几声,就显得你不会叫。据说狗发现了山里某种野动物擅闯狗的地盘,就要群起而攻之的驱赶,看家护院的本事表现尤其突出,因此人们喜欢狗,把它当朋友饲养着。

小时候,在乡下听说一句俗语:紧咬人,慢咬神,不紧不慢咬鬼神。咬就是叫唤的意思,狗在叫就是有人从门前路过,狗在观其行听其音,咬的慢是看见神仙了,叫的紧是驱赶鬼怪。现在看来这些说法是迷信,是愚昧。不过还是令人好奇,三更半夜的狗常常莫名在叫唤,是院外面有人,还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反正,出去看却发现院外没有人,但狗还在不停地叫。

母亲被狗的叫声吵醒,我也醒了,狗咬得越来越厉害。

母亲说外面肯定来了贼,叫我在床上捂紧被子,蒙住脸,以免受到惊吓,然后迅速穿衣下床,冲进院里大声喊有贼。

大概邻居们都熟睡了,母亲叫喊了一阵,也没有动静,母亲只能继续喊,狗又叫了几声。

不一会,狗不再狂吠,只听远处的西北方向有狗零星叫那么几下,母亲不肯进屋睡觉,那一夜,她在院里守着天亮。

第二天一早,塆里有好几户人家失盗了。

鸡窝在院里旮旯处,不大,四方的木箱,箱顶上站着人,还能看院墙外的公路。

那时的小偷,多半是三里五村的小伙子,漫长的冬夜,烤着柴火侃得无聊就想出去搞点肉吃打打牙祭。

一般偷鸡摸狗,有的偷牛,偷羊,但很少伤人,却对妨碍事的狗下狠手,很是吓人,特别是冬天的夜里,人们都早早钻进被窝里休息,小偷就很猖獗,夜里常听到狗的叫声。

有天晚上十一点多,父亲在大队部开完会回来,趁着月光看到邻居家羊圈棚上有个人影,好像背着东西往门前的公路走,父亲发觉不对,追了过去,父亲喊了一声:干什么的?那人扔下袋子撒腿就跑了。

父亲上前察看,看到两个装东西的蛇皮袋子,摸摸,里面装的是只羊和狗。

怪不得没听见狗叫,原来是偷贼下了“三步倒”药毒死了狗。

父亲回家喊开那家邻居的门,把死羊死狗抬了回来。

第二天晚上,邻居特地送来了一只羊腿和一只狗腿过来感谢父亲,要不是父亲,这下全被偷走了,孩子的学费就没指望了。邻居还问父亲,你敢往前冲,也不怕还有望风放哨的毛贼,打你咋办。

父亲笑了笑说:“贼人胆虚,我不怕,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

我们是小孩子,就怕夜里有小偷,有很长的时间心想着长大了当名警察抓小偷。

这几年,塆里面的人都纷纷外出,养狗的人少之又少,留守的老人为看家护院还有着三两只狗,人人都有手机,人人都存留下号码,有小偷就给就近的人家打电话,不再担心在院里喊半天没人醒。不过,居户的收入普遍提高,做贼的人也少了很多,乡村的夜晚出奇的宁静,偶尔才听到一两声狗叫。

乡村的狗叫声一直伴随我好多年,一直到我离开乡村进城为止,那些狗的叫声越来越远了。狗叫很普通,随处可听见,但我喜欢深冬寒夜的那些狗叫声,我想,如果乡村没有鸡,没有狗之类的叫声,总觉得不是真正正宗的乡村,少了美好乡土气息的味道。

鸡户
牛能隔着山岭聊天,狗能相距几里远说话,黎明前的鸡叫能传到天边,把远远近近的村庄连成一片,因此,乡村就成了鸡鸣狗吠。

杨庄塆里有户养鸡的,一个女的,叫禾禾。禾禾在改革开放分田到户那阵子,一下养了300多只鸡,养出了名,成了带头致富的养鸡能手。乡上、县上的领导经常来她家参观养鸡,一来一大群,领导一来,禾禾就宰鸡,禾禾门前鸡棚子堆了几麻袋鸡毛,码放起来有一人多高。

禾禾唤鸡的声音很好听,就像现在张也唱歌的声音,银铃般娇滴滴的柔和,脆嘣。

她能把别人家的鸡唤到自己的院棚里,能把在塆里河边闲转的不知道家的鸡唤到自己家的鸡棚。塆里总有一些不知道回家的鸡,鸡脑子小,记不住多少事,拐过两道堵墙沟,溜达弯弯的田埂,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塆前塆后转,这家的鸡窝待一天,那家鸡窝混一日。丢鸡的主人家忙着搓麻将也不去找,丢就丢了。多一只鸡的人家也不把它当成自己的,别人家的鸡混到自己的鸡群是常有的事。找不到家的鸡,看着每个鸡窝都不像家,就一家一家地转,有一天会转到自已家,已到几个月后,原先的小鸡长大,大鸡长老,看着好像熟悉,又好像不认识,还有院里面的主人,也恍恍惚惚。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也不当回事。住下一天后,那只鸡又不见了。主人不知道,自已家的鸡外出久了,没认出家门,又满塆地转着找家了。

不能回归家院的鸡有多少,谁都不知道。但禾禾知道,这样的鸡出外游外数量有多少,主人家早就忘了它,谁都不把它当做家庭一员,鸡在塆里面转,晚上睡在柴垛上,草垛上,白天走在沟沟凹凹,很幸运的是,没碰上打鸡主意的黄鼠狼,鸡的姿色不够,勾引不了色狼。有时在一个草垛子里下一窝蛋,孵化一群小鸡出来,咯咯咯地领着小鸡找家。

在野外生子的带坏了头,别人家的鸡跟着学习,这样的野鸡就多了起来,吃着虫子和嫩草喝山眼泉水长大的,肉质杠杠的,味道杠杠的,比鸡棚里圈养喂饲料的鸡天壤之别,大受喜爱,倍加抬举,乡上,县上领导慕名而来,专门要吃野"鸡,禾禾红火了两三年。

禾禾改棚养鸡为散养,任鸡胡来乱放,可不知怎的,散养了两年就倒闭了,突然地来了场瘟疫病给报销了,现在还欠着一笔银行贷款,那些钱在银行里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越生越多,禾禾那时贷的一万如今变成三万元,整日发愁,盼望往日上门吃野鸡肉的领导来解决困难,可怎么也等不来,凭着记忆拜门子,那些认识她的人说不认识,又气又急的禾禾站在鸡棚前嚎哭了起来。


夜村

塆里没有电灯,天一黑塆子头上只有月亮和星星,昏暗的松结子烧着的灯火闪烁在低矮的木格子窗棂里,路下的小河边是几个小孩子的声音,他们捉迷藏,逮飞着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玩把戏,在一个又一个别人不觉得的黑漆夜里长大,长成别人看得起的人,这些夜晚让他们在日后有了不一样的梦境。

那时候,白天日头在天上看着塆子,晚上头顶只有月亮和星星,遍地的萤火虫眼睛盯着塆子。那些上面的干部,隔三岔五到塆头溜一圈,抻着头,打个照面,又回到乡里县里。更早前塆里面有乡干部居住,与塆里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吃了百姓的饭每餐还给二两粮票和一角五分钱。现在干部们全住了县城,白天开小车到乡办公室办公,有了时机以得有剩余时间才下到塆里转一圈,日头还悬在山半腰时就赶紧的溜回县城。夜晚成了这些农民的,从乡里到村外到处黑成一片的山川,都是我们的。

上面的小车跑到塆里,上面的声音从高音喇叭传下来。高音喇叭以前挂在路边的银杏树上,后来让人卸下来,挂在塆中间最高的一棵枫杨树梢上,管事的村民组长说,上面的声音不能我组长一家听,大家都要听。村民组长是嫌喇叭吵,再后来喇叭就关了,上头有人来了放开哇啦一阵子,村长安排工作通知事情时响一阵子,其余的时候就是摆设。

有个高音喇叭挺好,白天塆里是乡上的,县上的,国家的,晚上它是我们塆里的,是月亮星星的。他们知道我们的白天,却不知道塆里人的夜晚。可是,那些白天做事,黑夜做事,能连在一起一个个黑夜的只有喇叭,喇叭纯正亮丽的声音穿透一个又一个白天,把黑夜粘合起来。黑夜不再会被白天分割开,它成了一体。高音喇叭里有真主意,真点子,土地里有稻谷,山上有树林,不管农民怎么辛苦都会吃饱肚子,把精神财富送入心的深处,把定心丸交到农民手里。

抗旱哪几天,割稻哪几天,村长在喇叭上喊,要派人去察看收成,要化肥农药种子的到村部去领取,上面抓农业抓收成抓得紧,只要饿不死人,谁也不用负责。


“好得很”

李有福是村子的老实人,凭着老实可靠秉性当了大半子村民代表,县上乡上到村里做调研,村长都会安排到有福家。有福不大会说话,只会说一句“好,好得很。”问啥都这一句话,有福就得一个“好得很”的外号。

县上的有些干部都认识他,到村里来走访调查,需要见几户村民,首先会说,还是到好得很家吧。因为不管调查统计啥的,最后都需要有人出来说一句“好得很。”

包产到户分到家那几年,粮食够吃了,略有余,就是缺钱花,没有钱穿像样的衣服,这说不上富,可村长说富了就算富了,就上报了,穷村一下子得了个先进村的荣誉,响当当的名扬四海。那些饿过饭的老头往县告状了,说村长搞浮夸,吹牛逼,小心又饿死人。

县上的派人搞调查,村长知道调查组要来,没办法拒绝,要来见民,还得去李有福家,好给村民一个交代。

那几个长满白胡须的老头,早一伙一伙地在李有福门前外边晃悠,目的就是想见调查组的人,说真话。

站在调查人面前憨憨的模样,黑不溜秋的瘦身,便温和地搭讪:“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有福。”李有福回答。

调查的人一听,笑笑:“有福气,好呀”

“是呀,好得很!”李有福答。

村长被围在几个白胡须老头中间,头上直冒汗,望见调查的人准备又要提问,有福又不断地咳嗽,喘气,连忙说:“有福身体不舒服,病得,瞧那熊样,恹恹的,让他回房休息,我们找别的人去说吧。”话没说完就推有福走。

有个露出两排大黄牙的老头,吐了口唾沫,说:“几个鸡蛋拿去换盐钱,过的么屌日子。”

那知有福听到了,扭过脖子,接着说:“鸡蛋都能卖出钱,不差钱,好得很呀!”

调查的人发现猫腻,把脸一黑,夹着皮包离开了这是是非非地。


那又鸟

何山村的村长大清早接到乡上电话,说县上要来两名教授,住在何山村里要研究村里的牲口,让村长把吃住安排好,找上几位懂家畜的村民一块聊聊。快中午的时候,县上的小车停在村长的家门口。下来一个老头,一个年轻女人。老头向村长介绍说:“我姓牛,就叫我牛教授,这位是我的学生和助手,就叫她小鱼吧”。

牛教授说:“我们是从郑州农大来的,在做一个国际性研究项目,总题目叫《世界原生鸡生活状态调查》,是世界鸡协会主持的一个项目,目的是让正宗鸡过上好的生活,这个协会委托我做中国鸡的调查报告,我是中国鸡权威专家。我在网上看到说你地点的鸡常在密林深处,天然氧吧生活,没污染,原生态,不得瘟疫病,当地养鸡的人又多,我就来了。

村长指向边上三四个人说:“把村里几个专业户叫来了,你看,全在这里候着。村里每样牲畜都有专业户,这个牛专业,这个猪专业,他是狗专业,他是鸭专业。每个专业户管养一种牲畜,我村长只管人,管不了鸡鸭子,但爱吃蛋。”

牛教授笑笑:“我们专门研究鸡,和鸡专业户交流就中了。”

村长对着老婆说:“他是有名的牛教授,鸡专家,鸡的功能全在脑瓜里,他们是县上安排来的,吃住都在我家里,不要怠慢人家。”

老婆说:“我们家的破房子,又窄,人家能住不。”

牛教授说:“我们不讲究,有一间厢房住就行,费用我们付。”

老婆说:“我家就两家厢房,让你的女学生跟我同窝,教授和我男人住,这样中不中?”

牛教授说:“你还是两口子一块住,我和我的女学生还要一起写调查报告,讨论议题。”

“那你们讨论完了,让女学生过来和我睡。你们总不能一晚上不瞌睡说事吧,鸡哪有那么多事?你们……”村长的老婆还想说点什么。

村长接过话茬说:“别你们你们的,光晓得鸡的事,人的事咋球不知,人家大教授想么住就住,只要不跟老母鸡住就中,你给人家打理好就行?没长脑子吗?”

村长跟她老婆用土语说话,那又鸟,牛教授听不懂方言。

院里有只花鸡闲荡,抻长脖子叼草上的肉虫,牛教授过去摸摸鸡脖子,又脸贴上鸡脸上亲了亲。村长的老婆看出牛教授和鸡巴交流很内行。牛教授顺手摸鸡尾巴,鸡头扭打不到尾巴上,花花的鸡翅毛很是亮丽,好看,鸡与鸡见面都叼啃两下鸡头,煽煽鸡尾,炫酷,调情。牛教授夸奖说:“龙头凤尾鸡,让人欢。”村长的老婆没高兴道:“怕是虎头蛇尾鸡。”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开头要好,结尾要好,可不能虎头蛇尾,做事前面紧,后面松,前面声势大,后面劲头小,有始无终。反正,二人各有其意。

牛教授喜欢鸡,把手往鸡毛里抻,鸡毛厚,没抻着进去,在毛上面来回抚摸。鸡咪起眼晴,臆想被人亲的感觉,也不推阻,说不定今晚也会做梦说胡话了。

“你们家每年收入多少?”牛教授问。

“没有收入。”村长老婆说。

“那你怎么生活?”

“就那样,我家有一亩水田,三分旱地,种水稻和红苕,一年的口粮够了,有块自留山林,砍些柴禾卖,买盐的钱有了。养了些鸡,鸡还下蛋,鸡和蛋卖出一些钱,小钱还行,花大钱没有。”

“那你们吃肉吗?”

“逢年过节宰一只鸡,扔深井里冻着慢慢地吃。”

“村里也没有卖肉的?”

“乡集市上有。”

牛教授看看女学生,女学生从兜兜里掏出几张钱,说:“我们要住你家五天,这五百块,你先拿着,赶集买点肉和米,不够用我再给。”

“太多了,哪要这么多钱。”

“拿着吧,还不够,我再加点。”

小鱼看看村长的老婆,把钱递给女主人,女主人很不好意思地接过钱。

“我们家养的有鸡,先给你们宰一只鸡吃。”

牛教授说:“赶集买肉吃,别宰鸡了,鸡和狗在院里一起生活,你把狗身边的鸡宰给我们吃了,狗会么样的看我们呢。干啥也得为鸡想。我们鸡协会的人,啥时候都会站在鸡一边。我也希望你能加入我们鸡协会,共同关心鸡,爱鸡,发展鸡,假若我们的调查报告被国际协会认可了,他们会拨一大笔钱来,改善鸡的生存现状和环境,我们的工作,就是给鸡谋福利,谋幸福。”

村长的老婆瞪大双眼望着牛教授,说:“我活黑头快到白头了,还没见你这样专门为鸡着想的人,你们不是开玩笑吧?”

牛教授说:“你能保存原生态的优品鸡,我替鸡谢谢你啦。”

牛教授让村长老婆进屋去泡茶,让女学生开始工作。

牛教授先过去掐摸鸡脖子,脸贴着鸡脸亲了亲。他的女学生也做了相同的工作。然后,从手提箱里取出测量工具,先量鸡的身高,身长,腰围,两只脚的长度,爪子的尺寸,粗细,再测量鸡的血压,心跳,体温,称体重,还看了鸡口,眼睛,鼻子,采集了鸡的粪便,数据全记录在本子上,跟鸡捋一捋毛发,拍照,作留念存。做完这些,牛教授让村长喊来养殖业的鸡专业户的人问一问鸡的饮食起居配偶生子的情况。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鸡专业户问。

“跟先有母鸡先有公鸡是一样的。”牛教授好像在绕道走。

“啥情况?”鸡专业户打算问个明白。

“鸡的妈妈是谁,爸爸是谁,爷爷奶奶又是哪个?”牛教授倒反问鸡专业户。

“人在地头干活,鸡在地头吃虫草,人干半天活,鸡吃半天草,吃饱了卧滚一阵子,发起情,就去勾引公鸡,然后,在草垛窝里孵化一群小鸡来,咯哈咯哈带着野种回家,公鸡肯定是爸爸,儿子的爸爸是谁,也许是情人,也许是王八。鸡奶奶鸡爷爷又是谁?太多了,数不清,反正,人不比鸡,不一样,不能比喻。”

牛教授说:“我没让你拿人比鸡,就鸡说鸡,人与鸡是两回事,但有相同的问题,你说,像你这产地产出来优质纯粹的原装鸡,美伦美奂,守望在穷山僻壤,活得快乐吗?”

“快乐不快乐得问鸡”。

牛教授低头,默默地看着鸡,不吱声。看来今天的鸡和昨天的鸡可能不一样,进化了,思想有个性,新潮,只是,这里的人们守着这么多宝贝自己都不知道。


作者简介:
李向阳,河南信阳新县人,现为信阳市作协会员,非遗文化传承人,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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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 | 高慧欣 闫奕妃
二审 | 王纪红 张   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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