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我之间隔着一场雨(组诗) | 杨晓婷

你与我之间隔着一场雨(组诗)

杨晓婷

祝福吧！她还能说出吃了很多阳光

那么美的话。走累了，还能

找一棵好看的树，仰头静看

祝福她活着，继续

迷恋露珠与叶子的蜜语

遇到黑暗，还有要摇落星星

点亮人间的善良

祝福她，还能在一张纸上安置自己

捧着一棵大白菜也能深爱

那些汗水，养育之恩。

渐变的美

她坐在阳光下，不断摘除

大自然带来的消息

她喜欢盛开，也喜欢衰败

知道所有美都是两者间的渐变

她自己也是。一九八八年她是大自然

盛开的一朵。现在她在阳光下，微黄

有摘除草籽的美。

这几年不谈雪了

这几年不谈雪了，不谈纯度高于

生活的事物，不忧伤 也没有过多的喜悦

有时会做个诚实的孩子 躲到一面镜子里，坦诚

自己的衰老和残缺

不抗拒腮红和唇彩了

偶尔小酌

遇到天色暗淡

我选择朗读一首颜色鲜艳的诗歌

服食一帖中药，让天色渐渐

有了草木的气息

体重

一个喜欢在秤称上掂量自己的人

要戒除油腻和甜食

戒除山，雨水和细细的针芒

要迷恋奔跑，像一阵风

解开绳子的结，让悬挂的昨日

得到安抚和舒展

像一阵风，吹过自己

枝叶稀疏

所有细节，在秤称上

掂量得一览无余。

哀歌

从塘山到银瓶山

从出生地到暂居地

我已前无去路，后也无退路了

故乡是一个多么薄弱的词

作为一滴泼出的水

我寄居蟹一样活着

背负一所没有姓氏的房子

晴天，晒太阳，假装热爱世界

当一场雨追赶着人间时

我便缩在一个人的壳里

打盹，发呆，用这场雨

长出的马蹄

衬托自己的幸福感

岁月从未宽饶过任何人

他们在谈论我年轻时的美丽

仿佛在叹惜一本书

卷角破损前的崭新和光滑

我越来越沉默了，身体里的字粒

像资深的潜水员，一直

保持着水面的平静

我在清晨时迷恋过草尖上的露珠

知道破碎的过程

黄昏的夕阳晕染万物

我走了过去，像我的父辈们

完成了包浆的一生。

在河边

这个忧郁的男子

一个人盘着腿坐在河岸

仿佛河水里有他需要念诵的经文

他想对着一条河流，静一静

把多余的沙子淘走

我也有一条可以静坐的河岸

也有需要淘走的多余之物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一直没勇气选择坐下去

一直只能像现在，站在远处

默默看着另一个人的打坐

她愿意自己是这样落在纸上的

她把一张纸拉成弓

把每一个字削尖，闪着寒光

弓箭代替她说话

所有愤怒或哀伤

纸是易燃物，能燎原

纸暗藏刀锋，能够自卫和反击

她手上有那么多武器

可是，她更愿意自己

呈倾斜，像悬挂在杯口的一滴水

落在纸上，不伤及他人

她愿意自己很慢

慢慢渗入纸里，所有内容

都是一滴水的空白。

你与我之间隔着一场雨

这些雨水太过密集，像一只

巨大蜘蛛，吐出的千丝万缕

我并不怕成为一场雨的俘虏

多年前，我就到过它的内心

知道其中的冰冷，疼痛，和那

止不住的泪水。

我试过把肮脏的自己交给一场雨

试过像一枚叛逆的汉字

从字典里出走，成为一滴雨

试过拥抱、哭泣、静默和倾诉

现在雨水交织，我独自静卧

有着赴死的平和

不像你，总是选择站在雨外

总是避免潮湿，隔着

一场雨看我

向一只鸟致敬

我未到过的远方

这只鸟代替飞过

我未到达的高处

这只鸟代替到达过

我希望能栖息于一棵树

梳理疲倦，自由鸣叫

这种生活，这只鸟

也代替着活过了

现在它留在大地，身子

蜷缩成圆满的句号

我把它埋了起来，向它

勇于飞行的一生

致敬

归还

睡吧，我对自己说

把所有词语归还汉语字典

标点符号归还生活

胸口悬挂着的井，石头，草木

都归还给大地

睡吧，你只是一张纸

一张白的，没有涟漪的纸

我见过一块死去的石头

想象过它的内容、身高，质地

软，还是硬

我甚至希望能下一场雨

洗涤一下它斑驳的面容

让它死得舒服些、干净些

那天阳光出奇的好

我忍不住伸手试了试

它的体温

那时，四周一片寂静

众草木垂着手，肃静

它肯定也伸出手摸了摸我

我这个活着的人，竟然比

一块死去的石头还要冰冷

雏鸟

应该是大风刮落了它

小小的脑袋，湿漉漉

把每一个路过的人

都当成归来的母亲

喳喳叫着

它那么小，羽毛尚稚嫩

还不懂分辨爱和伤害

我给它喂饭粒和水

他也喳喳叫着

我愿意用一个母亲的

身份来回应它

我的眼睛涨痛

留着一扇窗，也没什么用了

天空只得一小块，所有路过的人

都像缠着绷带的蝙蝠

没有脸庞的一团阴影

我多像一个作贼心虚的人

充满了敬畏和惊慌

时刻，准备好距离和逃跑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举着贪欲的火把

对隐居于洞穴的蝙蝠使用

集体咀嚼的暴力

但是，这些黑色的影子

常常走进我无法闭合的眼睛

我的眼睛里

有很多长着血肉之躯的数据在哭泣

它涨痛，特别容易流泪

 抵御

听到一对摆地摊的男女调情

据说，发烧是一种复杂的防御机制

能够抑制入侵者的繁殖。

天气那么热，摆摊的好像也懂得这原理

顶着太阳卖命生活，也在卖命调情

靠着体温升高的那几度，抵御

一浪又一浪，迎面袭来的悲凉。

假慈悲

我写过某座城市的站街女

揭了繁华背后的伤疤

让某些人有了羞愧的疼痛

现在我还能写些什么呢？

拐角那户外省老夫妻已经返乡了

把城市还给城市

年前，我常把剩饭剩菜给他们喂养鸡鸭

那时多高兴啊！我的铺张和浪费

因为他们而有了施舍的慈悲

现在他们走了，有时，我端着一碗假慈悲

多像一个独角戏的小丑

在愈来愈空旷的戏台上

一个人咿咿呀呀。

今日立春

今日立春，我姑姑扛着锄头下地了。

这个一生都守望在村庄里的农妇

未曾有过远行，热血和壮志

但她热爱土地，不愿意浪费好天气，和

每一个适合耕种的好时节

她头戴草帽，向每一寸土地弯腰

手握锄头如挥利剑，松土，去除稗草

让那些死去的土地，重新获得了活命

这个不知道瘟疫汹涌的农妇啊

她只知道，善待每一颗种子，捍卫

脚下每一寸土地。她只知道祈祷：

愿每一粒种子不辜负阳光，雨水和春风

愿每一块田地长满庄稼和粮食   

烟花璀璨时

晚饭后，我们燃起了烟花

院子四周，仿佛得到佛菩萨的恩赐

逐渐明亮，和璀璨。

这其中的起起灭灭，曾是我一直想要抓*住

并，常为之不安的。

他搂着我，仰头观看

烟火在半空开出繁花，这个男人

多么美好而善良

菩萨啊，因为懂得缘起缘灭

因为这份短暂的绚丽

因为我能，并与所爱的人，置身其中

请原谅我，一再低头，感恩落泪

羞愧

收割后的田野上

灰灰菜密集，它们曾填饱

父辈们饥饿的年代

田艾长势也大好，可药用，可让

妈妈们做出可口的糍粑

有几只飞鸟，偶尔

低头觅食，偶尔展翅高飞

我坐在他们中间

一头小牛羔，甩着尾巴走过来

在我身边，四腿并拢，慢慢跪了下来

我想抚摸它，像它主人一样爱它

可是，我的双手除了一支笔的绣花墨

却没有一小块干裂的田地

我不配得到它膝下的信任和致敬。

认亲

我们走在田野上，靠得那么近

像根连着根的两株苋灰菜

为了爱情，你把自己落在丹樟村

让这块土地给了我起源和姓氏

但是，妈妈，你为什么不给我一把锄头

为什么不早点带我相认苋灰菜

让我一个人流浪在城市，多年来

活得，身份如此不明。

(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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