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落地,即意味着一生行走。自然规律不可逆转,惟有一路向前。既然如此,便不必去想终点在哪,只顾欣赏并创造一路风景便好。
四十六年前的深秋,母亲梦见一白胡子老头,将一个小孩塞在她怀里,便飘然而去。不日,那间小屋的土炕上,我呱呱坠地。因有位三哥患病夭折,我排行老三也对,排行老四也可;虽排行“不三不四”,但我绝对做人不会不三不四。因为老小,便倍受宠爱。打记事起,我就是在大哥的肩膀上、二哥的自行车后座上,在父母给吃的偏饭中,一步步走过童年。
渐渐,懂事了,便有了烦恼。生活的窘迫,让我一度在小伙伴面前自惭形秽。自卑,是有的;许是从小埋下了根,到长大也难以拔掉那根敏感的神经,阴影一直在心底时隐时现。但我明白一个理儿:家境艰难,只有读书才有出路。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小学路上、初中路上,我一步步行走,走高了个子,撑起了知识的负重;走出了大山,开始了生命的转弯。
本凭我一路名列前茅的成绩,考高中,考大学,并非多难。但我选择了师范,只希望早点毕业,早点挣钱。在保定求学三年,那个生我养我、伴我度过快乐童年的小山村,开始被我唤做故乡。故乡已远,兄弟已远,但学校为家,同学成兄弟。行走在保定师范古朴的校园里,有三五知己相伴,便成一生朋友。多年后,再翻开被岁月尘封的毕业纪念册,心中不由温暖伴凄凉。曾经三年短暂的行走,骤然闪回在脑海。老同学,好久不见。你在远方,却近在心里。何时才能再聚首,真怕那年毕业一别,今生不能再见!
我爱笑,微笑是我与人熟识的名片。在那个领袖曾洗过澡的温塘小村,开始了我八年的从教生涯。微笑让我与孩子们拉近了距离,更拉近了与乡亲们的距离,让我在陌生地感到了归属。教书有多难有多快乐,似乎已淡忘。只记得我生病时,有学生给我端水递药;我孤单时,有学生陪我一起爬山、唱歌;我缺菜时,会有学生拿来鸡蛋、白菜、猪肉;过端午节,会有乡亲叫我进家揭开锅盖拿热腾腾的粽子……孩子们的喜欢,乡亲们的照顾,我无以回报,只有尽心尽力把书教好。八年间,粗略估算,有几百学生与我走过。再回想温塘、岔河、城南庄,走到哪个村都有学生;通俗一点说到哪都能吃开饭,便颇为幸福。曾经行走的村庄,再次故地重游,虽已物是人非,但总有行走的情景历历在目。偶然邂逅一位称我为“小张老师”的年轻人,即便已认不出长大后的他(她),也会在尴尬中感到自足。
教学期间,经过了数次恋爱、相亲未果之后,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她,并相约一生携手行走。算来,恍然已走过二十年,几多幸福、几多感慨,我和她,还有我的女儿,都永远感念。裸婚,出租屋,烟煤炉,打老鼠,交房租;包饺子,烛光餐,坐月子,看孩子,聊聊天……属于我俩的辛酸的浪漫,一生难忘,当然也为今后的行走,鼓足了力量和勇气。是呀,俩人总要经历些事,才会抱得更紧,走得更坚实。一路走下去,不好走,也好走。
并非不热爱教师岗位,只为结束两地分居的飘摇,我参加了招聘,离开了城南庄,又离开了教育局,到了政府办,一干十一年;后来,到了文联,一干又十年。其间,经历了太多,渐渐学会了不争不急不温不火,平淡平静平心平和。回过头想想,有多苦,忘了,只感觉这一路行走,走得确实不易,却也收获了很多,成熟了很多,理性了很多。
粗略地将我的人生划了三个阶段:求学、工作、退休。
暂且将懵懂孩提时也算作求学,毕竟呀呀学语,蹒跚学步,初识世界,也都与小学、初中、中师学习一样,在拼命地一点点填充着空洞的大脑,慢慢有了认知,有了思考,有了主张。工作简历也很简洁,三个地儿:学校、政府办、文联。从教师到公务员,从青年到中年,从迷茫到淡然,预计三十余年,人生精彩与否,也已渐渐定型,渐成定数。退休嘛,尚有时日,虽做了铺垫,却也难以预见,时间长短犹未可知。 许是生活慢下了节奏,更愿意坐在时光的任意一个点上驻足,回望;再前行,再驻足,回望;复前行……一步步靠近生命的尽头。为之作注脚的,就是那一堆堆文字。这些文字,很奇妙,黑黑的、方方的、冷冷的,搁在那里貌似毫无意义;可耐下性子读读,便又亮亮的、圆圆的、暖暖的,聚合成一个真实通透的我,足以看清五脏六腑、七情六欲。 用一位读者的话说:“我不用见你,读了你的文字,你就是透明的了。”细思极是。我这个人不会编故事,不会造人物,故而不会写小说;可既然爱摆弄些“豆腐块儿”,那就真实地记录下自己的生活,姑且借敲打文字反刍过往,也以资日后在捧读这些文字里反刍过往吧。 “反刍”这个词儿,用在我这里似乎很是恰切。心思敏感、多愁善感,当是如我这般的文字爱好者的通病。也是,若对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情一境无感,也出不来那些段落文章。故而,心血来潮地“反刍”一下,也并非什么坏事,激励下一步走得更稳更正更轻盈,也说不定呢。 我的经历、阅历并不丰富,可非要在这小圈子、小生活里挖出点儿有共鸣的东西,还真需要静下来品,细品,细细品。 “上苍山”,是我故乡的名字。起初,我以为整个世界就是“上苍山”。我跑遍了村庄的家家户户、沟沟汊汊、角角落落,也没有跑出过那个小山村,直至到下苍山上小学,到槐树庄上初中,到保定上师范,到城南庄教书,陆续离家又回家,才慢慢识得了这个村庄。待到在县城工作定居,“上苍山”才彻底从“家”成了“老家”,成了“故乡”。 也就是在长达三十多年的离乡与归乡中,林林总总地在我的记忆中、意识里埋下了对自然、对人情、对伦理、对人生的感知与体悟,也更懂得了“故乡”一词在我心中的分量与真谛。静静点缀在山坳里的房屋、山石、泉眼、河流,和那繁衍生息的乡亲、树木、牲畜、鸟虫,以及那永恒不变的蓝天、大地、日月、星辰,甚至那由火热到肃静的乡间生活、家长里短,构成了专属于我的“上苍山”。 “日暮苍山远。”渐渐,再也读不出先前的壮阔、苍茫,更多的是凄凉、怅然。“苍山”,我的故乡,已近“日暮”,正渐行渐“远”。有依恋,更有无奈,以至于每次回乡都“情更怯”,怯到心底,怯到骨肉。但我仍愿一遍遍地回乡,越上了几岁,越想回去。坐在村里的田间地头、池边河岸、树林山冈,坐在乡亲的房前屋后、门槛台阶、炕头灶前,在那里“反刍”曾经的时光、眼下的日子,不忘出处,不忘本来;同时也催生了那些乡愁文字,与每一位思乡恋乡之人分享,会意。 有很长一个阶段,工作如一首进行曲,踩着鼓点儿马不停蹄。如今不愿再去回忆,过去的已成往事,它在我的身体与生命里留下了什么,有的已见,有的未见,或许有的终不可见。可经历的一切,都窝在了胃里,留待日后“反刍”。只想用一句话概括:“有多少无可奈何,就有多少甘苦自知。” 故而,我异常珍惜那些零碎的或是整段的自主闲暇时光,有时不得就努力创造获得。“小坐”“小闲”“小睡”是我一个时期的消遣方式。小城的大街小巷、滨河公园、大小派山、南城南山,我家窗前、卫生间、楼顶、小区公园,也包括“上苍山”,都留下了我一个人独行独坐、放空放逐的身影,在逼仄、忙乱的生活中寻得片刻的宁静与安详,更多了些对人生的思索与顿悟。 有人说我顿悟得过早了,过早地专事文联工作,可我想说我也是在反复“反刍”中做出的慎重选择,且从未后悔过。做自己能做的、喜欢做的,足矣。有一帮骨子里有文艺情结、不懈坚持文艺创作的“同行人”,足矣。特别是二〇一九年得以在北京西城文联挂职锻炼,得以在北京短暂接触传统的、先进的文化,得以参加国庆七十周年联欢活动,更让我多了对文联、对文艺工作的热爱,更让我感到从事文联工作是我一生的幸事,足矣。 尤其是近两年,在我工作有所调整之后,我陷入了困境,情绪跌落低谷。但我一直未曾改变初衷,顶着压力,继续钟爱的文艺事业,继续书写阜平故事,继续培养文艺新人,直至“云开见月明”。不过,一次次的思想斗争与抉择决定之间,也给了我真正与自己心灵对话的时间与空间,对我四十余年的人生做了次清仓式“反刍”,如是换了心脑,意欲再度重新出发,活出自我,活出价值,向阳而生,向新而生。 牛羊不停地吃草,不停地“反刍”,不停地汲取营养,不停地茁壮成长。其实,人也是这样,起码我是。有时竟觉得自己是一只温顺的食草动物,愿在“上苍山”的草地上、小县城的公园里、文艺界的百花中,一口一口吃下鲜嫩的草儿,累了闲了,就静静地趴在那里借文字“反刍”,把自己养得更健康,更开心,欢喜地过好每一天,静待老去,心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