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 | 凸凹:关于散文的率性之见

文摘   2024-10-31 18:15   河北  
凸凹在2023年12月24日保定作协举办的散文培训班上

关于散文的率性之见
凸凹

  应王淑彦主席之邀,来保定讲一讲散文写作,这让我很高兴。因为我是个有近四十年散文创作经历的散文作者,的确有很多切身的体会,很愿意分享给大家。本来准备了一个书面讲稿,但临上车的时候忘记带了,所以立刻就有了现场的压力,也只能惴惴不安地做即兴的交流了。

  保定是文化圣地,也是文学的圣地。到保定来与诸位作家、作者交流,我本身就感到很荣幸。为什么说保定是文化圣地、文学圣地呢?因为保定地区诞生了很多在文学史上鼎鼎有名并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后来写作者的著名的作家,其中有孙犁、徐光耀、李英儒、梁斌、铁凝、贾大山、刘章、尧山壁、韩映山等。保定还有著名的文学刊物,《荷花淀》《花山》,还有《莲池》。许多著名作家的著名作品都是从这三本刊物上诞生的,并且最终走向全国。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其处女作就发表在咱们《莲池》杂志上。他的处女作的名字,可能大家都知道,叫《春夜雨霏霏》。发表以后,又陆续在《莲池》杂志发表了《民间音乐》《售棉大道》《丑兵》《为了孩子》等等。在这么一个地区的刊物上发表的作品,居然引起了文学大师孙犁的关注,在他的《读书记》里对莫言的《民间音乐》进行了点评。他说莫言的作品有些欧化,但基本上的调式还是现实主义的,有艺术至上的味道,营造了浓郁的气氛,其人物的刻画有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就是因为孙犁对莫言的作品短短的这么一段评价,当莫言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时候,当时系主任徐怀中先生就让他免试进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从此以后他走上了经典写作的道路,直至最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所以这个保定地区是中国的“文学之乡”,是盛产大师的地方。其中,我们中国作协的主席铁凝女士,也是踩着保定的土壤走上了大道通衢,直至走上了国际的文学舞台。所以,作为保定的作家、文学的书写者那是很光荣的,因此我是带着朝圣的心情跟大家进行交流的。所幸的是,我也是保定人,我虽然是房山人,但是在历史上房山隶属于范阳郡,所谓范阳,就是刘剑新主席所在的涿州市。而范阳郡就隶属于保定,就是母都。所以我一直认为我是保定人。所以咱们是家里人,既然不是外人,那么我就把话题拉得自然一些。不仅要接地气,还要接心气,说心里话,说实在话,说有用的话。保定的作家有着优越的文学传统,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别的地区所不可替代的优越的地位,同时也是集束产生名家名作的地方。因为有这样优渥的土壤,必定出现茁壮的成长,这是自然——————的生态,也是历史的必然。所以在座的诸位肯定在不久的将来会纷纷成为名家、大家,直至成为大师。所以,我首先感谢大家能前来听我语无伦次的叙谈,并以范阳人的身份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谢和深深的敬意。

  据我所知,这次散文讲座,已连续进行了两天,前几讲的授课老师他们的身份是选刊的主持、大刊的主编,还有创研部门的负责人,他们是编散文的、研究散文的,有很高的视野、很高的水平。我要向他们学习,在他们的基础上,展开我的话题。也就是,我要扬长避短,以一个散文写作者的身份,就是借着一肚子的散文创作体会,讲一些感同身受的东西,希望对大家有切实的帮助。

  现在就进入正题——

  第一,要想写好散文,就要练就一双“散文的眼”。

  既然要写散文,就要有“散文意识”,就要练就一双写作散文的眼。写作散文的眼是什么意思?就是要留心、注意、刻意。其中“刻意”两字很重要。我要用散文的思维去观察生活,我们要善于观察,通过观察发现生活之美、人性之美、情感之美、思想之美,甚至物象之美。这里的物象,是指人以及大自然里的万物。具体的,要发现白杨与柳树的区别,发现海棠与玫瑰的区别,现在有人在大力提倡并致力于生态文学写作,其实这是一种老生常谈。我们自从开始写作,就写万物、写大地,写大地上的事情,就已经老早地进入了生态文学写作。现在又把生态文学写作拿出来作为特有的门类,这是一种哗众取宠,没什么新意,反而会扰乱了我们写作者内心的平静。其实没意思。难道我们写一个风景散文就是生态文学吗?我们写大地上一些现象那就是生态文学吗?生态文学是一种标榜,大家没有必要跟风,不要被他们蛊惑,该怎么写怎么写。要用散文的思维——写散文就要观察世间万象、人生万象中的一些美的东西,即刚刚所说生活之美、人性之美、情感之美、思想之美、物象之美。我们要刻意地去发现它们。但这只是初级版,为什么说要练就一双散文的眼呢?散文的眼不在于初期的发现,而在于发现以后,找出它们为什么美的原因,这里有直觉的,更有形而上的。到了这一步,这就开始走向了散文写作的正途了。我带着为什么这么美的问题开始写作,这就真正走上了散文写作之路。

  我从生活之美、人性之美里总结出一种人格信仰:一定要敬畏小人物,小人物是我们大地上根性道德、根性品性的储藏者。他们身上给我们这个社会留下了一些宝贵的品行。所以基于这一点,这个散文就高于一般表面歌颂的文章,拿到《散文》杂志,立刻就被放在重要位置发表,很快就被各大选刊选载,之后又成为各大专业院校,尤其是初中语文的课外教材、试卷文章。如果大家愿意动动手指头,在手机里录入一下凸凹,肯定会出现《薄暮里的刀锋》这样的篇名。薄暮里的刀锋,这是一个意象,也是一个象征,有深意存焉。

  刀锋给人以反拨,给人以警示,给人以刺痛。我的散文,不仅要发现生活的现象,生活之美,一定要挖掘它背后的东西,透过现象看本质,你把本质的东西挖出来这就叫散文,这就叫散文的眼。举个例子。著名散文家彭程,诸位好多人知道他,他在《光明日报》当过文艺部主任。他是河北景县人,他有几年不回家了,等回到家以后进到村口,突然觉得这个故乡不是他的故乡了,为什么不是他的故乡呢?他高考考上了北大,走之前村口有一棵大榕树,200年树龄的榕树很高大,可这次他一回到故乡,发现大榕树没了。他说人们现在要写乡愁,怎么写乡愁?乡愁的香椿树葱绿带着微香,故乡的柳树袅娜多姿带着媚态,描绘这些风景,固然可以写出很优美的乡间散文,但是太浅了——每个人都写小草青青,“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有什么意思?古诗里这种乡村散文多得是,不深刻。彭程看到大榕树没了,散文家的思维来了,我一定要把我故乡的变化通过散文告诉人们,此榕树非彼榕树。这棵榕树是我故乡的记忆,是我生命的胎记,是我家乡的地标。他真的就这么写的,大榕树不在了,故乡安在?因为游子已经认不得家乡了,找不到家乡了,回不到过去了。这样的思维多深刻,它折射出了生态意识即生命意识,便不再用进行说教,说老榕树是砍不得的,保护生态、保护古树、保护地标,就是保护我们的历史。道理就摆在那儿,还用说吗?他用痛感——深刻的痛感说话,我再也找不到我的胎记了,我再也找不到家乡的地标了,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三个“再也不能”是何其沉重!你说这篇散文它是不是高超的散文?它虽然很短,却纸短意长,让人回味无穷,便成了名篇,最终进了大学的课本。

  这个散文的名字叫《树诔》。他给我们的启示是,写散文不要觉得我可以任性而写,其实是有着主观设计的。我要用散文写,怎么写?我就用散文的思维。平常要注意留意我身边的生活,透过表象把我发现的生活之美、人性之美、情感之美、思想之美、物象之美一点一点地找出来,然后把背后的成因和根源娓娓地、徐徐地,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地把它呈现出来。然后你就能写出一篇脱俗的、与众不同的、独特的、高超的、属于你的精品散文。

  所以我的每篇散文都是“刻意”之作,都是“别有用心”的设计。即:刻意的回忆,刻意的自然。一句——话,写散文,有着一个自觉的操作链条:散文家意识——我就是散文家——我就要写散文了——而且我要写跟别人不同的散文。所以这整个过程都有主观的自觉,其背后,必定有美的磨炼、锤炼、保养、观察、提取。这就是第一个所说的练就一双散文的眼,也就是说从观察到思考到提炼到表达。

  第二,要想写好散文,就要练就一颗“散文的心”。

  一颗散文的心怎么练就呢?

  阅读,是想成为散文家的最重要的一个基本功。你想多写散文,把散文写好,那你就要读。大量的读,读大量的经典名著。我常说一个人的直接经验有限,一个人的人生有限,广博与高深都是靠阅读来的。所以,必须具有在有限的直接经验之上,融入嫁接吸纳间接经验。间接经验——别人的经验你一旦学到手,你就等于一生活了一百生、甚至一万生。那么多丰富的间接经验,你弄到手了,你的内心就博大了。你一定要经过读书,知道人家前人已经在哪些哲学高度都阐述过了。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西塞罗早就说了,然而中国人也说过,太阳虽然每天都是新的,但是太阳底下无新事。既然太阳底下都是旧事,你就一定要知道太阳底下这些旧事旧在哪里,然后在前人之鉴的基础上,你放进新的,在新的高度、新的格局上,写你的人生经验。

  所以这个阅读是必不可少的,它给了你一个书写的坐标,给了你一个基础,你在它的“已有”上,再表达自己,抒情、议论、思考,你必须有参照物啊!没有这个参照物,不知道人家高度,不知道这个深度,觉得我写得特别用心特别真切,而人家说你写得不成熟,你拿着改锥逼着人家给你发表,就在于你视野太窄。夏虫不能语之言冰,你是夏天的虫子,冬天的这冰你哪里知道?因为你是夏天的虫子,到冬天就死。人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还非得活到冬天去?你是逆生长吧,所以咱们避免逆生长,永远是在坚实的土地上,站在别人经验基础上写自己的经验。

  为了让大家明白,我在这阐述这一观点的同时,还是再举几个例子。还得说咱们河北景县彭程的散文,他写一篇散文叫《对坐》。大家可能读过吧,你不一定记我讲的那个内容,一定要记得我给你讲的篇目,你记下来,回去网上查去。这个《对坐》被我认定是现代散文的经典。大家都知道,朱自清写过《背影》,通过咱们阅读,知道朱自清写过一个背影,写的是经典。老爹穿一身臃肿的破棉衣爬上这石头梗子送俩橘子,父亲的背影,就感动得人稀里哗啦,热爱父亲啊。儿子本来是恨爹的——现在有可靠的证据。为什么恨这爹啊,这爹找了个小三,他回家一看他欺负他妈呢,他妈说你爹有外心了。所以他爹说送他,他不让送,说这样一个破爹还送我,你没资格。这爹又挺执着,我还送你。穿身破衣服,弓着身子爬起来了,在瞬间他又被打动了,看着老爹远去的背影,说这老爹还能活几天呢?别给他计较了,又产生悲悯之心,所以成为经典,咱们一般也都说父爱如山,其实不知道后边找小三,他儿子恨他。这是一经典,这就给了一个背影的体验。我们在写作的时候,哥们你就别再写背影了。但是正因为彭程有阅读的背景,他聪明,他写了一个散文叫《对坐》。你看他对“背影”有警惕,我在你朱自清的肩膀上走,我写“对坐”。彭程的老爹老妈住在北京的一个单元楼上的二十二层。这对老人,也不愿意下楼,天天就坐在他们家客厅的沙发上。整天半死不活的,看着电视,电视响了,呼噜起了,睁开眼,电视开着,再看两眼,一会又困了,又合上了眼。儿子(彭程)下班回来看俩老人坐着,就坐在他俩对过,看着俩老人,觉得他们似看非看、似睡非睡的样子,真腻。便对他俩说,也不出去走走?父母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这样坐着挺好,有一种幸福感。彭程说,我理解你们的意思,但老不走动,身体机能就衰退了。老人们说,衰退怎么着,不衰退又怎么着,我们拿衰老没办法,听之任之吧,嘿嘿。父母的话让他震动了一下,坐着坐着突然想到了,这样的两位老人,在我对面还能坐多久呢?能天天跟他们朝夕相处,能面对面坐着相对,岂不就是一种奢侈。因为,他们已经八十多了,保养得再好也不过百岁,对面坐的两位老人终究会离去,他将来再对坐的时候,面前肯定是空白。他突然悲从心生,一下子产生了强烈的爱意,我一定要善待他们,让他们多活几年。你看,子女这种孝心的产生,不用太多的什么,只需要“面对”。你比如说美德教育,孝悌灌输,其实是很苍白无力的,只有现场的打动,才深入人心。对坐,让当事人顿悟生命不会太久,对面的位置将来一定是空。于是,内心本能地就柔弱,大爱降临:一定要孝敬老人,一定要多陪伴老人。你看呈现的维度,这《对坐》要比《背影》深厚多了吧!它的含义不仅仅是亲情,而且是人间的生命伦理。生命短暂,亲情不在,何得以堪,一定相守。你说它给人何等启发呀,既内敛又开放,所以说彭程的《对坐》要比朱自清的《背影》更高明。但是如果没有朱自清的坐标,彭程能高吗?他或许不会换一个角度写《对坐》,还处在被朱自清的覆盖之中。

  在阅读基础上,让你在别人的那个书写维度上,再增高、延伸、扩展,你高于它了。所以阅读就有这么大的作用。这是一个,还有一个,通过阅读你会发现,世界很小,人性、人性表现、人类生存状态,都有着巨大的相通性。长期的阅读积累,让你在本土书写的时候,就有了一种世界眼光,要跟世界已有的散文书写高度接轨。没有错,保加利亚的卡内蒂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写了三大卷回忆录,也就是三本长篇散文,有一本叫《获救之舌》。这个大家可以找来瞧瞧。这本书特别棒,它里写的风物、风俗、风情跟保定、跟京西几乎一样。看完之后,你会有很多会心、会意的东西,会极大地增强你的写作自信。

  卡内蒂年轻的时候很淘气,他的表妹颇有点姿色,他12岁,表妹10岁了,就整天黏在一起,打打闹闹。一天,俩人围着一口开水锅,猛追猛跑。他总也抓不住表妹,就急躁了,一不留神自己跑到锅里,把屁股烫烂了。然后他又怕大人责备,便不承认是自己不小心坐到开水锅里的,而是说他表妹给推进去的。然后这个母亲父亲一看自己儿子被烫伤了,又不是自己烫的,是表妹推的,责怪表妹两句之后,就用非常浓深的母爱父爱呵护这个卡内蒂,让他早点把烫烂的屁股康复起来。不被责备,他心里踏实了,烫伤之痛也能忍受。小女孩被冤枉,觉得这个表哥真是坏,远离了他。卡内蒂的这一笔,说明什么呢?说明了,疼痛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疼痛之外的责备,他的父母的责备。一旦把这个烫伤的责任推给表妹,他就不会受到责备了,一切就都可以忍受了。

  这个“疼痛之外”,就是散文的心。

  后来我写的一篇散文《断指》,就借鉴了这个经验,不过,我在这个经验的基础上我又把它给深化了。在阅读的基础上,在别人的经验上伸展了,这就深刻了,你有了你。所以阅读的功能,太重要了,使你突破在别人肩膀上。其实这种体验大家都有,但是你为什么体验比他更深呢?是因为你延伸了,但是没有以前人家的体验,你也就不知道从哪里延伸,有一句诗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是这个意思。后来我联系这种体验,写了一篇散文,这篇散文被收入《中国21世纪经典散文》中了,就是《痛在疼痛之外》。

  我父亲52岁去世,肝癌,他去世以后,整个这个处理丧事期间,我一点悲痛都没有,沉着冷静给他处理丧事。我母亲说这个孩子心怎么这么硬,爹都没了,他还是笑着给人家报丧,笑着处理各种事情,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正常!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把他最终抱到坟地,当我父亲的骨灰盒完全被埋葬以后,我突然悲痛欲绝地跪地在坟茔之前号啕大哭,哭的声音像狼嚎,像鬼叫,像驴鸣,都不是正常人的哭泣。因为,此时我才痛彻地领悟到,人们当有责任在身的时候,父亲如果不入土为安,在责任没有尽到之前,悲痛被深深地掩埋了,当自己的这个责任都尽到了,父亲入土为安了,突然这时候意识到爹没了,悲痛于是抬头。所以,人这个痛不是表面的什么,是深刻之中的什么,所以我就写这个《痛在疼痛之外》,一经发表,就被视为录入经典。所以现在写散文,就是一定要有所借鉴,有所嫁接。在别人的烈度上增加你的烈度,在别人的深度上增加你的深度,在别人的宽度上增加你的宽度,这样的散文才出类拔萃,才独特,才有冲击力。所以阅读的功夫,都说这个磨刀不误砍柴工这是对的,多读点,你就多一分胜算,多读点就多一分高度,多一分深度,多一分广度,就多一份杰出。所以,咱们写散文最应该下的功夫就是多读。

  因此,当代的散文书写到了一定的高度,毫不夸张地说,现代散文书写超越了现代散文。你看朱自清他们的散文都很单薄,都是一事一议,现代散文都是复调,都是复合品质,所以就要练练,练就一颗散文心。你看大家都知道罗曼·罗兰有一本书《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是一个太有名的书,因为他太有名了,遮挡了他的另一部书《哥拉·布勒尼翁》。哥拉就是哥哥的哥,拉就是拉倒的拉,布勒尼翁就是外国翻译的名字。写的是一个高龄老人,老伴死得早,住着一间柴火房,突然强盗抢劫,被他发现吼叫了两声,强盗恼羞成怒把那间柴火房给烧了。老人无家可归了,去女儿那里又怕给女儿增加负担,自己就在街头流浪。因为流浪反而人性中的豁达爆发出来了,我走到哪里都有住处,走到哪里都有吃喝,我还不用发愁,而且还不用付出生活成本。因为他在流浪,别人瞧着他很可怜、满身痛苦,他自己却乐呵呵地说:痛苦并不妨碍我欢乐,欢乐也并不妨碍我痛苦。你说我痛苦欢乐交织,我天天流浪可怜,可是我每天没有负担,我依然欢乐。你看,他乐生啊。看了以后,我联想到我身边,我爷爷跟哥拉·布勒尼翁一样,属于乐天派。他生了我爸他们哥六个、姐俩,那是大户啊。老人生了那么多孩子,家穷得要命。原来就是雇农给地主干活儿,地主的儿子南下支边信息灵通:那边土改的时候有一个政策,就是要定成分,回去就跟他爸说:你的地快处理了吧。地主想想说好啊,完事地主就跟我爷爷说:你帮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地,也不让你白看,给你点地。地主低价给我爷爷80亩地,后来一定成分,他是中农,我们却成了富农了。我爷爷遭到历史性的打击,从此以后他就看开了,这世界没什么公道,命里有就有。看开了以后,就生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没鞋穿啊,孩子大冬天都光着脚。我奶奶就说他:你一天到晚瞎混,你看这孩子们连鞋都穿不上。爷爷说:这是好事,他脚上没有鞋,那他的脚就会自己去找鞋。你们听听,这就像痛苦不妨碍我快乐,快乐也并不妨碍我痛苦。他说脚没鞋可穿,脚会自己去找鞋,是对的,因为我爸他们哥六个、姐两个就特别自立,生活过得都不错,不仅穿上了布鞋、皮鞋,还穿上了高级皮靴。一路走来都是有鞋穿的日子,因为我爷爷的不管不顾反而历练了儿女的自立。后来我爷爷影响了我父亲,我父亲和我母亲要盖一处新房,他们把木料都准备齐了,施工队来的时候,还差一根檩条,他再也没地方找了。他找来上檩条的木工,上梁、上檩条之前农村讲究放一挂鞭炮:起架了,上梁了。上到一半,工头发现怎么缺根檩条呢?工头就喊:东家,东家,你家檩条在哪呢?他怎么喊,我爹也不出现,但是上檩条的施工队有讲究:鞭炮响起,檩条上齐。如果不上齐妨害的是施工队。工头说别喊了,我们家正有一根,赶紧给他扛过来,上上去吧,别让咱们有厄运。这檩条就上齐了,我爹从厕所出来了:我在这呢。乐天不?这就继承了我爷爷那种遇事不发愁、啥事儿都有头的豁达。根据爷爷的经验、父亲的经验,我写了一篇散文《天赐厚福》,老天能赐予一切。这篇作品成了名篇,四小名旦《萌芽》《青春》《芳草》《广州文艺》联合评奖,它居然得了唯一的一等奖。我写得就真的那么好吗?我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才华横溢吗?非也。那是从罗曼·罗兰的《哥拉·布勒尼翁》一书中,“痛苦不妨碍我快乐,快乐也并不妨碍我痛苦”中“偷来”的立意,是借鉴的结果。我爷爷的脚上没鞋,脚会自己去找鞋;我父亲的放炮上檩条,你不给上齐你遭殃,所以你必须得给我找来一跟檩条,是一脉相承的——这是什么生活伦理呀,是顺生、乐生。这就是中国哲学。由《哥拉·布勒尼翁》我们看到,世界哲学与中国哲学是相通的,你不读书哪里知道世界跟中国、西方跟东方,虽说有差异,但在基本道德层面、人性层面上是一致的,所以我不禁感慨:所谓风情,乃天下风情。你把相同、相类的书拿来研读,悉心借鉴,再认真书写我们自己的本土经验,就能写出跟世界接轨的散文名篇,所以大家要坚定信念。

  最后,我简单地说说散文的语言问题。

  小说靠故事,散文靠语言。怎么才能练就一手精彩、生动、扎实、有力,甚至颇富张力和弹性的语言?

  首先,是磨炼,就是常写多写,在黑暗中摸索,渐渐就见到了天光,就会写了,并且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

  第二,要向生活中学习语言。同样的一件事,不同的人叙述,有不同的色彩。有口才的人说起来,生动而美;木讷的人说起来,吞吞吐吐,絮絮叨叨。那么,我们一定要向民间的叙述高手要语言,学到他们绘声绘色、巧舌如簧的功夫。

  第三,要留心向经典里学语言,特别是朴实白描的语言。

  我喜欢朴质、朴厚、朴实的语言,写质胜于文的散文(叶圣陶语)。词语太优美会造成作品乱性。多读经典之作,肯定会发现适合自己的一套叙述方式和语言。我最喜欢孙犁的语言,其语言极其纯朴、纯洁、纯净,有白洋淀的温润和大地的本色,很口语化,画面很纯美,大家可以好好学一下。孙犁的散文,尤其是后期创作的十本《劫后文存》,主要以思想为主,人情的揭露、思想的阐述,均用感性而平易的语言讲来,没有布道的嫌疑。

  具体的操作,我每读一本书都要摘录好的语言到一个本子上。

  我至今已经写满了好几十个小本子。只要留心好的语言,积累好的语言,反复摩挲之下,就会融会成自己的语言,对自己产生一种生命式的影响,就会修炼成语言习惯。也就是,会变成一种神经式的本能,自然流动,毫不做作,形成自己的语言,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其中,最忌讳用现成的语言、俗语、熟语、成语。

  要形成自己的用语习惯,努力将熟语陌生化,成语口语化,俗语精致化。

  语言一定要追求复合品质,不要一味抒情,一味叙述,一味说理。

  要把叙事、抒情、哲理同时推进,互为依托,共同作用,完美表达。把哲理变成抒情的手段,打破哲学、科学、人文、美术、雕塑、音乐各种艺术门类的界限,都变成自己的散文语言。也就是说,打破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的界限,都变成“我”的经验,一切都为我所用,让我的表达立体多维,既感性丰沛,又理性周匝,洋洋洒洒,活色生香。关于这一点,大家可以参阅一下我发表在《文艺报》上的《新散文的通透性》一文。

  总之,练就一双散文的眼、修炼一颗散文的心,再特别讲究语言,长期坚持,锲而不舍,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把自己成就为散文大家。

  因为是即兴而论,不妥之处,甚至谬误之处,一定很多。请大家批评指正。

  谢谢大家。

  (本文系作者2023年12月24日在保定作协散文培训班上的即兴讲演,语音摘要整理。刊于2024年第4期《荷花淀》)


      凸凹,本名史长义,著名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男,1963年4月17日生,北京房山佛子庄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名誉主席、作协主席。

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近50余部。其中,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京西之南》《京西文脉》和《京西遗民》等1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无言的爱情》《夜之细声》《故乡永在》等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总计发表作品800余万字,被评论界誉为继浩然、刘绍棠、刘恒之后,北京农村题材创作的代表性作家。
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项,其中,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散文获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2013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

艺评丨凸凹:文学创作的三个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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