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客居福州的郁达夫曾在《闽游日记》写过一段对这条巷子的描述:“走过宫巷,见毗连的大宅,都是钟鸣鼎食之家……两旁进士之匾额,多如市上招牌,大约也是风水好的缘故。”
本文要说的是宫巷26号(原编门牌11号)沈家大院里的故事。
早先,我在网上见到一则林公则徐选婿的传说。
清道光年间的一个除夕,时任江苏巡抚的林则徐刚吃过饭,夫人便埋怨他对女儿的婚事不过问。林则徐并非不关心爱女的婚事,他心目中早已对外甥沈葆桢十分中意,不过还想考察一下。
除夕的鞭炮响起来,林则徐到巡抚署内看看。巡抚署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林则徐推门进去,见是年轻的秀才沈葆桢,便问:“今天是除夕,你怎么还在这里?”沈葆桢毕恭毕敬地回答:“公务未毕,不敢回家。”林则徐沉默片刻,忽然说:“我有一份奏章,今天必须誊发,你帮我誊完再走吧。”
直到三更时分,沈葆桢才把长达数千言的奏章誊抄完毕。林则徐看了几眼,不满地说:“字迹草率,重抄!”说罢,他便把奏章丢到案上。沈葆桢一声不吭,又坐下来重新抄录。
天亮时分,巡抚署的属吏纷纷前来贺岁。这时,沈葆桢才把奏章重新抄好,恭恭敬敬地交给林则徐。林则徐看看奏章,他向来宾介绍事情的经过,说:“公务未毕,不回家过年,说明他能坚守岗位;字迹端正,墨色浓淡一致,说明他性格平和;遇冤不怒,顾全大局,说明他少年持重;奏章原稿上有明显的错字,誊抄两遍,都改正过来,说明他既尊重上级,又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不久就招沈葆桢为婿。
对于这个传说,我心中存疑,且查阅林则徐和沈葆桢传,均无记载。沈葆桢的父亲沈廷枫是一位教书先生,母亲林惠芳是林则徐的亲妹妹,当时两家都住在福州三坊七巷,相距不过几百米。沈家比林家贫穷一些。林家延请思想开明的老师林昌彝来教三女林普晴功课。七八岁时,沈葆桢就过来林家和小他一岁的林妹妹一起上课,一起游戏。真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少年沈葆桢也经常到舅舅林则徐的上书房找书阅览,听舅舅和魏源等好友谈论西学洋务,有时还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林则徐对这个外甥十分满意。因此沈葆桢十一岁就和林妹妹订婚,十年后沈林联姻。而上面的传说与此出入甚大。
于是我想起沈葆桢的第六代裔孙、我多年老友沈丹昆兄,他虽已迁居上海,还时常回来宫巷故居小住,和我时有联络。两分钟后,微信声响起来,手机里丹昆兄回信告知:这些是文人们编撰出来的传说。其中谬误甚多。他知道我这次采风要写他的先祖文肃公沈葆桢,为我发来多件沈家家史的文稿,供我备考。
沈葆桢在其60年的一生中,经历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皇帝。在中国近代史上,他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是中国首任船政大臣、对日交涉的钦差大臣、中国台湾近代化的开拓者。
对沈葆桢而言,船政生涯完全是一段计划之外的人生。1866年3月,母亲病逝,沈葆桢回福州奔丧。当年5月,闽浙总督左宗棠奏准创办福建船政。10月,回民起义,伊犁告急。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他临时举荐江西巡抚沈葆桢为总理船政大臣。
刚开始,重孝在身的沈葆桢没有接受,左宗棠也曾三顾茅庐。左宗棠准备打造自己的海军,而沈葆桢是他心中的不二人选。左宗棠第一次来到沈宅,恳请沈葆桢出山继承船政事业,沈葆桢婉言拒绝。第二次,左宗棠保证由他和沈葆桢联名签署奏折,并让著名商人胡雪岩相助。沈葆桢还是犹豫不决。后来,左宗棠干脆自个儿上疏皇帝,力荐沈葆桢主持船政。清廷降旨,署沈葆桢“先行接办”,“不准固辞”。圣旨既下,沈葆桢只好上任。
出任福建船政大臣的沈葆桢,最早办公地点就设在自己的宅子里。宫巷26号民宅成了中国近代船政工业的思想发源地。
船政署衙设在马尾镇婴豆山下,船政局先后建成钦差船政大臣的办公衙门、正副监督洋楼、洋员办公所、匠首寓楼、工厂、匠房、前学堂和后学堂等八十余座,占地约六百亩。其中有工厂13所,学堂五所,沿江厂房用地填高五尺。
沈葆桢下定鞠躬尽瘁决心,亲自写船政头门楹联曰:
且漫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即此是格致关头,认真下手处;
何以能精益求精,密益求密,定须从鬼神屋漏,仔细扪心来。
以“格物致知”之说,抵制保守派讥为“机巧”的顽固思想,提倡精益求精,力求成效。
仪门联曰:
以一篑为始基,自古天下无难事;
致九泽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
既宣扬继承儒家的精神,又表达要学习外国的经验,师夷之长。
还有大堂联:
见小利则不成,去苟且自便之私乃臻神妙;
取诸人以为善,作宵旰勤求之意敢惮艰难。
沈葆桢勉励船政人员发奋图强,同心合力,为国家效劳。
1866年创办的福建船政,是当时远东最大的造船基地,是近代中国第一所海军学校,制造过40艘舰船,是中国海军的摇篮。
船政一开始就重视培养科学技术队伍,招生105名,学制五年。分制造与驾驶两科。制造(前学堂)由法国教师任教。驾驶(后学堂)由英国教师任教。有英、法教师51人,工艺技术列为主课。学堂传授近代科学技术知识,学驾驶的必须出海操作,学制造的必须下厂实习。金工、木工、铸工是基本实习课。
船政学堂从1866到1911年,46年间培养出542名毕业生,形成近代海军骨干力量。最著名人才有严复。严复在驾驶班第一届毕业,到英国留学。他发表的政论与译作,对维新派、革命派都有深远影响。船政学堂还培育出中学西传第一人陈季同、中国铁路工程师第一人詹天佑、近代第一个著名造船专家魏瀚。并培养出一大批海军将领,如萨镇冰、邓世昌等等。
福建船政成为近代中国规模最大的国防工业基地。最多时达万人左右,第一代造船工人二三千人,是当时全国工人数量最多的工厂。工厂已制造出精密仪器、钟表、星宿盘、量天尺、罗盘、水汽表、风雨镜、千里镜(望远镜)、玻璃管子、软毡、瞄准器等。船政生产的舰船,从木壳到钢甲,从商船、炮艇、到轻重巡洋舰、装甲巡洋舰,已能铸铁、铸铜、炼钢。接着自建电报线、海底电缆,自制大炮、水雷、鱼雷,探照灯。20世纪20年代造出我国第一架水上飞机。
1874年日本海军力量尚不如中国,但凭着向外国购买两艘铁甲船(钢甲钢壳),便借口台湾生番杀害琉球人,出兵台湾南部。清廷派船政大臣沈葆桢率舰赴台,协办台湾海防。沈葆桢执行任务中,深感铁甲船的重要。台事解决后,日军撤出,沈葆桢回马尾,决心自制铁甲舰。1879年,日本占领琉球,把琉球改为冲绳县,清廷才如梦初醒,于7月下谕李鸿章、沈葆桢筹购铁甲船。这时沈葆桢已病危在床,遗折上叫人写的尽是船事,死前犹呼“铁甲船,铁甲船”!
沈葆桢逼退日本,守住台湾后,立即着手进一步开发台湾,实施了开禁、开府、开路、开矿四大措施。
开禁。清政府对台湾有两条禁令:一是严禁内地人(主要是福建沿海居民)偷渡台湾;二是严禁已居留在台湾的人民“私入番区”,即到南洋各国去。沈葆桢上书朝廷,请准予开禁。从此福建沿海的人力、物力、生产技术源源不断地流向台湾。台湾人口大量增加,台湾和大陆可以自由通商、通航,带来了台湾经济的一次飞跃。
开府。台湾原是福建一个府,府治设在台南。但当时台北的广大地区还是荒原野地。沈葆桢为了加强对台北地区的开发,向清廷奏请另设一个台北府。在台北府的管辖下,新设置了淡水、新竹、宜兰三个县治。后来台北成为全台湾的政治经济中心。
开路。过去台湾经济的开发,都限于沿海平原地区。而台湾内地,仍有大片原住民聚居地未开垦,交通不便。要发展这些地区,首先就要“开山开路”。沈葆桢在《至陆存斋观察》信中说:“防倭易而开山难,开山则南路难而北路尤难,愈进而需兵愈多。”沈葆桢对台湾,不但防倭功绩很大,而且对台湾的交通发展也有不朽的功勋。
开矿。台湾的矿物资源非常丰富,据近代的调查,全省共有八十多种矿物,尤以煤矿为多。沈葆桢减轻对台煤出口的税收,鼓励台湾煤矿开采,对地方经济的发展起了促进作用。
沈葆桢对台湾的治理开发,虽只有388天,在台湾的发展史上写下了伟大的一页。连横评述道:“析疆增吏,开山抚番,以立富强之基,沈葆桢缔造之功,顾不伟欤!”
对于沈葆桢这样一位著名的历史人物,自晚清以来便有多人研究。光绪九年(1879年),沈葆桢病逝,时任两江总督,死后入史馆立传,嗣贤良祠,并在各省设立专祠。
从宫巷沈家大院走出来的后人,喜欢读书为文,能诗善书不在少数,教授学者绵延几代。
沈葆桢第六代孙女孟璎曾经回忆说,“文革”之前,沈家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每逢正月初一早晨,在长辈的督促下,小辈们要认真地“元旦开笔”,写些祝福辞,自勉语来迎春庆岁。
沈葆桢曾孙沈觐寿,是福建著名的书法家、集邮家。生前也是我最崇敬的老师和挚友。他曾写过一幅字,内容是唐代诗人杜甫的两句诗,“不贪夜识金银气,远害朝看麋鹿游”,因为沈葆桢室名称为“夜识斋”,这两句是沈葆桢对后代的谆谆教诲:不要贪在夜里观看会发光闪亮的金子银器,要远避灾害只有在清晨看麋鹿悠游。此诗也是沈葆桢一生的写照。
沈丹昆的父亲沈祖牟是船政大臣沈葆桢第五代嫡系孙子,家传渊源让聪颖好学的祖牟长于古文、诗词。沈祖牟和父亲沈觐平一样嗜书如命,热心收藏。即便书破损不堪,只要有保存价值,他都毫不犹豫地买下来。有年夏天,祖牟正患胃病在家歇息,有人来告知,北门有书贩子要将几件有价值的文献走私出国,祖牟不顾病痛的折磨,抱病前去抢购。狡黠的书贩子看出祖牟的急切心情,趁机索取高价。祖牟囊中羞涩,只得把心爱的怀表抵押,急急忙忙筹款去了。他觉得自己搜集抢救的文献资料比黄金还要宝贵呢。
祖牟因为爱书,珍藏了许多古旧善本,成了福州著名的藏书家,柳亚子曾写信请他代收集南明郑成功史料,祖牟为人慷慨义气,即将自己珍藏的资料和照片寄赠给柳亚子。
沈丹昆的母亲张瑞美出生在鼓浪屿一个基督教家庭里,1928年考入福建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张瑞美有着良好的文化素养,待人温良谦和,总是戴着一副精巧别致的金丝边眼镜。美国华人建筑艺术家林璎(林徽因的侄女)的父亲林桓,是沈祖牟的表弟,而她母亲张明晖又是张瑞美的亲侄女。张瑞美还是林璎父母的牵线红娘。1935年,祖牟在厦门和瑞美自由恋爱喜结连理,两人情投意合,感情甚笃。
张瑞美经历了福州沦陷、逃难、亲人分离和接踵而至的种种苦难,好不容易迎来了抗战胜利,能与亲人团聚,丈夫却英年早逝,留下无尽的遗恨和悲痛。张瑞美没有忘记丈夫的嘱托,把五个未成年的孩子抚养成人,让孩子们都上大学。她克勤克俭,先后变卖首饰、衣物、家具,家里贵重的东西只剩下祖牟的藏书了。
不管生活如何艰辛,瑞美始终坚守着丈夫留下的藏书。曾经有人出高价收购祖牟的藏书,但张瑞美婉拒了。她没有把藏书高价售出,却在1956年把这些宝贝全部捐献给福建省图书馆。其中,有不少明朝刻本、抄本。这批以闽人著述和地方文献为主,以稿本、善本居多的极为珍贵的图书共1476种4586册,有一批祖牟的耑斋藏书,现已入选《国家珍贵古籍名录》,成为福建省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作为沈家的长房长孙,丹昆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弘扬与传承船政文化的重责来,他往返于福州和上海之间,出席每一场和沈葆桢有关的纪念年会。他担负起和海峡东岸的堂叔、堂兄妹的联络,促进两岸文化交流。丹昆叫叔公的沈觐泰,毕业于厦门大学,卢嘉锡的好友,是台湾“石油之父”,中油公司创办人;丹昆的一个堂叔沈祖海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土木建筑系,是台湾十大建筑师,有“台湾建筑教父”之称;丹昆的堂兄沈吕汀出身海军军官学校,后转行成为出色的建筑师;丹昆的另一个堂兄沈吕九,是个有卓越贡献的物理学家。
2000年是沈葆桢诞辰180周年,在台湾沈祖湜叔叔关怀下,沈丹昆协助邀请堂妹、台湾大学教授沈冬到大陆作学术报告;与堂弟沈达先、沈旭东出资修缮了破落不堪的沈葆桢墓,还出版了修墓特刊,获海内宗亲一致好评。近年丹昆还积极参与船政文化系列丛书出版,出版了《沈翊清沈觐宸纪念文集》《沈葆桢家书考》《沈葆桢手迹》,以及《相约回忆里》等书,让后人在缅怀先人的丰功伟绩中感受民族大义,增进爱国情怀。
不久前,丹昆兄又回到宫巷26号小住,准备为纪念福建船政150周年的活动做些准备。船政是闽都打造文化品牌的一张名片,是沈葆桢留给海峡两岸人民的文化惠泽,是先贤遗存后人的精神家园。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鼓楼》;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