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政和这个县名,当地人常以“政通人和”解之。其实能做到“政和”的,往往更多依靠“人通”,即人才的重用。印象中概括政和书院的文辞,有“云根星溪,雒诵书声,文风蔚起, 邑人百代”云云,可以看出书院培育俊才的“人通”气象。
宋徽宗嗜茶懂茶,曾撰写专著《大观茶论》。茶学家林馥泉关于武夷茶的名言“臻山川精英秀气所钟,品具岩骨花香之胜”,就脱胎自《大观茶论》中“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之句。皇帝喜爱政和茶,可见政和茶了得!宋政和五年(1115),宋徽宗品饮产自关隶县的贡茶白毫银针后,为之叫绝,本当爱屋及乌,但却不满关隶县名“关隶乃关押奴役之地, 不配白茶之高雅”,于是赐自己的年号为政和县名。
宋徽宗同时代一位人物,名字十分响亮。他就是朱松,朱熹的父亲。朱松在政和创建了两座书院——云根书院和星溪书院。“贤哲传薪,八百岁月添雅韵;志士继统,万千俊彦竞风流”“躬耕书院盛,哺育贤达多。重教兴学业,三朱树楷模”。这些镌刻在云根书院立柱上的楹联、诗词, 传诵着朱松创办书院的意义和继往开来的儒学精神。宋徽宗赐名政和是一种祝福,而朱松致力于让政和名副其实,致力于为美好之名注入更多实质性的内容。
云根书院古色古香,占地面积80000平方米,建筑面积2570 平方来。得益于重建者的精心谋划和布局,天光云影楼、先贤祠、朱子阁、朱氏入闽展馆、朱子孝道馆等雄姿挺立、格调高雅,装点着红墙彩廊、雕梁画栋。门楼正面四个大字“云根书院”醒人眼目,背面四个大字“继往开来”寓意深长。缓步踏上台阶,我被门楼立柱一幅书法楹联吸引:“任中两院开教育先河山城留典范;身后三祠念韦斋政绩百姓树丰碑”。
楹联说的正是朱松(号韦斋)。宋政和八年(1118)三月, 朱松进士及第,被授迪功郎,任政知县尉,带领一家老小从徽州婺源迁入政和。父亲朱森将祖田百亩质押给老家乡绅,随朱松入闽,选择居住在政和护国寺边上青山绿水的凤林村。作为一县管理治安和抓捕盗贼的官员,县尉类似于今天公安局局长职务(宋代县尉还兼地方武装长官)。朱松任职政和三年,“兴利除弊, 制治有方”,楹联中“政绩树丰碑”即这个意思。
云根书院(余明传 摄,下同)
然而,朱松兴建书院之举,以今天人们的眼光来看,似乎颇有令人费解之处:一则一个县的教育自有主簿管辖,怎么轮得到他这个县尉来鸠占鹊巢?二则他夏季才来到政和,何以秋天即行动,风风火火筹办起教育?仰望先贤祠悬挂的“大儒世泽”牌匾,凝视朱森、朱松、朱熹祖孙三代人铜像,遥想理学文脉一代代的薪火传续,我若有所悟,似乎明白历史文献为什么忽略朱松县尉主业,而更多地记载他与书院之事,因为理学世家、儒士风范的渊源和影响无处不在。
朱松撰写的《先君行状》在墙上展开。我找到朱松回忆父亲的文字:“举训戒饬诸子,谆谆以忠孝和友为本”。朱森踏入政和地界时告诫儿子:“政邑地域僻隘,教学荒疏,尔等要涵濡教泽, 以开化邑人子弟,使之成为名贤诞酼之乡。”
朱松自当闻风而动,伺机而为。在呈县令陈正敏动议、与主簿卢点商讨后,他开展筹办工作。书院踞熊山建起,他邀请良师授课,自己和父亲也参与讲学督学。一时山城气象一新,邑人子弟云集,读书声响起,文风蔚然。
此后的事情,朱氏入闽展馆里都有记载。明、清两代书院之风日盛,至光绪末,政和境内共有书院、义学、学舍等29 所,其中以书院冠名的有16所。从宋宣和元年(1119)至咸淳七年(1271)的百余年间,政和出了9名进士、23名举人和65 名贡生。
驱车前往星溪书院,这是朱松在政和创办的第二所书院。朱松建好云根书院,两年后又开始筹建星溪书院。
走进七星溪畔的石圳湾景区内,重建的星溪书院气势恢宏,牌楼、山门、韦斋祠、明伦堂、仰山楼等建筑形成对称,据说是顺合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而主体建筑依山势而建,逐递升级, 据说寓意中正平和,步步登高。
星 溪 书 院
穿过星溪书院牌楼、门楼进入韦斋祠,当地文化学者如数家珍,介绍朱松《题星溪书院》《送程复亨序》《谕民戎弱女文》等诗文,讲述朱松在政和安葬百年后的父母,朱氏三代人与政和 千丝万缕的关系。墙上有一首朱松诗歌,题目就叫《将还政和》: 归去来兮岁欲穷,此身天地一宾鸿。明朝等是天涯客,家在大江东复东。
我陷入沉思,深为先贤的情意感动。政和是朱松的首仕之地,是朱氏家族入闽第一站。不论他如何苦心孤诣,不论他如何志存高远,不论他身在天涯,不论他一去难返,政和永远都是他的家乡。
宋绍兴四年(1134),朱松母亲程夫人逝世,次年他回政和为母丁忧,此时身边多了个6岁的小朱熹。
朱熹早慧聪颖,日后成长为孔子之后最有影响的大儒,以至于朱松扬名,有人说完全是沾了朱熹的光。此言差矣!因为父子荣耀一体岂能剥离。而且话说回来,即便抛开其他不谈,仅凭一个父亲为儿子所做之事,朱松就足以青史留名。这位父亲的安排,影响了儿子伟大的一生。
之后在政和近三年时间,朱松亲自当老师,朱熹诵读诗书于云根和星溪两所书院之间。怀先贤、阅典籍、学经文、交良友……耳濡目染,启蒙受教,朱熹小小年纪烙下书院不可磨灭的印记。此后60多年,他创建或修复了寒泉精舍、武夷精舍、沧州书院、白鹿洞书院等10多所书院,先后讲学或关联的书院达67 所,关联的学生岂止成千上万。政和这两所书院,可以说开启了朱熹书院情结的先河。绍兴十三年(1143),朱松病重,弥留之际将年仅14岁的朱熹托付武夷山五夫里好友刘子羽,并去信请胡宪、刘勉之、刘子翚教育朱熹。朱松不忘告诫朱熹:“此三先生学有渊源,你往父事之。”谁想一语成谶,五夫刘子羽、刘勉之、刘子翚日后成为“朱熹三父”——义父、岳父和师父。有这一众良师或长辈呵护,少年朱熹就有了致学、行稳的成长环境。朱松托孤堪比“孟母三迁”佳话,皆是培养、教育后代的大智慧杰作,成就了中国古代两位圣人——孟子和朱熹。
朱松去世后,他的精神没有消亡,在朱熹身上一脉相传。父亲最主要的特征皆被儿子发扬光大:第一,儒家情怀。朱松“得中原文献之传,闻河洛之学,推明圣贤遗意,日诵《大学》《中庸》,以用力于致知诚意也”(黄榦语)。朱熹从小接受儒学, 但一度沉迷佛释,19岁赴临安会考带着一本《大慧语录》,借禅释题考中进士。因为父亲朱松与罗从彦、李侗的渊源关系,朱熹拜访延平李侗,受到李侗批评和指点,“逃禅归儒”,重回正确道路。这是重要的一步,从此朱熹能取佛老之长为儒所用,终于“集理学之大成”,成为新儒学一代宗师。第二,主战血脉。亲历北宋灭亡之痛,朱松是坚定的抗金主战派,漠视秦桧党羽,上书朝廷反对议和。有其父必有其子,朱熹虽为一介文人,却是彻底的主战派,面奏孝宗皇帝抗金大义:君父之仇不与共戴天,今日之所当为者,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第三,诗歌精神。父子同为杰出诗人,也算文坛佳话。朱松诗“不事雕饰,超然有出尘之趣。远近传诵,至闻京师。”他一生写了几百首诗,其中写政和的就有60多首。朱熹从就能写诗,诗名传回祖籍地婺源,前辈董颖感慨:“共叹韦齐老,有子笔扛鼎”。诗人朱熹与思想家朱熹互补,但朱熹诗词非朱熹儒学的翻版。他诗作丰富, 有1400多首诗和20首词。
朱氏父子的理学春水,就这样流出政和云根和星溪书院的先河,滔滔不竭,古今长流。
本文原载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