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观察》| 数字媒介“生成”了跨国移民新的身份认同

文摘   2024-09-23 13:38   江苏  


编者按:深度媒介化时代,跨国移民的日常生活与媒介相伴,他们由交往建构的社会世界与媒介深深交织在一起。本研究比照罗伯特·E·帕克的移民研究,通过对加拿大华人移民为期1年的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探讨当代跨国移民的身份认同特点,描述媒介为移民生成了怎样的社会世界与认同,以及这种认同与媒介生成性之间的关系。研究发现:与帕克所在的报刊时代不同,融入或同化不再是移民群体的必然选择;媒介及其基础设施的脱域化和无边界化重塑了移民的社会世界,他们对周遭世界与共同世界、全球与地方、虚拟与实在之间的感知逐渐模糊,地域不再是身份认同明确或唯一的支撑,媒介创造出与地点无关的认同和归属感。在这个意义上,媒介生成了跨国移民新的身份认同,而且这种认同往往是混杂的、纷乱的、碎片化的、不定向的。媒介基础设施的脱域性和无边界化弱化了曾经跨国移民身上独有的漂泊情结,维系着他们与母国千丝万缕的勾连,保留着其精神世界的认同和归属。





根据《世界移民报告》,全球跨国移民总数从1990年的1.54亿上升到2022年的2.81亿。中国已成为世界上第三大移民输出国,移居海外人数达1073.23万人。广大的海外华人移民是中国联系世界的重要桥梁和纽带,而移民的身份认同关乎中华民族的“根”意识——落地生根或落叶归根。从前,移民群体被认为是一种断裂的、去根性的、双重缺席的存在,但现在移民是一个流动的、可延续的、保持连接的群体。关于移民与媒介的研究由来已久,经典研究来自芝加哥学派罗伯特·E·帕克的《移民报刊及其控制》,讲述了100多年前报纸促进移民美国化的故事。时至今日,伴随媒介技术的发展,跨国移民的境况发生了变化。
在全球化、数字化和深度媒介化时代,中文社交媒体在海外华人群体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据路透社数据显示,2020年微信在美国的日活跃用户超过1900万,在加拿大的日活用户为100多万,TikTok在美国拥有约5000万日活用户。这说明,当代移民的日常生活与媒介相伴,媒介连接着移民的祖籍国与居住国,跨国移民的社会生活越来越依赖于媒介及其基础设施,他们的身份认同亦与媒介深深交织在一起。本文通过为期1年的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基于媒介生成性的视角,试图探讨加拿大华人移民的身份认同呈现出怎样的特点?媒介如何对移民的认同心理产生影响?更进一步,媒介为移民生成了怎样的社会世界与认同?这种认同与媒介生成性的关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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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研究对象与研究设计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跨国境的移民,不同于留学生或短暂停留的跨国流动人员,他们通常具备永久居留资格,或保留原国籍,或已入他国国籍。身份问题对于移民而言往往是敏感的,寻求认同亦是他们跨国生活中本然的一部分。
移民与媒介的研究由来已久,帕克通过对美国移民报刊的考察,发现移民报刊的兴起既有助于同族移民之间的沟通交流并维持共同的文化传统,也可以通过为移民提供本地的信息和新闻来增加其对居住国的了解和认同,最终的结果是促成移民的社会融入和美国化。新世纪以来,互联网和移动设备的普及促进了人口流动和移民潮,形成了与传统社会关系交叠的、跨地域的社会网络,这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影响着移民的过程和生活方式。当下,社交媒体成为移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基础设施,移民寻找身份感和归属感的重担落到了电子媒介身上,不过电子媒介建构认同的方式与此前不同,领土或疆界不再是身份的明确支撑。媒介不仅在内容和类型上对身份认同施加影响,还在与人的互型中“生成”社会生活的情境、场景和世界。这意味着媒介的“生成性”视角或可成为探讨移民认同的另一条路径。


根据加拿大统计局2022年披露的官方政府数据,加拿大华裔移民已经超过171万,约占加拿大总人口的4.7%。这个庞大而典型的群体可以作为跨国移民的代表性样本。本文的研究对象是居留时间1年以上的加拿大华人移民,其中大部分已获得永久居民证,还有一些已入籍。从受访对象的基本信息来看(此处略去“受访对象信息表”),他们的性别、年龄、地域分布相对平均,涵盖的移民时段、移民方式、身份与职业也具有一定丰富性。出于研究的接近性和便利性,笔者在为期1年的访学过程中有机会与加拿大华人移民共同生活和交往,并对该群体成员进行深入且持续的观察、接触和了解。
本文通过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相结合的质性研究方法展开。线下田野观察以留学生的身份入场,主要的观察点包括华人教会、孔子学院、加华移民咨询机构、华人企业家协会、华人超市和邻近的中餐馆等,积极参与当地移民组织的野营、垂钓、高尔夫、每周礼拜、企业交流会等线下活动,在与移民认识、交流和熟悉后再邀请他们作为受访者进行深度访谈,最终共访谈36人(受访对象以字母加数字进行编号,“受访对象信息表”已略)。访谈全程录音,经转录整理后的文字稿约42万字,后期再通过NVivo12软件对访谈文本进行编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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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跨国移民的身份认同与媒介使用


(一)身份认同概况:流动、弹性和碎片化
在访谈中,移民针对身份认同问题——“您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还是加拿大人?哪里对您来说更有归属感?”的回答一般可分为三种:中国人、加拿大人、混合型。从研究样本的统计结果来看,74%的移民依旧持有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回答“中国人”或“混合型”),这其中45%以上认同于中国人的身份,不少受访者提及诸如“根子上、文化上、生活方式上、思维观念上还是中国人”,55%则介于两种身份之间,常见回答有“加拿大籍的中国人、中不中洋不洋”等,即“法律上是加拿大人,文化上是中国人”。移民群体倾向于将加拿大作为政治-法律公民身份,同时保留中国的文化-心理身份。这种“弹性公民”的身份混合体较为真实地反映出当下跨国移民的复杂心态。
从本文的受访对象来看,移民的身份认同呈现出流动、弹性的特点,他们经常是工具性、策略性、能动性地使用身份认同。面对全球政治经济环境变动,跨国流动的移民群体充满了焦虑、风险和不安全感,而流动的现代性往往拒绝支持主体的确定性和稳定性。不少受访者表示一般以实际需求为导向,灵活切换不同身份以适应两国变化的环境以获取便利,具有一定的机会主义色彩。作为文化他者,移民所属的集体身份往往先于个体身份,这一点在访谈中被频繁提及:
“感觉身份是漂的,中国人不认,加拿大人也不认。”(M30)
“这不单单是一厢情愿的事,也得看周围的文化能不能接纳你啊。”(M23)
“就算我认同自己是加拿大人,但别人一看你的肤色,依旧认为你是中国人。”(M27)
“在台湾,别人认为我是加拿大人;在加拿大,别人认为我是华人。台湾离我很远,我离加拿大的核心圈也很远,可能与离台湾一样远吧。”(M35)
由此可见,多重身份的本质是杂糅、离散、碎片化的,看似移民在故乡和他乡之间游刃有余,实则是故乡回不去、他乡融不进的两难境地。
(二)基于身份认同的媒介使用
如前所述,媒介是移民身份认同的重要变量,不仅是信息提供的渠道,更是自我和身份的象征。媒介的选择和使用反映出我们及所属群体的形象,并将人们划归到不同的信息系统,从而创造出不同的群体身份。访谈涉及受访者日常生活中的媒体使用习惯,制作出“移民社交媒体使用类型和用途表”(此处略去),从中可知移民的社交媒体使用总体上呈现出中西兼容、内外有别的特点。一方面,微信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应用,微信满足了移民日常生活需求,提供了熟悉语言和文化的舒适圈,维系着移民与祖国的联结;另外,Facebook、YouTube、Instagram等外国社交媒体的使用率也不低,移民在这些平台既可接触英语世界、结交外国朋友,同时也能联系当地华人、了解更多国内讯息。移民大多会根据国内外的社会交往或信息需求,在各类社交平台之间切换使用。
另一方面,移民的媒介使用体现出内外有别的原则,并根据身份认同来调整媒介的配置,其中涉及生活方式、文化观念、未来发展等因素。对于中老年移民而言,由于文化惯性和语言障碍,他们倾向于选择使用微信让自己生活在华人圈,比如:“我年纪大了,英语不好,还是用微信最多,一般不咋用外国APP,说到底还是华人思维,就活在华人圈也挺好。”(M18)但对于年轻的移民或二代移民,为了将来的就业机会和职业规划不得不使用外国社交媒体,颇具代表性的回答如:“其实依靠微信也可以生存,不过考虑到之后想继续留在这工作,就不能完全只靠华人圈了,还是得尽量融入西人的社交圈,未来要和他们打交道的。”(M7)可见,基于身份认同和现实考量,移民会积极调适媒介使用行为,熟悉新的社交媒体界面,主动与当地社交圈建立必要的联系。
同时,媒介还是移民自我呈现和身份展演的重要平台。以笔者参与式观察的一系列孔子学院活动为例,华人移民在加拿大民俗节、国庆日和春节会表演古筝、武术、舞狮等传统节目,并在国内外的社交媒体上同步发布动态。这种展示族群身份的表演既唤起移民的身份意识并深化中华民族认同,又有助于华裔在当地寻求身份的承认和正当性。
(三)移民的身份认同与社会交往
随着中文社交平台对海外移民生活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媒介基础设施之于移民社会交往和身份认同的意义也越来越显著。以使用率最高的微信为例,微信已然深深渗透到移民的日常生活中,是他们进入华人世界的重要入口。微信群作为移民生活的基础设施,团购群、打车群、租房群等提供了极大便利,以至于很多受访者表示“有时感觉不到生活在国外,几乎被华人包围了,说中文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M22)。以前唐人街提供了移民小环境,如今微信在一定程度上扮演着这个角色,将移民聚合在群中共享信息、团结互动、休戚与共。本文的访谈证实了这一点:“我的工作(地产经纪)接触基本是华人,做生意也是和华人新移民做,中国圈子就够了,没有必须要融入加拿大的紧迫感。”(M26)
因此,媒介基础设施为移民创设了便利舒适的信息、交往和生活环境,他们的衣食住行包括律师会计事务都可以在华人圈得到解决,从而减少了他们求助于本地机构的动力和需求,这反过来巩固了移民与母国的联结和归属感。对于加拿大华人移民来说,与媒介相伴不是表象,而是直接构成了他们的身份、经验和生活本身。媒介就像是移民在两个世界的“旋转门”,他们在灵活的媒体切换与平台摇摆中穿梭于不同的社会交往时空,由此建构着情境化的群体归属和身份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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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媒介生成性之下的社会世界与认同


对于跨国移民而言,他们在对世界的认知中定位自己的身份和认同,而现代认同更多发生在一个由媒介所中介的世界里。媒介不仅中介着移民对社会世界的感知和身份认同,同时也生成了他们的社会世界与认同。
(一)周遭世界与共同世界
在舒茨将社会世界划分的三种类型中,人们的交往对象主要来自周遭世界和共同世界。不过随着媒介技术的演进,周遭世界与共同世界之间的边界弱化,共同世界是周遭世界情境诸多变化中的一种,二者之间可相互转化、过渡和交界。媒介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对周遭世界的情境再造,使得共同世界的逻辑逐步入侵周遭世界,原先的周遭世界转变为共同世界。
当媒介介入人们的社会交往之后,地域与国别不再是最重要的界限,从而创造出脱域的交往方式、群体关系和身份认同。最亲密和最熟悉的家人仍可在彼此分离的情况下继续扮演好家人的角色。受访者M5说:“我几乎每天都在家庭群冒泡,逢年过节就视频一下,国内有什么大新闻会在群里聊几句,什么事儿都可以网上说,感觉和在国内没啥区别。”
前互联网时代、机械化时代的媒介依附于地点而存在,对于老移民来说,他们在离开周遭世界之后是无法直接转入共同世界的,当时只能经由邮寄缓慢的信件或昂贵的越洋电话来达成。到了互联网时代,脱域化的媒介基础设施几乎无远弗届,无论身在何处,精神世界仍然可与母国同步,熟人旧地可随时随地保持连接,曾经的周遭世界也被嵌入到共同世界之中。换言之,当代跨国移民的身体从物理空间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社会世界变得随身“可携带”,形成了迁移性的关系网络。地域和领土不再是身份认同明确或唯一的支撑,移民关注的事情、获知的信息和维持的关系远远超出了周遭世界,但这也带来了移民认同的复杂性,即在周遭世界与共同世界的切换和转化过程中,移民基于流动的情境化的媒介场景认知自己的身份,而这种与媒介相关联的认同往往是混杂的、不定向的、碎片化的。
(二)全球化与在地化认同
社会世界的脱域引发了空间感知方式的改变,全球与地方、这里与那里、远处与近在、虚拟与实在变得模糊,而这对于移民的身份认同问题至关重要。全球化理论家罗伯森最早提出了“全球在地化”这一概念,旨在突破“全球化”和“在地化”的二元对立,强调全球与地方的相互渗透与共融。深度媒介化时代,全球在地化的趋势日益强化,地方不再取决于空间上长期的静止和固着,而在于人们在各种特定场所建构的社会关系,每个地方都由社会关系、移动和传播网络交织而成,跨国移民在全球与地方“两个世界”的互动中灵活调适自己的身份认同。
全球在地化打破了传统稳定的社区纽带,媒介基础设施创造出与物质地点无关的地方感和归属感。移民眼中的邻人、附近、地方等概念的意义也随之改变,以日常生活中经常谈论的天气为例,受访者无意中提到“我们这里快下雪了,听说国内也在降温,我说的国内是指在安徽芜湖的老家”(M4)。通过各种媒介,移民既可以关注国内外的热点信息,还可以同步更新具体而微的家乡动态:“好多年没回去,点开群里发的视频,看到老房子都拆了,街道也重建了。”(M24)这样的情形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全球与地方之间的界限模糊导致移民身份认同的混杂性,跨国移民既是世界公民,又保有着原语言、文化、民族等在地化认同,他们的全球化认同和在地化认同存在着明显的重叠,而且产生了由两种认同交互而成的复合型认同。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媒介建构了崭新的地方感和生活方式,但由媒介生成的线上社会世界并不能完全取代具身的线下交往。当移民回归记忆里的故乡和面对面的人际交流时,很可能会出现文化的反适应现象:“从网上刷了再多国内的东西,真回去了还是觉得不一样。顶着一张中国人的脸,却感觉自己像个不属于这里的游客,肯定会有陌生感和落差”(M2),这说明媒介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扰乱了移民对虚拟与实在的社会世界的认知和归属感。因此,居住在媒介的世界之中,移民的身份认同往往是杂糅的、脆弱的、错位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而这正是媒介生成性之于当代移民认同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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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结语


从本研究掌握的有限访谈材料来看,跨国移民的身份认同和社会世界与媒介深度交织在一起。深度媒介化时代移民的身份认同呈现出液态的流动性、弹性和碎片化等特点,这表现为他们基于不同的身份灵活调整媒介配置,以内外有别的策略进行差异化的自我呈现和身份展演;同时媒介基础设施也为移民营造了便利的交往环境,使得他们可以在平台切换中穿梭于不同的社会时空,由此建构着情境化的身份认同并巩固移民与母国之间的联结。更进一步,媒介的脱域化重塑了移民的社会世界,周遭世界与共同世界、全球与地方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地域不再是身份认同明确或唯一的支撑,媒介创造出与地点无关的归属感。诚然,媒介无法解释跨国移民身份认同变化的全部,这与当下变动不居的政治经济及国际局势息息相关,不过本文认为从媒介生成性的视角出发理解移民的生活世界和认同心理亦是一种有意义的路径。
进而,本文试图与帕克的《移民报刊及其控制》对话。帕克讲述的是上世纪移民美国化的过程,其中外文报刊作为移民通往新世界和新经验的入口,帮助他们尽快熟悉和适应美国的生活。从媒介的视角来看,当时的移民除了接触报刊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媒介渠道,而千里之外的母国是很难再回去的,所以融入当地社会是他们不得已的选择。
网络社会的崛起重新定义着现代认同的意义和力量,随着媒介技术发展,当下移民的本质不是隔绝或分离,而是连接和联系,母国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地方,家人、朋友和故乡同样也是移民在奔向目的地旅途中可以随身携带、随时碰触、不会丢失的“行李”。融入或同化也不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媒介基础设施的脱域性和无边界化弱化了曾经跨国移民身上独有的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客居异乡等漂泊情结,维系着他们与母国千丝万缕的勾连,保留着其精神世界的认同和归属。

【作者简介】 陈洁雯,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载《传媒观察》2024年第8期,有删节。)
编辑:杨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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