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与鸿鹄
我母亲知不知道鸿鹄
我不清楚
我的家乡有没有鸿鹄
我也不清楚
但我母亲肯定认识麻雀
我的家乡最多的鸟
就是这些麻雀
这些讨人嫌的家雀们
飞来飞去
也只是从这个屋檐飞到那个屋檐
最多也就飞到田畈去一下飞到邻村去一下
飞到后背山去一下
这些小小的东西
跟着人飞
落在屋檐下歇
没有人的村落
找不到一只麻雀
如果我的母亲知道鸿鹄是一种高飞的鸟
她肯定还是喜欢麻雀
因为
麻雀不仅会飞
它们还会飞回
老锅铲
一把老锅铲
只剩下一半了
母亲把它放在灶台边
因为这是一把铜锅铲
所以舍不得扔掉
但它再铲不起什么了
它只是有锅铲的样子
母亲佝偻着的身子也只剩下大约一半了
她还要在灶台上做饭
灶台太高
她在地上垫了一层红砖
时间把人和物都磨得不像原来的样子
"再加点铜可以打一把新的"
母亲指着那把只剩一半的锅铲说
"就是找不到打锅铲的人了"
母亲叹了口气 我
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锅铲加点铜可以重打一把
母亲 加点什么可以重打一个你呢
相欠
这几年
陆续从母亲那里拿了不少东西
虽然都是一些旧家什
积少成多
好像到处都是:
米坛和茶壶
蒲扇和床单……
只要看上了
母亲都给了
母亲就是母亲啊
一个命都可以给你的人
还有什么不可以给你的呢
而我们就不一样了
我们给不了命给母亲
今生今世与母亲就是这种相欠的关系了
吃冤枉
我老家大冶话
叫那种不能劳动
又能吃能喝的人叫
吃冤枉的
我也不知道这个词怎么来的
上了年纪的人常常挂在嘴边
以自嘲
以自责
也借以慰藉
不管他们年青时多么能干
也不管他们为生活付出了多少
只要老了，不能再下地劳动了
他们就这么自己骂自己:
"什么都干不了啦
个吃冤枉的！"
我母亲现在经常说这句话
她虽然是笑着说
但我听了直想哭
葡萄是拥挤的但是有序的
葡萄在它们小小的家里是拥挤的
但是有序的
一个个怀着甜蜜的梦想
睁着甜蜜的眼睛
它们亲密无间的样子
像我们那一代人的一家子
我们在我们窄窄的房间挤成一串
那些泪水都仿佛是挤出的甜汁
我们拥挤
然而有序
而且甜蜜
那时
我们的父母也年青啊
他们就像是带着绿叶的葡萄藤
看见睡莲
睡莲睡了半个池塘
她们睡着
但比醒着的其他
更眉清目秀
且肃穆庄严
这里我必须恭敬地写"她"
那么多植物中
仿佛只有这些睡莲才够格用"她"
仿佛只有她们
才能跟母亲相提并论
带回一堆带着故乡泥土的萝卜
从故乡带回一堆带着泥土的萝卜
母亲说
带着泥土
经放些
这堆萝卜
像一堆乡土一样堆在墙角
我望着它们
就像是看见几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我也是这样的萝卜:
一身泥巴
但洁白如玉
飞在雨中的鸟
再大的雨
鸟的翅膀也背得起
要不就不出来飞了
能飞在雨中的鸟
不是它们不畏风雨
而是
它们心有牵挂
荔枝是带着枝摘下来的
荔枝是带着枝摘下来的
这不仅是为了好看
或许还是要让那些树枝把最后的一点营养给荔枝
因为这个
荔枝才叫荔枝吗
我怎么感觉
这截树枝像是荔枝树给荔枝的嫁妆啊
荔枝还有一个略带伤感的名字：离枝
致一口丢弃的旧锅
有些舍不得丢弃它
这些年喜欢上烹饪
我常常握着它
它才是热的
谢谢你啊老伙计
你受煎熬了
所有的日子都是煎熬过的
仿佛每天只有在你那里才是开始真正的生活
而所谓火热的生活
更是你给的
五味杂陈的日子
你比我有更多的品味
疫情期间被关在屋里的三个月
我跟你说的话最多
一家人生死与共
所谓相亲相爱
就是在你那里吃饭
世上没有不坏之身
铁打的身子也不例外
你就是铁打的
你也用旧了
用坏了
今天也要丢了你
锅铲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
锅铲和你炒过
我听见你们吵过
我们大家都吵过
我们酸甜苦辣地生活过
如今你坏了
不丢了你
我能怎么办呢
愿你以后还是铁
你是一口好锅
但愿你不再是一口锅
一口锅的一生
太难熬了
胡晓光，湖北大冶人，1982年开始写诗，曾在《散花》杂志社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多年。出版诗集数部。获过《诗歌报月刊》年度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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