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湖夜话]柳逸高的随笔《唯有相思不忘》
文化
文学
2024-11-28 00:01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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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相思不忘
柳逸高
2023年7月，一位朋友的爷爷不幸离世。据她所说，爷爷是因为胃病在老家走的，走的时候孑然一身，在彻夜疼痛中独自离去。爷爷身后留下日记两本，在和朋友畅谈后沐手拜读。读罢恍如隔世，如鲠在喉，遂含泪命笔。 ![]()
人生最大的遗憾，是当你读懂了一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变成历史了。 我印象里的爷爷是一个老头儿，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老头儿了。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自己出生之前的世界就是不存在的，所以自然，我的爷爷没有过去，只是一个与生俱来的老头儿。 我小的时候，这个老头儿总是喜欢将我放在他的肩上。春天去长江边上数鸭子，夏天将树上的蝉粘下来装进瓶子，秋天拿着弹弓去打猪圈里上了秋膘的猪，冬天在雪里撒一把米去抓贪嘴的麻雀。小小的我坏事做尽，屡教不改。把汽油倒进他珍藏的酒里，撕了他的诗集折纸飞机，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 印象里的爷爷总是穿着一件洗得一尘不染的白衬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他很神秘，神出鬼没的。而在他神出鬼没的时候，奶奶正在为家里的每一件小事操劳着。奶奶是一部永动机，很少说话，她所过之处一切都会变得井井有条。爷爷有严重胃病，一段时间不吃东西就会疼得死去活来。每天晚上都很难熬，于是奶奶会准时在爷爷开始疼之前十五分钟醒过来，给爷爷盛提前熬好的粥喂他喝下。爷爷喝完粥安心入睡后，奶奶会回到厨房把碗洗了，动作轻柔到如果不是有一次我半夜偷偷起来想去网吧被厨房里的人影吓得几乎晕过去，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到了初中之后，我就离开了爷爷奶奶。此后除了每年过年过节，很少再相见。自2013年奶奶成了植物人，继而在2017年过世之后，见爷爷就更少了。每年端午和春节回老家见到爷爷的时候，爷爷都坐在椅子上接受儿孙的问候，看起来喜气洋洋，我心里还暗暗责怪爷爷薄情至此，竟然这么快就把奶奶抛在脑后了，独自享受着天伦之乐。 又是匆匆六年，我大学毕业了，爷爷在上个月去世了。据爸爸说因为胃病，走的时候子女都在外地，只留下了一个日记本，下面压着一幅字，写着“老来多健忘”，想必是感叹自己年老，记忆力不行。 十年实在能把人的情感磨的很稀薄，爷爷葬礼上我也没体会到什么撕心裂肺的感觉，只是平静，平静到凉薄。 走完流程后，家里亲戚在客厅里争爷爷的遗产，人人都会宣称获得了死者生前的许可去带走些什么。我百无聊赖走进爷爷的房间，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只剩下了两本日记和那张字条没人要，被随意地扔在桌上。那两本日记就这么静静躺在那里，仿佛有什么力量指引那样。我鬼使神差的拿起那两本日记，随手翻开一页，那一页写着“生平自序”。 ![]()
就这样，我才开始认识这个我熟悉了一辈子，却从不认识的人。 1942年，正逢乱世。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他的爷爷给刚出生的他取名“平安”。 小小的平安，熬过了日本人，熬过了国民党，熬过了土匪，正以为迎来了好日子。阶级斗争骤然打响，因为祖上颇有家资，平安的家里被打上了富农的标签。家里仅剩的财产被充公，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他父亲是绝对的主演，家里其他人也会去友情客串。 世界上最大的无奈大概就是你从山脚向上跋涉许久，以为到了山顶满心欢喜的想迎接初升的太阳时。发现自己在盆地的底部，大雨将至，遍地沼泽。 因为时代和家庭背景，平安求学之路荆棘丛生。因为没钱买本子，平安只能偷偷将母亲早起为他做的早饭卖掉，攒钱买作业本。然后饿着肚子翻三座山，过一条河，经过两处野狗盘踞的乱葬岗，才能到达学校。中午吃着“肉丁”拌烂腌菜下饭，当然肉丁是苍蝇，有没有还要看运气。放学了再原路跋涉回家，回家了去割草喂猪，挑粪浇菜。晚上也不能学习—-因为要去搀扶被批斗的父亲回家。 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小学和初中毕业之后，平安考进了一中—-当地最好的高中。宋濂跟老马讲述自己求学时候的艰辛故事来勉励对方。但是在同样金榜题名之后，宋濂成为了大儒，远超过大学录取线的平安却因为家庭成分问题无法上大学，这就是历史和现实的差别。班主任想和他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拍拍了他肩膀说了句“好自为之”。 多年不吃饭和过劳让平安有着严重的胃病，久病成医，梦想破灭的平安便跟随大伯学习医术。最开始在卫生院里做饭烧火打杂，半年后院长便觉得这小伙子踏实能干，便让他管理全院的财政。他在这时候爱上了一个叫小淑的女医生，两情相悦。父母却在这时候却逼他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结婚。十八岁的平安没有慧剑斩不了情丝，但是母亲的眼泪和父亲的哀求只能让他含泪和爱人两断，奉旨成婚。 知识青年和农村妇女的婚姻就像是用胶水粘起来的石头和磁铁，你永远无法阻止他奔向他的同类。 两年后计划生育开始了，已经是医院领导的平安因为工作需要，住进了村计划生育主任阿荷的家，两个有着灵魂共鸣的知识分子很快就建立了“超越底线”的感情。于是平安效仿徐志摩，回家向妻子摊牌。他硬起心肠闭上眼睛，准备挨上一耳光，再迎接暴风雨的到来。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妻子平静地说道“郎，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吧，我支持你。” 于是，石头和磁铁紧紧的镶嵌在一起，不再需要靠胶水来维系，他们已经成为一体了。 那天之后，平安辞去医院的工作，和知己断掉联系。从此回家务农，陪在妻子身边，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是平安不是王子，生活也不是童话，痛苦永远会与幸福扭打在一起，直到最后血肉模糊，不分彼此。 平安回到村里务农，很快就被村长看中，变成村里的财政官。刚刚稳定没多久，文革浪潮一把打来，富农出身的知识分子，是社会上人人喊打的臭虫。当年台下的孩子变成如今台上的公敌，父与子的影子重合着，重合成了两个字—-时代。 又是十年，在异乡上山下乡干农活儿已经比老农民还熟练的平安碰到了自己村里的红卫兵，他平静地把自己绑好，对他们说“走吧”，对方惶恐的对他说“村里请您回去呢，改革开放了。” 回到村子的平安开始改革开放，因为业绩突出，他很快当上了村长。他带着村子脱贫，致富，两次当选全国人大代表。但是因为业绩过于突出，且为人清正，与当时风气格格不入，于是他终其一生也只是个村长。平安这个村长干的实在是“没出息”，即使靠着学医烧火做饭的技术炸油条卖包子仍然是家徒四壁。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微笑中藏着愁容的妻子都让这个书生无地自容，他管自己叫一个失败的父亲。 一年后，平安的父亲因为肺结核去世了。中年男人是一根两头着火的绳子，两头都在烧，他们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绷紧，绷紧，好把自己有限的身躯拉出更长的长度给亲人燃烧取暖。我听说在其父亲的葬礼上平安始终没掉一滴泪，只是念完了稿子之后吐了一口血，昏迷了整整三天。 时间流逝，流逝。杨柳抽了了芽儿，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各奔东西。孙子孙女儿们相继出世。平安和妻子，不，这时候该叫老伴儿了，头发都被岁月漂白。半辈子的沉浮让年少故人故事变成一场大梦，梦醒后拼命想记住些什么，却只会不断忘记。而老伴是那场大梦唯一的凭证。她不懂什么文人的惆怅，却总会在他望月的时候为他加一件寒衣。她不识字，更不会说什么情话，却用一生的厮守写就了一个“忠”字。 平安，不，现在他是我的爷爷了。爷爷从来意识不到奶奶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生活会让人对自己拥有的东西习以为常，就像你问鱼什么最重要，鱼会说是一颗石头，或者是一束照进河里的光。直到2013年那个寻常的下午，奶奶中风之后变成了植物人。 于是爷爷意识到了奶奶对他来说是水，没有奶奶，他是一条干涸河床上濒死的鱼。 这时候五十二年来的所有记忆一起涌入心头，她不曾言的委屈，她长夜里的啜泣，她手上的老茧，她心头的伤痕，都一齐砸在他心上。 我想他当时的表情应该就像是拿着希卡之石找回记忆的林克那样，但是林克找回记忆可以去刷人马打盖侬救公主。爷爷只能对着一个植物人，一遍遍的诉说着再也传达不到的心声。 “我欠你的，就让我用我仅剩不多的余生来偿还吧”他在日记里如是写道。 在他拖着病体精心照料了五年后，奶奶终于失去生命体征，撒手人寰。 我清楚的记得奶奶的葬礼上爷爷是笑着的，当时觉得爷爷凉薄。现在眼前这篇叫“在寂寞中微笑”的诗，仿佛隔世回应着我当时的浅薄。六十年的相濡以沫铸就的感情早就坚如铁石，实在不是区区生死能分开的。 奶奶去世之后爷爷独自生活了整整六年，百年孤独里老祖母乌苏娜去世前分不清死人和活人，总是觉得死去的人和活人一起在周围生活。爷爷常常为奶奶写诗，语气亲切平和，仿佛只是一场简单的异地恋。 终于，在上个月，平安独自一人死在了出生的老屋里，死于胃病，走的时候心如止水。 放下笔记本，那个总是憋着一股劲儿，穿着白衬衣，叫平安的清冷少年，和我温和慈祥的爷爷，怎么都难以对上号。他们真的是一个人吗？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可是棺材已然入土，人死不能复生。再见一面已经是再也做不到了。 我默默的抱住那个笔记本，抱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在抱那个少年，还是那个老人。 很久以后，我在图书馆里看书，偶然看到一本白乐天诗集，翻到了一首诗叫《偶作寄朗之》。 2023.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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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逸高，2000年生于黄石。伦敦大学学院考古系研究生毕业。曾任谢菲尔德考古系系长，就职于大英博物馆。在校期间组织多次文艺活动宣传中国文化。创立UCL白屋诗舍，任首任社长。现居杭州，从事自媒体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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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东西》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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