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母亲的家在珠家岗,整个村子都姓唐,父亲住进母亲家,由于我们蒯姓是单门小姓,所以父亲在村子里,谦恭做人,为人忠厚,行事处处谨慎,不争不吵,和善待人。我们家是单门独院,南边是我七外公家,北面是我的六外公家。一九七四年的夏天,正如巢湖岸边的多变天气,刚刚还是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突然间,阴风怒号,波诡云谲,暴雨倾盆,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久之后,伴随着一场人祸从天而降,我的老父亲蒙受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奇耻大辱,我们家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
我们家的北面是我的六外公家,从他家再往北就是村中的道路,路北边有个草垛。那时家家户户都有个草垛,生产队在集体的打稻场地上堆着几个大草垛。稻草垛是耕牛的饲料,多余的分给每户社员家,各家各户就在门前屋后堆成草垛,农家的草垛不只是稻草,还有各种秸秆,用来做柴火。
有一天后半夜,六外公家北面的草垛突然起火了,干草烈火,噼里啪啦烧起来了。有人大喊“起火了!起火了!草垛起火了!”半夜里全村人都被惊醒了,大家都从床上爬起来拿着水桶脸盆等各种盛水的工具去救火。大家有从水塘里取水的,有从家里水缸里取水的,齐心合力,不会就把火扑灭了,大约烧了两三百斤干草。
当时大队和生产队都感觉这是重大事件,召开了现场会,生产队干部说,这是谁胆也太大了,竟敢把人家的草垛给烧了,这是扰乱社会秩序,是阶级报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并在会上动员让全体社员检举揭发,挖出放火破坏的坏分子。当时,人人过关,人人自危。查了几天后,住在我家后面的一个老奶奶说,那天半夜,看见我家里有人提了马灯出来。
确实,我父亲那几天夜里闹肚子,半夜起来上厕所。那时候厕所都在大房子附近单独盖个小茅房作为厕所,离家也有三四十米。如果有点生活常识的也会知道,假如放火谁还会提着马灯的?那岂不是明目张胆,明火执仗?就这样我父亲便稀里糊涂的成了纵火嫌疑人。很快一群大队民兵带着“文攻武卫”的木棒子来到我家。所谓“文攻武卫”小分队,是文革后期基层组织成立的专制机构。小分队成员,每人手里拿着一根圆木棒,两头漆成红色,中间漆成白色当做武器,头上统戴着笆斗帽,可以随便抓人,就这样他们把我父亲带到大队部关了起来。
在那个年代,人治大于法制,就连大队干部都拥有随意关押公民的权力。仅凭一个老太婆看见我家有人半夜提灯出来过的这一句话,就能被作为证据,凭猜测妄断推理就关人,甚至刑讯逼供。今天想来,父亲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父亲一辈子为人光明正大,绝不会在背地里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他没做,当然不会承认,不承认就继续被关押,而且还升级关到大队部,同时断绝和外界一切联系。这期间饭还是由家里送,但不能直接送进去,必须经“文攻武卫”小分队的队员传递。
家里人见不到老父亲的面,不知道父亲的一切状况,全家人被极度的惶恐和忧愤的愁云笼罩着。奶奶和母亲,还有大姐和二姐成天哭哭啼啼我和三弟又惊又怕。有一次送饭时,装饭的篮子里不知何时掉进了一把小孩子玩的像手枪模型一样的绿色塑料玩具。这一下可不得了,他们说是手枪,是反抗报复的武器,是铁的“罪证”,要罪加一等,于是强制升级,立即押往公社关押。与此同时大队领导亲自坐镇珠家岗村收集我父亲的罪证,深入到社员家里做思想工作,动员他们检举揭发我父亲平日里所谓的“罪行”,还真就有那么两个摄于他们淫威的软蛋,昧着良心,捏造事实出具所谓“罪证材料”
他们把父亲关在一间没有阳光的小黑屋里几个人轮流看守,不断地提审,要我父亲交代放火的经过。我父亲刚正不阿,无论你软的也好硬的也好,没做就是没做,坚决不承认是自己放火烧的草垛。他们拿父亲没办法,于是这帮没有人性的家伙就没日没夜地轮番审问,不给睡觉,拳打脚踢,严刑逼供,老父亲受尽了残暴的折磨更是受尽了精神的折磨……
光明正大坚强刚挺的老父亲,在审讯的间隙里,在夜深人静的黑屋里,想到了很多很多。十四岁时父亲去世,十五岁时母亲又撒手人寰,留下父亲在这冰冷的人世间,虽然有哥嫂和姐姐但是他们各自都有家庭而且负担也重。父亲知道唯有自强自立,才能长大成人。于是他离乡背井外出学手艺,父亲自己找到一户织布的机匠家里给他家整整干了一个月的活,父亲的勤奋诚实,最终感动了这户机匠师傅,答应收了父亲做学徒。父亲尝到了在那个时代做学徒的所有艰辛他的师傅是个急性子,父亲做事稍微慢了点,他便破口大骂。挨饿、挨打、挨骂更是家常便饭,每天晚上父亲还要给师傅打洗脸水、倒洗脚水、伺候师傅上床休息后自己才能睡觉。每天天刚朦朦亮,师傅家里人还没有起床以前,他就已经把屋子打扫干净,把桌子抹好,痰孟倒好。等师傅起来以后,父亲还要帮忙烧饭。还要帮师娘洗衣服、抱孩子,替师傅装烟袋。有时师傅不在,父亲也偷偷吸上几口,父亲的抽烟就是那时学会的。头半年什么也不能学,只能替师傅家做义务工,一分钱的报酬也没有,就是吃师傅家的饭,每天青菜、豆腐。好在父亲聪明好学,悟性好,即使手工织布工序复杂,父亲也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把织布这门手艺学会了。但是要想把一匹布织得好,织得精,难度是很大的。
首先是“纺纱”,机匠织布一般都是用别人纺好的现成的纱,我父亲也会纺纱,但他很少把时间花在这简单的活儿上。纺纱都是由奶奶和母亲去纺,再后来是大姐、二姐她们去纺。
第二道工序是“浆纱”,用米汤把纱浸透后晾干,为的是增强线的硬度,提高线的韧性,使其挺括。
第三道工序是“经纱”,把线一根一根地套在固定的铁桩上,先将所有的线头固定在第一根经柱上,接下来用一截木棍套在线中拉,拉出的线按照“之”字形依次套在经桩上。从第一根经桩循环依次绕到最后一根经桩,到最后一根经桩时应该要特别注意,经线在这里完成一个重要的步骤,就是每根经线要在大拇指处完成交叉,这是织布的关键,这种交叉要一直保持到织布完成。交叉后,一根经线就变成一对经线了,然后利用最后的两根经线将这种交叉状态保持下来。这一道工序非常重要也很复杂,要极其细致和耐心才不会出错。
第四道工序是“穿扣”,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是经线最终定位的第一步。所以,需要有很大的耐心,而且顺序丝毫不能马虎,穿扣时特别需要注意每一根线与扣缝的次序必须彼此对应,不得有误。这直接关系到布的质量。
第五道工序是“穿缯”,缯是由一根根缯丝组成的,每根缯丝中都有一个圆孔,穿缯就是让经线一根根从缯丝中的圆孔中。
最后是“织布”,织布人坐在织机前,用双脚踩动踏板,左手前后推动梭盒,右手拉动穿梭的绳,通过梭子的来回运动,将经纬线交织在一起,土布就慢慢织出来了。
一年多以后,父亲把织布的全套手艺学会了。父亲终于有了谋生的手艺,他把织好的布拿到集市上卖给店家,有时也走村串户地推销给农家。有些大户人家逢上重大喜庆事,要织很多的布匹,就把父亲请到家里去织。
一九四九年,离我们老家几里地的中李村也是李克农将军故居所在的村子,有一户财主家要嫁女儿,请父亲到他家织做嫁衣的布料。好的绫罗绸缎是从市面上大商店买的,父亲织的只是补充的和里面夹层的布料。父亲在他家整整织了一个月,这个财主姓李,是个乡绅,读过书,有文化,有修养,人也厚道。临走时给了我父亲两块大洋,另外还特地拿出一块大洋,神秘地委托我父亲办一件事。他把父亲请进他书房里,里面有一对柜式木椅,那乡绅掀开其中一把椅子的座板,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兜,拆开布兜从里面抖开一件紫色袍子,袍子的前后都绣有像蛇又像龙一样的图案。老乡绅对父亲说,这是十几年前,一位从北方战乱中逃出来向南躲难的汉子,穷困潦倒身无分文,经过我们村庄又饿又冷,晕倒在村外一个桥洞里。我找人把他抬回家,熬好米汤喂了他,待他醒来后,又喂了他鸡汤,算是救活了一条性命。他临走时把这袍子给我,我死活不要。他说,就算是暂时寄放在你这里,等我在南方朋友那里安定了,再回来讨要,这样,我才答应收下。
有一天晚上,我拿出来想看看这上面到底绣的是什么玩意,没想到不小心,打翻了油灯,还好连扑带打把火灭了,但还是把这下摆烧毁了这一大块。如龙师傅啊,你手艺好,又心灵手巧只有指望你把它修复好了,要不人家回来讨要我怎么和人家交代呀!我父亲说,老爷这么相信我,我虽然心里没底,但也要试试,于是就带回了这件袍子。万万没想到的是,袍子还没有修好,解放了,土改了。这户姓李的乡绅被划为地主,而且不知什么原因被定成反革命镇压了。
我父亲再也不敢提这袍子的事,怕被牵连,就把它包裹起来藏在柜子最底层,老父亲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感觉是个值钱的玩意,他一直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
而今,被人冤枉遭此侮辱,身体和人格都受到恶毒的戕害,有口难辩,有理难伸,虽然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能死的理由,包括那件神秘的袍子还没有给家里人讲过,但为了自证冤屈,只有用死来还自己一个清白。
父亲听过许多历史上以及民间故事里许多以死伸冤,以死自证清白的英雄壮举,但这需要何等的胆略和多大的勇气啊!老父亲暗暗下定决心,便找机会实施。关父亲的地方是个土坯破房子看管的民兵也吊儿郎当,他们知道憨厚朴实的父亲不会逃走,也无处可逃,因为一逃走了事情就更是说不清楚了。
老父亲想到了许许多多死的方式,但都没有机会,他想到了上厕所路上那用山上乱石块垒成的院墙。于是老父亲利用上厕所的机会,因看管的民兵也不跟着,他们知道父亲不会跑,老父亲牙关紧咬,怒目圆睁,退后十几步,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猛跑着用头撞向大石头垒成的院墙顿时头被撞裂一道大口子,鲜血从口子里汩汩流出,老父亲立即不省人事,“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墙根下的土地也被老父亲的鲜血渐渐给染红了一大片……
那看守的民兵感觉老父亲上厕所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于是前去查看才发现躺在血泊中的老父亲,这才慌了神,报告领导,见老父亲还有呼吸,赶紧送到公社卫生院做了简单处理,随后紧急送往巢湖地区的三康医院。发生了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们都不通知我们家里人,不许对外透露任何消息。我们家毫不知情,一家人还在为老父亲被关忧愤悲痛而六神无主时,全然没有想到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帮没有人性的东西他们之所以瞒得铁紧,是估摸着老父亲如果真的死了,他们会掩盖事实,编排假象,捏造伪证。万幸的是,在昏迷三天三夜后,坚强的老父亲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了,这才通知我们家里人送东西到三康医院,醒过来的老父亲,很想看看我,于是奶奶带着我从老家坐火车去看望父亲。一走进病房,我只看见一个满头和整个脸都缠着白布的人坐在病床上,听到父亲喊我,我才认出这是我最亲最尊敬的父亲,我一下子扑到父亲的病床前,依偎在他的怀里。我看见父亲只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这时老父亲再也忍不住了,两行浑浊的泪水流到了缠着的白纱布上。我后来想,父亲在赴死的那一刹那肯定没有流泪,没有犹豫,哪怕只要有丝毫的犹豫,都不会撞得如此惨烈。他肯定想到了他最亲的家人,尤其想到了我,我感觉在兄弟姐妹中,他老人家最疼的是我醒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也是我。
父亲缓缓地说:“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我想一死了之,以死证明我的一世清白”。说完眼泪又涌出眼眶,我更是泣不成声,哭得像个泪人奶奶也哭了,在场的人无不感动,没有人不对老父亲的壮烈举动而心生敬意,这需要有着怎样的勇气才能让铮铮铁骨的汉子做出如此壮举。“人若有情天落泪”,老天总算有眼,补回父亲一口气。事后想想,老父亲真要走了,那真正是天塌了,我们家就垮了,我那年十三岁,弟弟九岁还有只有五岁的妹妹。如果父亲没有活过来,如果……不敢想象,至少我上不了大学,也不会拥有今天的一切。父亲在医院只住了一个月就叫出院了。
就因为一个草垛失火,烧了两三百斤稻草,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随便抓人。事后公社领导和公安部门的技术人员到现场察看,发现草垛边有个烟头,才查明草垛起火的原因。因为那草垛就在路旁边,那是过路的抽烟人无意中把未熄灭火的烟头扔到草垛旁,把草垛引燃了,真是天大的冤枉!如果不是父亲刚烈勇敢,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还不知道要被关到猴年马月,如果是软蛋怂包,经不住严刑逼问,屈打成招,被判刑坐牢那都是极有可能的。如果父亲晚点被发现,失血过多,老父亲再也不能醒来,我们家人都不敢想象这个后果。终于父亲活着回来了,一家人欢天喜地,虽然老父亲还没有痊愈,伤口还绑着绷带,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惨白惨白,虚弱得怕人,一家人精心伺候老父亲,大姐,二姐每天给父亲伤口清洗,换药。
有一次换药,我刚放学回家,看见二姐轻轻掀开绑在伤口上的纱布,露出惨不忍睹的伤口,有小孩手掌那么大,这一块头皮掀掉了,看见白白的头盖骨,看得我心惊肉跳,汗毛直竖,至今想起,心里还是颤栗。
一年多以后,那里渐渐地长出嫩红的新皮伤口才慢慢愈合,但这里始终凹陷去一块,再也没有复原。父亲偶尔叫我摸摸那里,软软地,伤口明显地露在那里,这是一个对父亲来说永远刻骨铭心的印记。老父亲的生命力太顽强了,这样巨大的创伤,居然都能挺过来,真是个天大的奇迹。
中国有句俗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是因为我们家在珠家岗是单门小姓,就会有人欺生,天上飞来的灾祸,差一点送了父亲的命,也差一点就毁了我们整个家庭。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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Ψ 一阵微微的巢湖风……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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