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丨 李广汉:洗木桶浴的女人

文摘   2024-12-04 20:01   陕西  

洗木桶的女人

(系列小说《女人诗篇》之一


文丨 李广汉


在最不适宜使用木制储水器的地方,李慕云得到了她一直想在其中沐浴的木桶。水上漂浮着淡紫的新塔花,芳香扑鼻。

这是我在南疆的一个团场听来的故事。

1952 年的夏天,上天山的湘女们已经知道了她们的命运,是为了回应军垦将士“没有老婆不安心,没有娃娃扎不了根”的呼声。而非她们想象的那样,三五年后胸前挂满勋章,英姿飒爽地荣归故里,头上俏皮地扣一顶维吾尔四边小帽。那时她们如笼中的小白兔惴惴不安地等着,选中她的会是什么样的男人。李慕云心里却是一种悲壮的平静,命运既然如此,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又有什么要紧?但是事到临头她却计较起来,就像不会真的把不听话的孩子拿去喂狼的母亲,她怎么能把自己的一生拿去赌气呢?选中她的是一位姓焦的副团长,壶梯山战役中赤手夺取打红的敌机枪的英雄。瘦小黢黑,像一节休眠的干枯的胡杨。李慕云怀疑对方至少隐瞒了五岁,不是三十五。

李慕云想起了另一个男人,卡列宁伯爵。想着她将会像安娜背叛卡列宁一样背叛焦副团长,然后被这个有着晴朗天空的世界抛弃,悲惨地死去。

回去的路上,李慕云看见新兵连连长陆海在路边等她,手里拿着一本《当代英雄》。李慕云进疆时携带了一箱子俄罗斯和欧洲文学书籍,陆海见了竟热泪盈眶,如同见了久别的亲人。里面的书他大多看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陆海说是来给她还书,其实为了探听她相亲的情况。

李慕云说,我不想走安娜的路。

陆海马上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沉默了一会,他沉沉地说,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因为这里没有沃伦斯基那样胆大包天的人。

那么你呢,陆连长-----还有一个避免安娜悲剧的办法——事情紧急,李慕云抛开了少女的娇羞与矜持,也不管陆海是否喜欢她,说道:你我都是没有婚姻羁绊的人啊!

陆海把书递给李慕云,走了。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李慕云知道,有资格结婚的屯垦官兵须具有三个条件之一,二十八岁以上,五年以上党龄,团级干部。即“二八五团”。而且“团”优先,“五”次之。而后才轮到“二八”。陆海30岁,年龄够了,但官阶低,非党,况且是起义人员。根本不是“二八五团”样样具备的焦副团长的对手。

本人不愿意,这个根本性的障碍,在焦副团长和组织眼里根本不是障碍。政治思想工作——这个战胜了蒋家王朝的法宝,还拿不下你一个湘妹子?果然,李慕云动摇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居然战胜了这个战无不胜的法宝。讲述者讲到这件事的时候评论道:陆海也是多事。我倒以为这是弱者施展的计谋。李慕云和陆海谈论《安娜 卡列妮娜》的时候,十分向往地说到俄罗斯贵族庄园的浴室,里面会有白桦木浴桶,水上漂浮着玫瑰花瓣。这一天,就在李慕云准备屈服的时候,陆海把她带进了一个地窝子,她看见了一只崭新的木桶,蒸腾的热气上漂浮着南疆特有的新塔花。木桶周围木屑和刨花散落一地,陆海手上的绷带渗出了暗红的血。他不会木工活,不难想象为打造这只木桶他付出了怎样的辛劳。



还有点渗水,他满含歉意地说。

李慕云决定嫁给这个男人,因为他年轻,因为他和她一样喜欢那一箱子书籍,因为就像沙海细流,在他那里还能找到在这个粗粝的世界上仅有的一点诗意,她必须紧紧抓住。陆海却不敢有此奢望,他语无伦次,最后李慕云还是听明白了,沐浴过后,她会留下体香,陆海会将这只留有她的体香的木桶永远珍藏。李慕云这次没有洗浴,她走出地窝子,给师政治部写了一份和陆海自由恋爱的申请报告——自由恋爱还需别人批准,没人会发现这是悖论——没想到师政治部竟然批准了。焦副团长跑到师部大闹,领导告诉他此举是出于统战的需要。因为留在军垦农场的官兵,有一多半是陆海那样的起义人员。人家姑娘为了建设保卫边疆,千里迢迢从鱼米之乡,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而且一来就不得回去,你一个党员干部就不能牺牲一下个人利益?去,赶快另挑一个吧。你狗日别盯着南瓜不认倭瓜,晚了连倭瓜蔓也吃不上了。

李慕云是在新婚之夜洗的第一次木桶浴,水蒸气起将新塔花的芬芳挥发得淋漓尽致。据说香水就是从花中蒸馏出来的。但有一种惶惧感迫压着她,使她感觉自己像被闷在锅里蒸馏致死的花瓣。

惶惧来自焦副团长可能要施加给他们夫妇的报复。

你不是木匠,却能得造出了浴桶,那么不是牛马的你,也一定有牛马的力气。焦副团长手扶犁杖,让陆海拉犁,嘴里发出吆喝牲口的咒骂;

既然那对男女是凭那一箱子书勾搭在一起的,焦副团长便将这个资产阶级媒婆判了火刑;

有一次追剿乌斯满残匪,焦副团长在陆海的背后举起了枪。扣动扳机的一瞬,他从梦中惊醒。

实际上,焦副团长没有对李慕云夫妇进行过任何报复,上面的情景均是他做的白日梦。就是这最后的一次白日梦,把焦副团长吓着了。为了不使这个白日梦成真,他申请调离了这个团场。那时他满怀悲愤,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成了陆海这个壶梯山上手下败将的败将。但他再没有打扰过李慕云夫妇。

老首长是个好人。讲述者评论道。

从此李慕云夫妇过上了安静的生活。他们白日劳作,晚上李慕云泡在木桶里,听丈夫给朗读。于是开垦之苦便没有那么苦。他们和无数的兵团夫妻在大漠上开垦出一片片绿洲,为共和国的建起一座座粮仓。他们的生活条件也逐步改善。团场建起了公共浴室,李慕云仍在木桶里洗浴。木制的储水器适宜于潮湿的南国。新疆是典型的大陆性干旱气候,少雨,光照时间长,南疆尤甚。干燥的气候盛产各种果干,对木桶却十分致命。陆海这个二把刀,打造的浴桶本来就不太严实,后来它出现的裂隙越来越多,势不可挡,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慕云夫妇甚至可以听见木桶的坼裂声,好像镇尼(阿拉伯语中的魔鬼,精灵)在隔壁劈柴。洗浴的时候,陆海因忙于堵漏,无暇像开始那样在一旁为妻子朗读。桶里的水位越洗越低,李慕云少不了会抱怨几句,让陆海很是愧疚,好像造成浴桶千疮百孔的干旱气候是他造成的。为了养护这只浴桶,陆海费的辛劳比打造它时多多了,沥青,骨胶,木楔弥缝堵漏,治标不治本,新的裂隙层出不穷。他有空就往浴桶上淋水,想让它保持湿润,但水分很快就会被蒸发。陆海要李慕云增加洗浴的频率,改每周一次为两到三次,以利于浴桶的养护。李慕云说,整天累得要死,哪有那么多精力!那么一直让它保证满水状态不就行了吗?不行,那时它会像一个巨大的花洒,弄的屋里一片泥泞。

于是洗木桶浴变成了一件很劳神的事,毫无享受可言。但李慕云还是坚持着。它成了一种诗意的象征,李慕云在用它对抗着生活的粗粝。当她把劳作了一周的疲惫的躯体浸入飘浮着花瓣的水里,闭上的眼里会浮现出俄罗斯的白桦林,烟雨江南的一叶乌篷,宝玉和一群水做的女儿吟风弄月,茶炊旁贵族青年和教士的后代辩论革命------

有一天,陆海从外边回来,笑逐颜开,手里拿着一卷防雨布。防雨布衬在木桶里,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渗漏问题。李慕云却没有好气地说,既然如此,还不如弄一口大缸!看着丈夫呆呆的样子,李慕云于心不忍,进了浴桶。扑鼻而来的是被热水蒸发出来的难闻的化工气味。陆海又要撒新塔花瓣,李慕云阻止了。她觉得花瓣在这样的水里,就像胭脂搽在媒婆脸上一样不搭。不知为什么,自从在防雨布里洗浴,那些诗意景象再也没有出现过。又一个周末,陆海往浴桶里倒热水的时候,它衰老多病的躯体承受不了水压,轰然散裂!李慕云发现水也可以爆炸,四处喷溅的情景十分吓人,但是她却笑了起来,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陆海要打造一只新的,李慕云说算了,她端起搪瓷盆,到下饺子似的公共浴室去了。

李慕云从公共浴池回来,陆海补救什么似地给她朗读,一页没有念完,李慕云拉起了鼾声。陆海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妻子的鼾声。妻子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打鼾!

新疆男人都吸食莫合烟,特别喜欢用报纸卷着吸,据说有一种迷人味道。所以连队的废旧报纸十分抢手。有一天,李慕云看见陆海的卷烟纸上安娜在燃烧。

你拿什么卷烟?

李慕云揭开褥子,看见那本书被裁成了一厚沓子卷烟纸。

陆海则是一副看你能把我怎着的破罐子神情。

很多年过去了。

李慕云有两个孩子,老大女儿嫁到了条件好一点的北疆团场。小儿子二十多了,没有考上大学。因为教育条件有限,这里的孩子考不上大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子不愿意在团场待,先是到父亲的湖北老家,后又到母亲的湖南老家,都没有混成。说老家的人但对待他的样子就跟不认识一样。便在社会上游荡,一次因聚众赌博被拘留。出来以后,他问父母要钱,说是在局子里认识了一个生意人,决定与此人合伙,到乌鲁木齐做大买卖。李慕云夫妇手里有五万块钱,他们当然不会把这大半辈子的积蓄交给如此不靠谱的儿子手里。再说团场新建起了第一批楼房,老职工优先。李慕云夫妇打算用这些积蓄给儿孙留下一套房产。



父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儿子不稀罕这里的房子,表示他死也要死在外边。

争吵发生的第二天,这个逆子竟然卷走了房款。陆海心脏病发作,被送到了阿拉尔市,需要手术。但手术费成了问题。和儿子联系不上,打电话给女儿,女儿哭着说马上筹措,但是光汇款路上就要好几天。走投无路之际,李慕云想起了焦副团长。

焦副团长现在是师政委了,同时兼任阿拉尔市委书记。新疆的很多城市是由兵团孕育出来的,当地兵团的最高长官也是该城市的行政长官。有一年春节焦政委到团场慰问老兵,表示谁有困难尽管到阿拉尔找他。李慕云知道这是官话,但她记得焦政委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李慕云很快拨通了焦政委的电话,不巧他正在乌市,和一家石油公司商谈开发油田的事。但是她很快接到医院的通知,是院长亲自告诉她的,可以马上为陆海手术,费用的事以后再说。接着政委夫人来到医院,政委夫人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当年从豫省老家带来的乡气荡然无存。相形之下李慕云成了村妇。政委夫人批评医院院长,不该见了钱才肯救人,何况李慕云夫妇是最早的军垦战士,这个绿洲城市的奠基者!协助李慕云安顿好第二天手术的陆海,看她没有地方住宿,政委夫人执意要李慕云到她家去,否则焦政委知道老战友在医院走廊过夜,会批评她的。李慕云觉得她如此热情也许是为了丈夫的官声,但随即为自己这个刻薄的想法感到羞惭。

焦政委家很大,装饰素朴庄重,但难掩其尊贵气象。她惊奇地发现,主人的书柜里有不少好书,甚至《尤利西斯》这样的文学天书籍也赫然在列。焦夫人说都是孩子们读大学的时候买的。这个年纪的女人拉起话来无非子女,这个话题恰恰是李慕云心里的痛。焦政委也是一儿一女,焦夫人说起来不无怨气,女儿新大毕业后,她爸给她在阿市找好了工作,可她说啥也不愿回来,在乌市安了家,给人家当小棉袄去了。儿子呢,在口里(新疆人对内地的称呼)读的一所211大学,本想让他在口里发展,他却跑了回来,做起了广东一家卫生洁具在南疆的总代理,虽说生意不错,但是说起来是个卖马桶的,多不好听!李慕云听起来,觉得像是对一个玉米面馕都吃不上的人抱怨盘子里的芝士披萨味道不够纯正。临睡前,焦夫人问李慕云要不要洗个澡,还是洗洗吧,洗了好睡觉。李慕云的理解,是洗干净了好使用家里的寝具。但她马上感到了这个想法刻薄,又羞惭了一次。

李慕云跟随焦夫人走进卫生间,华贵无比,陶瓷洁具在温暖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令她目眩。焦夫人说都是儿子整的,有点打造一个样板间,做广告的意思。自从木桶爆裂以后,这是李慕云十多年来再次独自洗浴。在她前方是一面壁挂电视,浴盆旁边的墙上是一个小酒柜,她可以倒上一杯法国红酒,一边品啜一边欣赏电视节目。但她觉得如果那样,自己会像一个趁主人外出偷偷享用主人物品仆人。

她什么也没有做,静静地将衰老的躯体浸泡在水里,也许是自感卑微,在宽敞的浴缸里,她仍保持着在木桶里的曲蜷姿态,不敢舒展开来。她忽然感到了一阵彻骨的辛酸,眼泪夺眶而出。她问自己,是为当初的选择后悔吗?应该不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仍无法想象自己会与状若干枯的胡杨、认为安娜是个破鞋的男人同床共枕。当时中央台播放电视剧《安娜 卡列尼娜》,焦政委在一次讲话时指责安娜是个破鞋。

她糊涂起来,不知道眼泪为了哪般。

第二天,政委夫人准备了一些伺候病人用的东西,李慕云坚决地谢绝了。但她提出把《尤利西斯》借去,看护病人的时候翻翻。但她知道她既心力也无能力看这部书,此举很可笑。从焦政委家出来她不禁笑出了声,这笑声怪怪的,自己从来没有听见过。




李君   本名李广汉,男,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送懒婆》、系列小说《女人诗篇》等小说作品多种,作品曾获《解放军文艺》《长安》优秀作品奖等奖项。影视作品有电视剧《墓道》《把日子过好》《雪浴昆仑》《情暖万家》(获公安部第十一届金盾文化工程奖)等。电影《家住黄河边》《正月十五唱大戏》(获第三届中国数字电影“百合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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