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穿过山底村开始爬坡。仅容一辆车通过的水泥道,羊肠子般往上盘,两侧的草木遮住了两边的路面,中间的通道就显得窄了,车开得小心翼翼。我透过窗户往外看,左侧是烟霞深沟,长满望不到底的草丛;右侧是张家山的杏园,稠密的绿叶子中间嵌着一疙瘩一疙瘩的黄杏,像树影里隐着星星点点的黄金。绕来绕去地爬到坡顶,看到一块相对平旷的土地,杏树影里,住着几户人家。车开到最西边靠沟畔的一户,门口停着几辆车,门户大开。车停下后,季志平教授的侄女季阿群走上来打招呼,她的公公正坐在门口右侧的杏树下装礼盒。屋前有条石凳,上面摆着两筐子刚刚采摘回来的杏。筐里的杏明显跟沿途看到的有所不同,个头略小,每颗杏子都染有或大或小的一片艳红。我拿起一颗黄透的杏,圆圆的皮子光滑绵软,塞到嘴里,一口咬下去,汁水竟溅到我的眉毛上了。浸到舌尖上的汁水,有一种果木的自然甜味儿;果肉咽下去,口腔里回旋着咀嚼不尽的香,是甘甜的香味儿,诱惑我再拿起一颗,满口塞进去,腮帮子用力一鼓,杏肉就爆开了,香甜的汁水顺着喉管流下去,意犹未尽的感觉升起来,我又拿起一颗杏子,再次塞进了嘴巴……
同去的何大姐说,不敢吃多了,消化不了!阿群的公公抬起头看看我们说,没事的,尽管吃,吃完吃几颗香杏核就好了。我有点不信,旁边一个中年男子说,杏是温热的,杏仁又是寒性的,两相抵触,就没事了。我似信非信地点点头,把吃出来的杏核拿过去砸开,拣出杏仁吃。新鲜的杏仁有一层薄薄的外皮,吃起来有点苦涩;剥掉外皮,里面的杏仁果有两瓣,合在一起,乳白色的,摸着有点滑腻。放到嘴里细细嚼,嫩嫩的,油油的,有股子特殊的油香味儿。阿群家的院子坐北朝南,很敞亮。走进去,到处都是杏树,树冠篷开来,遮下一大圈阴凉。低处树枝的杏子早已摘光,只有树梢处的几颗,给飞来飞去的鸟儿留着。树下有石桌石凳,先进去的朋友坐在石凳上喝茶品杏,聊着御杏与窑洞的话题。大门正对着,有一座屏风,屏风里侧开着一方清可见底的鱼池,游鱼浅石,逗引得三五个童子围着鱼池捞鱼。鱼池右侧,盖着三间厦房,里面坐着几个西安来的客人,也在吃着杏品着茶。厦房隔出一间厨房,厨房门口蹲着一个铁窝子,里面有个铁锤,铁锤底下有一层砸碎的杏仁壳。看来,到这里吃杏的人都要吃掉这杏仁了。旁边石墩上还有四五颗没有砸掉的杏核,我放进去,提起铁锤,猛地砸下去,杏仁被砸碎了,砸进一堆杏壳里,没办法取出来。我把里面的壳倒出来再砸,拿稳了铁锤,匀着力砸下去,终于砸出了完整的杏仁果。院子里人越进越多,也不知是从哪里赶来的。我跟着阿群参观最里面的三孔窑洞。阿群说,院子租给西安一个朋友,里面的布设都是这个朋友自己装修的;他也是工作之余到这里来住住,平时都是阿群给照管。移民搬迁时阿群全家搬到烟霞镇了,但这个院子公公舍不得丢,背后有他们家生长了三四十年的御杏树林,有200多棵。每年杏花开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游客。杏子成熟时,前来采摘的游客络绎不绝。
顺着窑洞一侧的楼梯走上去,站在最高处,一眼便看到墙外的几棵杏树,但只有一树浓密的苍翠的绿叶。阿群家其他的杏树在哪里呢?季教授手指着远处一个朦胧的山包,说那就是九嵕山,是唐太宗李世民与文德皇后长孙氏的合葬陵墓昭陵。九嵕山是九条龙合抱的一座山,从唐贞观十年(636年)文德皇后长孙氏首葬,到开元二十九年(741年),昭陵建设持续107年之久,周长60千米,占地面积200平方千米,共有180余座陪葬墓,是关中“唐十八陵”,也是中国历代帝王陵园中规模最大、陪葬墓最多的一座;是唐代具有代表性的一座帝王陵墓,被誉为“天下名陵”。阿群家位于这九嵕山的东南方向,地势在全村最高,昼夜温差大,每年都要给树上2000斤油渣,所以长出来的杏子不仅品相好,而且甜度高,还有特殊的香味儿。阿群的女儿带我们去摘杏。出了门朝右拐,窄窄的一条小路,左侧是深谷,右侧是阿群家的院墙。走过院墙,爬上一个小坡,就看到杏树林。杏树林不是宽阔的一片地,而是顺着沟畔往里延伸的林带,一眼看不到头。抬眼只能看到七八棵树。其他的树上都没了杏子,只有沟畔一棵树没有摘,树上的黄杏沉甸甸的,靠近天空的裸露处,杏子被阳光染上深深浅浅的艳丽的玫红。树枝一律被密密的杏子坠下来,伸手就能摘到。树底下落了一层熟透的黄中泛红的杏,何大姐以为是被虫子咬掉的。阿群的女儿拾起一个给我们看,说不是咬掉的,是熟透了自动脱落的;这种落到地上的果子更甜。我接过来一尝,果然比先前吃到的杏子更软糯,更香甜,便跟何大姐蹲下来捡拾。有的碰烂了,有的刚落下,有的开始腐烂。我们边挑选边叹惜:这么好的果子都给毁掉了,真是可惜!阿群的女儿却说,杏的成熟期短,200多棵树,太多了,根本摘不过来。她让我们不要在地上拣落果了,因为里头树上的还有很多。
阿群的丈夫推着小车在最里面的树上摘杏。他站在梯子上,脖子挂着一个布袋,拽过一根树枝摘杏,他的肤色跟树枝的褐色接近,手臂伸过去,如果不动,你远远地看,简直就是一条粗粗的杏树树干。张大哥脖子挂着一个布袋,忍不住爬到树上去摘杏。树头的杏子繁密,仰头看过去,黄澄澄的杏子挂满碧蓝的天空;从侧面看,又能看到被太阳光染出的一抹抹腮红,像一群群待嫁少女羞红的脸庞。张大哥往上挪动一次,树枝被踩得摇动一次,枝头熟透的黄杏就跌落几颗;落到地上,松软的泥土不会碰伤它,拾起来都不用洗,不用揭皮,直接塞到嘴里吃,满口满口溢香,都不愿意从树林里走出来了。阿群的丈夫摘满了,他从梯子上下来,我就爬了上去。站到梯子的最高处,树梢上黄得澄澈、红得诱人的杏子钻了满怀,我一个个摘,先塞到嘴里吃,再往布袋里放;摘得脖子都不堪重负了,还是不愿下来。扭头一看,就望见了九嵕山雄伟的山峰。眼前没有杏树的遮挡,没有房屋的阻隔,九嵕山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九条龙在对着碧蓝的天空舞动,仿佛看到唐王李世民带着众臣打猎的情境……唐王骑在马上飞奔,猎物在杏树林中穿梭,唐王顾不得熟透的杏子一颗颗掉落,只为追上他想要的猎物。他要打的猎物是什么呢,季教授没说清,查阅各种资料也没说清,这也无关紧要,都是传说罢了。但唐王追得满头是汗、口渴难耐时,便摘了一颗杏子吃了,这颗幸运的杏子从此便成了贡品,改名为“御杏”,被烟霞镇的人叫开来,传扬开来,这漫山遍野的杏林也就浸润了皇家瑞气,一朝被封,天下扬名。
杏树木质坚硬,是做家具的好木材,更何况张家山的御杏生长于皇陵东南一侧,秋冬有九嵕山阻挡凛冽的寒风,春夏有东南暖热气流的畅通滋养,相对于平原的杏树,更多了一份天然的地域优势。季教授说,杏核没有成熟时,杏子是绿色的,混在绿叶之间,不容易被发现,这是植物保护自我不要绝种的方式;黄亮时,叶绿素褪去,胡萝卜素增加,糖分增加,它以这种鲜亮的颜色和香甜的味道诱惑各种鸟儿来食,然后把种子拉出来,达到推广繁殖的目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把果实的颜色变化与植物的繁殖关联起来。季教授是林业专家,他以果实的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给我讲杏子颜色变化的秘密,有些地方我听懂了,但有些地方还是没听懂;但这御杏得名的缘由我听懂了。我还发现,这御杏的叶柄是玫红的,枝稍的茎干也是玫红的,而老枝和主干都是深褐色的。其他品种的杏树也是这样吗?成熟的杏树叶子都低着头向下看,是要落进泥土滋养来年的果实吗?这年年开花结果的杏树,还有多少秘密我不知道呢?
走出御杏林,我们买了阿群家30盒杏子,每盒5斤。临走,阿群公公让我们把他挑出来的有一点磕碰的软杏全装进袋子拿走。没想到一装,装了十五袋子,比我们买的分量还要多。阿群公公穿着短袖,胳膊和脖子处都晒成古铜色,脸上的皮肤像是染过酱色一样,但他笑起来时,眉眼都是清亮的。阿群说,公公虽然搬到烟霞镇住了,但农忙季节,一整天都在张家山上,春耕夏收秋播,忙个不停;即便是大雪封山的冬天,他也要到山上跑好多趟,看看这200多棵御杏树。这陪伴公公三四十年的御杏林,成了他丢不掉的山村记忆;每年杏花开的时候,公公逢人总是乐呵呵地笑……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4年9期)
高凤香 笔名禅香雪,陕西临潼人,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百优”作家,作品见《人民文学》《作品》《美文》等,出版散文集《温一壶月光》《栖息地》等九部,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奖项。文學陕軍新媒体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