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进行时 丨 坎离

文摘   2024-11-18 20:00   陕西  


演出




文丨坎离

剩余不足八小时,欢仔就将迎来他人生中第一次演出。在午餐开始前,李老师又一次叉腰站在一桶米饭前,用洪亮的声音说,同学们,我再次强调这次演出的重要性。这是我们艺术幼儿园创办十年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在风帆广场演出,市广播电视台将会同步直播。此次演出面向的是全体市民,希望你们能不负期待,献出最好的表现。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没人听得比欢仔更入神。

嚼着又干又硬的米饭,欢仔没有胃口。他突然觉得,老师将皇帝这个大角色指派给他,其实并不是奖励。他感到胸口很闷,就要喘不过气来。整个上午的排练他全神贯注,每轮到他登台,他就提醒自己,挺胸,抬头,收腹,迈出潇洒而不失稳重的步履,最后甩扇子那一下,尤其要体现君王的威严。半小时过去,当其他同学开始清洗口盅,只有他还痴痴地望着深不见底的米饭。见李老师走来,他快速扒进两口米饭,李老师看他狼狈地咀嚼着,说,还吃不吃?不吃把碗洗了,别耽误其他同学的午休时间。

又是一个难以入睡的午后,隔着单薄的床单,欢仔触到冰凉的木地板。幼儿园没有床,日常供大家活动的木地板,就成了午休时打地铺的地方。闭着眼睛,欢仔挠了挠脖子,蚕丝被褥弄得他很痒。他想起过去三个月,他在仪态方面做得还不错,真正的挑战来自如何做到单手开扇,摇扇,收扇三者一气呵成。关于这个问题,他请教过爸爸,起初,爸爸很有耐心,没事就在院子里亲身示范,让欢仔模仿他。欢仔过完一遍,爸爸对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是走出了阎王的气势。欢仔心想,都是王,与君王的差距应该不大。后来,欢仔产生了新的问题,要向爸爸讨教时,爸爸却像变了一个人,不再给出任何意见。欢仔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去问妈妈,妈妈吃了一惊,苦笑着摇摇头说,真搞不懂你们父子俩是怎么了,你知道你爸爸是怎么说你的?他说你近来一直躲着他,看见他就跑,叫你也不搭理。妈妈知道,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是好事,能踅摸出一套表演的方法也是本事,但是你对爸爸也该有起码的尊敬,不是?欢仔感到后脑勺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妈妈是站在同一边的。

更大的困惑笼罩了欢仔。这时候,当午后阳光打在所有人的被褥上,只有他仍清醒着,李老师睡在他旁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在李老师之前,一直是邱老师在照看班级,她总是等所有人睡着了才休息。每次午休时间过半,见他还醒着,邱老师就会悄声走过木地板,在他身边躺下,也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注视他。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欢仔总能安心下来,不一会就沉入梦中。而如今,他闻见的只是自己在整个早上排练过程中产生的汗味。他观望四周,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看着他,他认出那是阮家慧。

在欢仔眼里,阮家慧是一个活泼的孩子,极少安静的时刻。唯独在他面前,她显得特别文静,她会在与其他男孩奔逐得火热之际,因欢仔的一句呼喊而立刻停下来,用手背揩汗,一边含笑看他。他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欢仔恨不能向全世界宣告这一消息,他第一个告诉了妈妈。妈妈并没有和他想象的那样付之一笑,而是将他拉到身边,从抽屉里翻出他们班级的合影,要他指出是哪一个女孩。欢仔也不红脸,大方地笑着,圆乎乎的食指落在一个用很多小夹子盘着头的女孩。妈妈拨开他,伸出手轻轻抚弄着那个女孩的嘴唇,仿佛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儿。回过神来,她将儿子揽入怀中,要他说说对于喜欢的理解。见妈妈没有玩笑的意思,欢仔完全放开了。他告诉妈妈,在幼儿园的校车上,跟车老师和司机经常打情骂俏。妈妈听得乐了,说,哪里学来的怪词,那你倒是说说,他们具体怎么打情骂俏了?他也来了劲,站起来说,每次司机露出牙齿说了一个玩笑话,跟车老师总要打他。妈妈说,打他?欢仔说,对,司机不但不生气,每被打一次,牙龈都要露出一回。妈妈想了想,扑哧笑出声来,说,那跟车老师是不是也在笑呢?欢仔说,是啊,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一边笑,一边还要皱着眉头。透过欢仔的讲演,妈妈仿佛也来到车上,亲睹了那幅景象,咯咯笑个不停。随后,妈妈伸手摸欢仔的头,突然眼眶一红,说,欢仔,你真是我的开心果。看见妈妈这样,他愈发加深了自己的判断。他抽出手帕递给妈妈,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爸爸是不是总是欺负你?妈妈停止了拭泪,手帕悬在空中,显得很吃惊。等她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才说,欢仔,你怎么那样说?他说,你们房间半夜总传出很大的声音。妈妈一怔,脸上浮出思索的神情,随即绽出笑来,说,你误会了,那是我和你爸爸开玩笑,他经不住我调笑,捏了捏我的脚,所以我痛得叫了出来,就像——没错,就像跟车老师对司机叔叔做的那样。妈妈两掌一击,似乎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欢仔的神色一点没变,他的疑惑与担忧没有得到消除。

每个夜晚,在将欢仔哄睡后,妈妈便会回到她的房间。爸爸在午夜回来,手脚很重,经常制造出不小的响动。不止一次,欢仔在他锁上房门的一刻惊醒过来。在一片黑暗中,欢仔径自淌泪,莫名的挫折感占据了他。他知道,很快他将听见微妙的响声,一开始很轻,若不细听,还没法辨认那究竟是不是人声。等音调逐步提高,尖锐的声音一点点放大,欢仔就会清楚地听见,那令人胆寒的声音出自妈妈。那一刻,挫折感被恐惧感取代,妈妈刺耳的嘶叫令他所有的毛孔陡然张开,巨大的寒冷遍布体内每一寸血脉。他哆嗦着用被子锁紧全身,连枕头也拿进被子里来。若还能听见声响,就将留有妈妈气味的枕头卷成U字形,侧身捂住耳朵。

回想起初次听见这个声音时,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苏醒。他以为自己正在做一个噩梦,一动也不能动,仿佛肢体被那声音全盘操纵着。从被子里,他勉强伸出一根手指,摸摸妈妈的枕头,上面还有一丝温热。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怎么了?爸爸为什么要欺负妈妈?一面是恐惧,一面是惊奇,他想,我一定要弄清发生了什么。

他终于壮胆下床,轻手轻脚从房间里退出。楼下的大排档已经打烊,街坊路灯尽灭。他怕黑,尤其是午夜时分那种黑,厅堂没有尽头的黑,似乎伺服着鬼魂或是幽灵。他向着父母的房间行去,脚步临近,妈妈撕心裂肺的叫喊愈发清晰。他迎上去,全身紧贴房门,他听见床铺因震动而咿呀作响,夹杂着爸爸剧烈的喘息,和自己泼剌的心跳。这些声音加起来,也抵不过妈妈一个人的呻吟。他在门上瘫倒下来,整个世界陷入妈妈声浪的漩涡,他一嗒一嗒抽泣着,唯恐惊动门中的人。直到声音微弱下去,他才蔫头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天花板上闪过车灯的掠影,他想道,妈妈会不会就这样死了。

然而,第二天妈妈还是如常叫他起床,脸上焕发出那种睡过好觉的饱足感。自那以后,他便对爸爸产生了极大的敌意,这敌意他无法解释,无法摆脱,也就不能理悟。

想起校车司机与跟车老师的肢体动作,想到母亲对于自己喊叫的解释,欢仔试图让自己相信,女性轻轻击打男性,也许还包括男性拍打女性,这都是传达爱意的方式。为了确认心意,他不止一次试图招惹家慧,奇怪的是,不管他怎么出招,她都只是抿笑,仿佛认定,他只是一个不值得严肃对待的孩子。这令他感到尴尬。他开始仔细观察家慧与其他男孩日常相处的方式。每当有男孩调笑她,她总是抡圆了胳膊拍向对方,难辨轻重。她一俟举起白幼的手臂,欢仔的心跳就咣当一下,仿佛她扬起的手掌,落向的将是自己。当他发觉那些被她击打的男孩依旧对她挤眉弄眼,甚至龇牙大笑,他就感到,余后的阳光都不会再落到自己身上。对于那些男孩,他并不恨,只是暗自记下,决心与之疏远。久而久之,竟发现身边渐渐没有一个人可以再一起玩耍。他这才意识到,家慧对全班男生都已表达过爱意,唯独对他不曾有过任何表示。



正因如此,当午后的吱吱蝉鸣与呼吸奏鸣声相伴贯入他的耳朵,他以为只有自己醒着,蓦地发现家慧正在远处注视着自己,他的惊喜是不言自明的。许是侧躺的缘故,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同趋近的脚步声,愈发深重起来。长久的注视令他的眼睛发酸,可他并不眨眼,不让当下的美好一个不慎就溜过去。他很快发现,对方的眼睛竟也一眨不眨。枯涩中,他的眼睛逐渐生成泪水,他似乎看见,对方的眼里也闪过泪水。他飞快地抹去眼泪,看清那不过是幻觉。

他突然怀疑,其实家慧并没有看向自己。她看的是别人,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醒着。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但那两颗眼珠子确乎没有转动,看不出有何感情。他向后瞥一眼,李老师还在沉睡,嘴角随沉重的呼气翕动。他捻住被子的一角,身子抽离出来,蹑起足尖,穿过那些沉酣梦中的同学,来到家慧的脚边,在她与另一个同学的床位之间躺下身来。

怎料,家慧原先静止的身体立时腾涌起来,她笔直地坐起,惊叫一声,说,你干吗?欢仔竖起食指,示意大家还在睡着。邻近的同学磨着牙,翻过身去,背朝他们放了一个响屁。

欢仔捏着鼻子,嘟哝道,喂,你刚刚干嘛盯着我看?

家慧也学他捏紧鼻子,说,笑死人,我哪有盯着你看?

你盯我老半天了,时钟刚刚从一长一短两根薯条变成了一块比萨。

懒得理你,我发呆不可以吗?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家慧的脸骤然沉坠下来,随即她又迅速地伸出手,捏了欢仔的胳膊一下。不等反应过来,热流已经传遍了欢仔的全身。她凝视着他,大声笑了,说,你的脸好红啊,中午是不是吃了辣椒?欢仔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说不出一句话。

她又捏捏他的肩膀,这次比先前更重了,说,以后我就叫你辣椒欢,怎么样?

欢仔的脸变得更红了,他突然想起,家慧晚上也要登台,她饰演的是一名宫女。他说,晚上,能不能请你陪我一起走?

她伸长了脖子,愣了愣,说,可是,老师说,我们应该按照规定的顺序出场,不是吗?

我觉得,我一个人,没有勇气登台。

她想了想,平直地伸出手背,说,那你晚上牵着我走吧。欢仔不敢动,她就一把抓起他的手,说,你要牢记,现在你是皇帝,一定要拿出气势来。

他郑重地点点头。李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中心,用她粗犷的声音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随后,搬弄被子和在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两人几乎同时收回了手。欢仔觉得,大家都醒了,说话就可以大声一些了。可他现在只想与她再多对视一会。

看见平日里一起奔逐打闹的男孩陆续醒来,家慧便噌地起身,朝他们跑去。欢仔蹲下来,为她叠好被子,抱起收好的床褥,低头走向她的柜子。他突然感到跟前有一层阴影,闻见一股清新的气味,他抬起头,那人正含笑端详着自己。他竭力克制住朝她扑去的欲望,说,邱老师,你怎么回来啦?

邱老师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出走的。当他从午睡中醒来,满足地伸了个懒腰,陡然发现大家都在议论,说邱老师趁大家睡着的时候离开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一个打扮随意,年纪三十上下的女人大步走进门,他才感到这可能是真的。那位声称自己是李老师的女人向大家申言,邱老师已经被一家小学聘用为任课教师,从现在开始,将由我来照料大家今后的生活。那天下午,欢仔第一次品尝失去的滋味。

如今,当邱老师再次站在他面前,他不禁怀疑是不是在做梦。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邱老师比先前更漂亮了。她用熟悉的声音呼唤着欢仔的名字,欢仔,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欢仔,我回来是要给你们晚上的演出加油鼓劲的。欢仔,今晚邱老师会给你们化妆。

等她终于说完,欢仔说,邱老师,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再也不会走了?邱老师的脸上现出愧色,先前的美貌也在这一瞬间消退了一半。她蹲下身子,不敢直视欢仔的眼睛,怕从上面看到眼泪。她说,邱老师一直都在守护大家,关心大家,永远也不会离开的。果然,还没说完第一句话,她就听见泪珠滴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没等她抬头,欢仔已抹净眼泪,上前抱紧她。依靠在她挂着珍珠耳坠的耳旁,欢仔说,今晚,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说完,欢仔不再看她,背过身去走开了。他走到自己的柜子前,紧握住那把近三个月来陪伴他,也折磨着他的扇子。



暮色临近,欢仔与同学们坐上校巴,启程前往风帆广场。上车时,欢仔发觉今天的司机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只见他目视挡风玻璃,面色呆滞,仿若灵魂失窍。不出欢仔所料,今天李老师和邱老师也一同前往,原先的跟车老师没有出现在车上。

欢仔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很快发动,进入人烟阜盛的街道。途径欢仔家的路口,他竭力搜刮着街道上的人群,希望能看见妈妈的身影,但并未如愿。扭头去看家慧,她正支颐不动,望向窗外,像是在思忖什么。

风帆广场位于两江交汇之处,大门两侧,有一个形似马踏飞燕的标志性建筑,广场上是六面形如船帆的浮雕,掩映在花坛的锦簇中,象征着有关乘风破浪的城市精神。下了车,李老师领着大家来到表演场地,夕阳映在风帆浮雕的反光镜面上,照得欢仔有些恍惚。他耷着脑袋跟在大部队的后面,一点也看不出来,今夜他要扮演的角色是皇帝。

吃过现场发放的盒饭,在邱老师的注视下化完妆,欢仔换上厚重的表演服,天色已完全黯淡下来。欢仔可以听见舞台下观众喧哗的声音,他们大致由孩子们的家长以及路过的市民组成,他深吸了一口气。邱老师为最后一名同学化完妆,将大家召集到身边,站成一行,对准他们的额头,一个一个亲吻过去。

当邱老师来到面前,欢仔紧张地闭上眼睛,感到她的脸正缓缓落下,即将贴上的时刻,她突然停了下来。他仍闭着眼,听见她似乎无奈地笑了笑,说,欢仔,老师就不亲你了,怕把你的妆亲花了。欢仔踅摸到自己的颅顶,大片的油光将刚刚打好的粉底冲刷殆尽。邱老师就这样绕过了他,对准下一个同学的额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对劲的。

候场时,欢仔的心飞快地跳动着,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声音,这些声音令他十分不安。

听见主持人念到他的名字,这比他预料得要早多了。他差点一个踉跄,扇子没抓稳,整个人就要摔下去。是家慧及时扶住了他,他没想到她的力气竟然这么大。

别怕,家慧说,我们一起走上去。欢仔仔细端详着她的幻貌,也许是妆容的缘故,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庞显得浑然不真,她平静得简直过了头。欢仔很想问问她,对于登台,她真的一点也不畏惧?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很自然地勾上他的手臂,意思是,我跟着你走。

欢仔原先弓张的躯干随着迈步逐渐昂阔起来,自己可以丢人,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家慧不堪。他走上台,幕布后面是一个身着西服,手擎话筒的女人,看来她就是今晚的主持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她扶了扶眼镜,说,一会幕布升起,我需要你们做到面向观众,整齐划一地走过长廊,不要停,一直走到面前一个显著的红色标记点,然后扮演皇帝的你,她看向欢仔,要挥动你的扇子,然后站在原地,直到演出结束,而扮演宫女的你,她指了指家慧,则要另行走到位于舞台左侧的黄色标记点,也是站在原地,千万不要动。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欢仔与家慧登时愣在原地,怔忪地望着主持人。没等他们充分理解,幕布已然拉开,古风音乐响起,主持人将话筒抵在嘴边,示意他们立即出发。

广袤的前方是一片刺眼的亮光。欢仔只能用余光锁定地面,准确地说,是锁定在自己与家慧的鞋子上,尽可能平稳地向前拔腿。他感到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发现自己不能确定,家慧是不是还挽着自己的胳膊。他只顾向前行走,一直走到T台中央,前面有两个人正费劲地吹着葫芦丝,他们的脖子与耳朵都涨红一片。

大约六名舞蹈演员突然从欢仔身后蹿出,朝着他扭动腰肢与臀部。他完全出神了,前方的视野也被环簇的舞者彻底挡住。欢仔觉得,这是他走过最长的一段路,仿佛怎么也到不了头。此时,伴随一声巨大的轰鸣,前方空中骤然升腾起璀璨的烟火,紧接着是两侧,四面八方的火花万箭齐发,瞬息炸裂,整个天空似乎都被占领了。

欢仔什么也听不见,耳鸣声嗡然,震裂着他的神志,他无从判断身旁究竟还有没有人。他告诉自己,必须集中意志,找到那根救命稻草,所谓的标记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这样一直走下去,地面终于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圆圈,他站定在那里,不等意识反应,身体已经猛地甩出扇子,他的听力渐渐恢复了,主持人嘹亮的声音盖过了音乐与烟火的巨浪——迎面走来的是我们大清帝国的皇帝,他黄袍加身,光芒四射,他威武雄壮,气势如虹,无愧为一名真正的英雄。

他突然听见,妈妈在房间里撕心裂肺的哀号声一点点传来,渐渐穿过了他的全身,可并不多久,又在一瞬间全然消失,在他的脑海中,转化成一条绿色的溪流,汩汩的水声,仿佛是一颗缓慢的心脏,此刻正纵贯整座森林。



演出结束了。

翌晨,爸爸妈妈一起来到欢仔的房间唤他起床。爸爸说,今天爸爸想带你们去水库玩,我们早点起床,吃了早饭就出发,好吗?欢仔点点头,抱紧爸爸的脖颈亲了一口。

几日阴雨过去,清晨的山峦湿气重重,青色轿车驶过一个个弯道,在一棵树下停住。

站在观景台上,晨雾还在树梢缭绕,水库中是一块巨大的抛光钢板。爸爸举起相机,说要给妈妈留影,妈妈拒绝了。

爸爸转向欢仔说,妈妈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从来不让我为她拍照。

欢仔说,为什么呢?

爸爸想了想,说,也许是不喜欢吧。

欢仔于是转向妈妈,说,妈妈,你为什么不喜欢拍照?

妈妈看向爸爸,意味深长地笑了,说,有一个好妻子,你还嫌不够吗?非要用相机造出好多个我来。她随即转向欢仔,捧着他的脸颊,说,有一个妈妈,就够了,对不对?

凝定妈妈的面庞,他刚想开口说话,突然听见身后轰的一声,雷声从深不见底的脚下传来。

看呐,爸爸用近乎呼告的声音喊道,水库已经有多久没有泄洪了!

爸爸拉起妈妈的手,妈妈抱起欢仔,三人就这样相互抵靠在一起,言对天地动荡。远处洪流的速度宛如星驰电发,轰雷一般滚滚而来,喧豗彻底包围了他们。他们三人的身形变得微妙,像是厝身于一个小小的气泡中,彼此之间,从未如此亲密。




一个孩子的爱恨情仇(创作谈)




文丨坎离


这篇小说源自我对童年的追忆,是对那些挥之不去的破碎印象的某种再创造。

孩童遭遇成人世界,除了得到关爱与呵护之外,那些不相容的部分往往被视作成长的必经之地,极容易使我们忽略其中可能造成的痛苦。一个孩子对成人世界的不理解,兼及无能为力的心理活动,构成了这篇小说的底座。

小说中,欢仔敏锐地捕捉到校车上跟车老师与司机的暧昧情事,尚不能正确地理解它,误以为爱意的表达非须通过肢体接触不可。他过早地产生了对同班同学阮家慧的懵懂爱意,却全不知该如何表达。母亲夜半离开欢仔枕边,回到与父亲的房间里,发出巨大的喧响,这使夜半惊醒的欢仔感到真正的挫折。言对邱老师在一个午后的突然离去,他同样没有任何能力进行干涉,只能被迫接受事实。

这种长期的无能,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孩子的痛苦之源。成人世界里符合情理的桩桩件件,竟能对欢仔造成诸多意想不到的影响。而作为一个孩童,欢仔没有任何争取的余地。

在一场幼儿园举办的文化演出中,欢仔饰演皇帝,这样的角色与他的真实心理样貌呈现出极大的反差。最终,当欢仔缓缓走向T台中央,伴随四周燃起的炽烈烟火,内心深处种种痛苦与无奈,都在顷刻之间爆炸开来。



华兹华斯在其诗《虹》中写道:“儿童是成人的父亲。”或许,稚气的好奇不免呈现为多疑,而童心的敏锐将势必引起敏感,这段记忆伴随孩童成长,却始终并未消散,他或许将有更为瑰异的理解。这使我反思,从詹姆斯·乔伊斯的《阿拉比》到双雪涛的《跛人》,都写到了孩童遭遇成人世界的挫折,而这篇《演出》则更多地想要表达,在不被成人注意到的内心深处,一个孩子的心灵也有爱恨情仇。

根据我国法律规定,基于年龄划分,不满八周岁的未成年人被认定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据此,我们是否可以说,一个幼儿的爱恨情仇是不值得严肃对待的?在法律之外,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其精神内核应是填补世界上那些未经充分发掘的部分。

它拒绝承认人类事件的绝对化,拒绝将胡塞尔所称的人的“生活世界”简化成一个个社会身份。这也是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所申言的:“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每部小说都在告诉读者:‘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复杂。’”而这恰是小说的魅力,它持续地关注人的繁芜,持续地凝听那些不唯一、相对的声音,它是不确定的智慧。




入戏的儿童与爆炸的童心(评论)




文丨坎离

一个多月前,我和坎离终于结束了网友关系,在长沙的一家笨萝卜吃饭。中长发,方圆脸,黑框眼镜,下颌线敷着薄薄的一层胡须——这是坎离给我的第一印象。我们聊起半年多前,那个隔着屏幕一起讨论小说的冬日。我坐在实习编辑的办公室里,阅读起第一篇他的小说——女性视角,女性群像,这太难得了。

而这篇以孩童视角书写的小说,同样展现了坎离身为小说创作者在视角发掘方面的敏锐眼力。《演出》通过孩童视角描绘了幼儿园小孩欢仔的成长经历,折射出儿童在面对成人世界时的困惑与痛。小说的时间被压缩在八个小时之内,通过戏剧性的情节与象征,揭示儿童在无意识层面上的心灵创伤与心理冲突,读来让人眼睛一热,又不至泪盈满眶。

从戏剧理论的角度来看,舞台是一个象征性的空间,承载了角色的身份与内心世界之间的张力。欢仔作为一个孩子,内心深处充满了对成人世界的不解,但在舞台上却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种角色与真实心理状态之间的矛盾,形成了强烈的戏剧冲突。这一角色的选择无疑不是偶然的。皇帝作为一个象征,代表着绝对的权力和控制,而欢仔却是一个在现实中无权、无力的孩子。最喜欢的邱老师走了,那个让他唯一能让他感受到爱的人不受控制地离欢仔而去,欢仔不明白离别;看见司机与老师暧昧地互动,欢仔不明白肉体与爱的关系;面对阮家慧,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觉能不能被称作喜欢或爱,也就无从谈起如何表达爱;而不知如何表达好感这点,又可能与原生家庭的创伤有关,父母在房间中发出的响声让欢仔感到恐惧,他从未见过父母如何相爱,也从未在与父母的互动中习得过正确的爱。在舞台上,他被赋予了象征性的权力,但在现实中,他对自己身边的成人世界毫无掌控能力。这种反差强化了欢仔内心的无力感,使他的内心痛苦得以更深层次地表达。



精神分析批评认为,童年时期的经历对个体的无意识心理结构有着深远的影响。弗洛伊德的心理发展理论指出,儿童在性别认同和性意识的萌芽阶段,3-6岁的孩童处于性器期,特点是对异性父母产生性关注,对同性父母产生憎恨心理,同时,通过与父母的同一化过程,认识自己的性别角色。小说中,欢仔为了表演“王”的角色,向父亲请教,模仿父亲。这一行为表面上是在学习如何扮演好一个君王,实则是欢仔逐渐习得社会上的男性与男性所掌控权力的姿态应是如何的过程。在欢仔对父亲不再给出表演建议而感到不解、跑去询问母亲时,母亲却反过来质疑欢仔,并将问题导向“对父亲应有的尊重”这一角度上。欢仔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导向“尊重”,这样的尊重,究竟是对父母的尊重,还是仅仅是对“父亲”的尊重,还是说,是对权力,对男性权力的尊重?欢仔更不明白,妈妈为何突然“倒戈”,在平日里有意拉拢自己的母亲,为何此时又要帮父亲说话?在戏剧排练外的日常生活中,欢仔的母亲常常在夜半离开欢仔去往父亲的房间,并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这让欢仔感到深深的挫折。这里的挫折,不仅是因失去母亲的陪伴,更源于儿童心理深层的分离焦虑。这种焦虑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对安全感的渴求无法得到满足的表现。在欢仔的世界里,母亲象征着安全与依赖,而母亲的离开则意味着这种安全感的丧失。紧接着伴随而来的是对母亲的“掌控者”父亲的敌意:“自那以后,他便对爸爸产生了极大的敌意,这敌意他无法解释,无法摆脱,也就不能理悟。”

精神分析学家梅兰妮·克莱因的客体关系理论指出,儿童通过与周围成人的互动,逐渐形成对自我与他者的认知。在欢仔的世界里,成人的行为和情感互动构成了他对“爱”的初步理解。然而,这种理解显然是不完整的,甚至是扭曲的,导致他在面对自身情感时表现出无力与迷茫。欢仔对同班同学阮家慧产生了朦胧的爱意,但他不了解如何表达,进而导致内心的困惑和焦虑。这里的“爱意”不仅是一个情感问题,更是儿童在试图理解成人情感世界时的迷茫与无助。这种迷茫源于对外界关系的模仿和误解,是儿童心理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阶段。而诸如此类的误解,正是欢仔内心冲突的根源。



在评论文章的创作过程中,我向坎离提了一个问题:演出真的结束了吗?坎离的回答颇具有戏剧的腔调,也是我所关注到的这篇小说的一个特点,“戏剧化小说”。坎离提到,在小说的其中一个版本中,他想让人物集中到舞台上,但后面发觉这样的情绪很难体现转变,只会堆砌融合在一大个团块里,会一直是阴暗的,引不出最后的“泄洪”。在小说的最终版本里,坎离为读者呈现了三次“爆炸的时刻”,分别是母亲夜半呻吟、舞台上烟火四起、最后的泄洪。坎离说,他想做一个模糊化处理,让它们在最后一起爆发,而在这些爆炸的衔接处,存在围绕着欢仔情绪上的转化,“吃惊-震慑-和解-泄洪”。

我们以孩童的视角去书写童年,却再也回不到童年,再也无法做到真正用孩子“未开化”的语言说话了。但,我们却能使用小说的语言,把小时候无法用言语表达出的懵懂与痛,以看似天真的方式表达出来。小说明写儿童面对成人世界时的挫折与无力感,实则呼吁我们关注儿童心理的健康发展,理解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感与需求。《演出》以其复杂的象征性和戏剧性,将对儿童的心理的洞察呈现给读者,促使我们反思成人世界对儿童的影响。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4年10期)









坎离   2001年出生于广东河源,香港都会大学创意写作文学硕士在读。有作品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青年号》《诗刊》《声韵诗刊》《作家天地》等刊。









朴直   本名吴鸿仪,2003年生于湖南长沙,作品见《诗刊》《星星》《芙蓉》《中国校园文学》等,获第八届南京大学“重唱诗歌奖”、湖北省第三十九届一二·九诗歌大赛特等奖等。入选第十七届星星夏令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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