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潮 丨 屈赳:三只鹅

文摘   2024-11-06 20:02   陕西  

三只鹅



文丨屈赳


水陆庵的神有多少,三十六斗菜籽零两升。这句民谚,高晟从穿开裆裤听到三十岁,他还是没有去过水陆庵。高晟对其中的奥妙,兴趣不大。要不是孙彪撺掇,他才不会在这个细雨朦朦的早晨,逛什么庙会。孙彪说,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老窝在床上,早晚憋出病。高晟回,再舒服两天,很快就去上海了。孙彪问,什么时候?高晟抿了抿下嘴唇说,要你管,就你事最多。说完,不太情愿地穿好衣服,跟在孙彪后面,上了他的那辆濒临报废的黑色桑塔纳。

每年的农历正月二十二到二十五,是一年一度的水陆庵庙会。方圆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会来此祈愿。空气中弥漫的香火气息,绵延几公里还有余味,足见其的鼎盛。车子一进环山路,就剩下十几分钟的里程。高晟透过车窗,看到袅袅的白雾,在一块水流环绕的陆地上缓缓飘动。高晟心想,那应该就是水陆庵。虽说自己不喜欢凑热闹,可这别开生面的景象,还是激起高晟的好奇心。很快,抵达了水陆庵附近一片麦田改造的临时停车场。青青的麦苗,被倾轧得匍匐在地上,高晟踩在上面问孙彪,到水陆庵了没?孙彪回,还有一段距离。停好车,根据标志指引,高晟和孙彪又混进摩肩接踵的人群,一点一点往水陆庵挪移。

人太多,高晟挤在中间,喘气都费劲。孙彪却摆弄起自拍杆来,开始抖音直播。兄弟们,我现在就在水陆庵,看看这阵势。说着,举起自拍杆,往四周一扫,一不小心,打到高晟头上。高晟捂着后脑勺,有点生气喊,你搞啥子呢。孙彪贱兮兮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说完,又去和他的大哥大姐们互动了。

直播现在是孙彪的事业。自从前年在古城东郊一个川菜馆,辞掉凉菜师傅的工作后,他像是嗅到了商机,回家在自己早都没人居住,房檐长满苔藓的祖屋里,开启了直播生涯。那座摇摇欲坠的土木结构四处漏风的宅院,经过一番简单修缮,变成了直播基地,取名“彪哥寒舍”。一时间,那里如同梁山泊,玉县的一些网红,三五成群,啸聚于此。最近,时值年关,他们都回家团圆,孙彪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人无聊,遂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玩伴高晟。



在一片熙攘中,高晟和孙彪被裹挟着向前,过了能有半个小时,才到水陆庵。他们看见门口的空地上摆着一个铁铸的方鼎,上面插满了小臂粗的黄色香柱,有的已经摔断在地上,徐徐燃烧着。初春时节,天气阴冷,有不少人上完香后,就站在原地,伸出双手烤火。高晟和孙彪看了一会儿,孙彪开腔,让高晟去旁边买上两炷香,来都来了,求个平安,都说水陆庵的神灵得很,有求必应。高晟回,我没啥好求的,要买你去买。孙彪瞪了高晟一样,无奈地摆摆手,自己去旁边的摊位上买了两炷。上香的时候,孙彪让高晟帮忙拿着自己的苹果手机,把上香的过程及时记录上。高晟不情愿地对准孙彪,他又是闭目,又是作揖,滑稽的样子逗得高晟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末了,高晟打趣道,彪哥啥时候对神这么上心,好像比爹娘还亲。孙彪笑着回,逢场作戏,图个热闹,这不粉丝要看。上完香,他们彼此推搡着走进了水陆庵的殿门。

带着耳麦的工作人员讲解,水陆庵原是悟真寺的水陆殿,明朝时,秦藩王朱怀埢用了五年多时间修为家庙。孙彪听了听,问高晟,这些历史你知道吗?高晟回,第二敦煌水陆庵,谁不晓得,来的路上还特意百度了下。两个人又四下转了转。高晟觉得无聊,问孙彪什么时候回。孙彪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最重要的壁塑还没看呢。孙彪说完,高晟就自顾自往里面的大殿走去。一尊巨大金色的弥勒佛,笑盈盈的出现在高晟面前,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跪在前面的蒲团上,嘴里默念着什么。高晟转睛朝四周看去,密密麻麻的拳头般大小的雕塑,布满了四壁,每一个都活灵活现。怒目的金刚,雄壮的罗汉,好像片刻之间,就要有一场混战在他们之间发生。高晟这时候才知道那句耳熟能详的谚语,原来是形容水陆庵壁塑的数量。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些叹为观止的泥塑艺术,高晟还是提不起兴趣,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就要往出走。刚离开大殿,孙彪才姗姗而来。拿着自拍杆,横冲直撞走了进去。高晟转过身,跟在孙彪后面,拽了拽他的衣袖说,快走,还拍呢,你这是大不敬,神仙不喜欢。孙彪似乎也察觉到这样做有些不妥,收起设备,大致浏览了一番,和高晟出了水陆庵。

高晟一出殿门,又嚷嚷着要回家,周遭的喧闹让他感到痛苦,他心想庵里的神仙看到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估计也烦躁。孙彪不想回,许诺等会他请高晟去吃羊血冒饸饹。高晟说,路边摊不卫生,尘土都不知道沾了多少层,吃了,准拉得提不住裤子。孙彪回,那等会去县上吃葫芦头怎么样?高晟一看孙彪是执意要再逛一阵,他也就点点头,勉强答应。两个人又去东边的摊位上,玩起了套大鹅。

一片铺着红蓝相间的彩条布,差不多二十平米的空地上,囚禁着零零散散的十几只雪白的大鹅,周围站满了围观的游客。只见五颜六色的塑料彩圈,不断地往大鹅的脖子上飞去,可没有一个掷中目标。孙彪见状,去摊主那里花一百块,买了五十个圈,自己操弄起来。折腾半天,手里的圈只剩十几个,还是一无所获。高晟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来,我试试。一个,没中,又一个,还是没中。眼看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高晟有点气急败坏,把剩下的几个,随手一撒,一个绿色的圈在空中画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歪打正着,挂在了大鹅的脖颈上。孙彪在旁边大喊,中了,中了。说着,就要跨进场地去抓鹅,被摊主制止,他自己走过去,把那只套中的鹅,提着脖子,拎出来递到孙彪手上。孙彪接过鹅冲高晟喊,回去铁锅炖大鹅,又对着手机里看他直播的粉丝说,看这鹅怎么样?差不多有七八斤。高晟瞅了眼那只羽毛上沾着泥浆,脏兮兮的鹅,没说话,招手示意孙彪往回走。孙彪这才屁颠屁颠往停车的地方靠近。



鹅被扔在了后备箱,不断地发出嘀噢,嘀噢的叫声。高晟听得心烦,回程的路上,他建议孙彪把它丢在路边算了。孙彪说,好不容易套到一只,哪能就这样处理。这两天,找个时间,去我那里把它炖了,再叫几个朋友 ,搞瓶西凤六年,大家聚一下多好。高晟回,谁知道这大鹅有没有什么寄生虫之类的,我可不敢吃。孙彪长叹一声回,你不吃算了,有的是人想吃。高晟听出来孙彪有些不悦,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到了村口,孙彪邀请高晟到自己的直播基地去瞧瞧,晚点去吃葫芦头,高晟说他有些累了,要回去休息。孙彪顿觉有些扫兴,一脚油,往对面萧索的山上开去。

村庄陷在一片白雾之中,显得更加的凋敝。高晟走在歪斜的村道上,半天都没有瞧见一个人影,只听见几声麻雀的啼叫,搅得他心情愈发的低沉。昨天是元宵节,也就是说年彻底过完了。外出求学打工的,都纷纷离开,村庄又成了老弱妇孺的村庄。搁在往年,他这个时候,已经坐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敲打键盘。今年,他只能先待在家等消息。这两年各行各业都不景气,高晟这个半路出家,刚入行没多久的程序员,也不好过。公司一直在裁员,高晟拼命表现,才保住自己的职位。新的一年,公司一直没有承接到业务,迟迟开不了张,高晟想回到岗位上,做出漂亮的业绩,也没有那个机会。父母问高晟什么时候回上海,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撒谎说,去年帮老板赚了大钱,给自己的假期长。高晟再过一个月就三十一岁,对于一个程序员来讲,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年龄,一旦失业,再想找到一个满意的工作,比大海捞针还难。最近一段时间,他虽说表面上看起来风轻云淡的,可心里早已是一团乱麻。

高晟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一进门,母亲问他吃了没。高晟摆摆手。母亲说锅里有调和米饭。配菜是豆腐,粉条,还有排骨,香得很。高晟正好有点饿,盛上一碗,浇了两汤匙油泼辣子,拌了拌,狼吞虎咽起来。父亲在看梁晓声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人世间》,听见高晟回来,从里屋走出来。

“去哪了?”父亲问。

“水陆庵。”高晟回。

“和谁?”

“孙彪。”

“少和孙彪来往。”

“人家也没惹你。”

“一天天想着当网红,男男女女住在山上,真是羞先人呢。”

“你管的真宽。”

高晟怼得父亲终于无话,悻悻地又去看电视了。母亲坐在高晟旁边的木制沙发上用针线给布鞋垫绣花。高晟瞥了一眼说,现在谁还穿这个,网上几块钱就能买一双。母亲回,消遣时间呢,又说一把年纪了,别人都抱孙子,自己整天无所事事。高晟一看母亲又准备把话题扯到他的婚姻问题上,高晟沉默片刻,拿着吃完的空碗走进了厨房。

这几年,在那个被誉为东方巴黎的魔都,高晟的生活很单调,上班,下班。偶尔到了周末,他会一个人搭乘地铁,四处漫游,看看黄浦江,东方明珠电视塔,杜莎夫人蜡像馆。在这个繁华的城市,对一个贫穷的异乡人来说,爱情是那么的奢侈。再加上工作环境里基本上就没有女生,时间一久,高晟也就打消了谈恋爱的念头。一晃,那些曾经的同学朋友都已经走进婚姻的殿堂,高晟这时才有点焦急。朋友给介绍过一个在古城某所三甲医院上班的护士,他谈了一阵,主动放弃。高晟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突然有人闯进来,反而让他无所适从。父母有时催得频繁,高晟会给些承诺,可不过缓兵之计罢了。之前,高晟的心思都在工作上,他期待早日混进公司的管理层,到时候,别说是娶妻生子,就是在魔都安家,也不是什么问题。可如今,自己能不能在这一亩三分地站稳脚跟,都不确定,高晟就更没有闲暇去考虑所谓的人生大事了。



在卧室躺了一个下午,高晟睡得头昏脑涨。傍晚,天亮了,火烧云把整个村庄都映成橘红色,挺漂亮。高晟决定出去转转,可不知道去哪儿,稍作迟疑,骑上摩托车,又去找孙彪了。

那几间简陋的老屋,多了一些陌生面孔。高晟跨过门槛,踩在凹凸不平的红砖地上,看见孙彪正在忙着直播,他和一男一女蹲在角落,吃一碗油泼拉条子。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对着镜头说,兄弟们,看这个美不美。明天,咱整铁锅炖大鹅。高晟走过去,拍了下孙彪的肩膀。孙彪才注意到他,起身就给高晟用一次性纸杯倒茶。高晟端着茶水问孙彪,鹅呢?孙彪指了指后院说,在槐树下拴着。高晟走到鹅跟前,定睛看着,那只鹅病恹恹的,在树下转来转去。周围有几滩灰白色的排泄物,发出阵阵的恶臭。它的眼睛里泪盈盈的,不停地冲着高晟嗥叫,好像在期待他能把它解救出去。高晟看了一阵,心里很不是滋味,把剩下的半杯茶水,倒在鹅面前当作食盆的小黑瓷碗里,用脚往它那边踢了踢,示意大鹅来喝水,它伸过脖子小心翼翼地啄饮着。

此时,孙彪直播结束。高晟见状,又返回了屋子。孙彪开始给高晟一一介绍他的这些网红朋友,前卫黄鼠狼,周至座山雕,汉中菜花蛇,等等,每一个都有绰号。高晟听得一愣一愣,尴尬地陪着笑脸。随后,孙彪又指向高晟,对他们说,这是高晟,我发小,大学生,在上海工作,一年赚几十个W。对于孙彪的信口开河,高晟赶快摆摆手回,别听他乱说,也是瞎混,挣得不够花的。高晟说完,大家又都各忙各的去了。孙彪坐在高晟旁边的长条凳上,打开手机,让他看自己这几天的收入流水,仅昨天一天的打赏就有三千多块。高晟惊讶地说,你这比我上班赚的还要多。孙彪笑眯眯回,那可不,混个肚肚圆,没一点问题。孙彪掰扯几句,又去直播了,他这次跟一个渭南的网红打起PK,高晟站在孙彪身后,认真看着。又是大啤酒,又是棒棒糖,满屏的礼物飘着。孙彪扯着嗓子,不断地向支持他的粉丝表示感谢。孙彪的癫狂,让高晟有些失落,他希望自己的朋友能有一份正当职业,而不是这样虚耗人生。在高晟看来,当网红,这不是什么康庄大道,只会让人戳脊梁骨。可高晟转念一想,在生活里,谁又不是小丑呢?他也就放下成见,甚至有了参与其中的念头。

那一晚,高晟没有回家,他和孙彪,还有几个网红,挤在冷冰冰的土炕上睡了一夜。集体生活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让高晟感到愉悦。在孙彪的操持下,高晟也注册了一个抖音号,取名彪哥助理。等着第二天的重头戏,铁锅炖大鹅上演。高晟将开启人生的第一场直播。

孙彪牵着大鹅从屋子走出来,一群网红将镜头都对准了它,大鹅似乎不愿意往前走,被孙彪拽住草绳,拉扯着。孙彪穿着靴子,下门口的台阶时,一不小心,打了个趔趄,手一松,大鹅沿着一条铺着煤屑的小路,疯跑起来。大家都跟在后面追,并且直播追逐的过程,此时,各个直播间的人气,莫名其妙开始飙升。眼看就要追上那只摇摇摆摆的鹅,所有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和粉丝互动起来,高晟和孙彪也不例外。高晟的直播间,一下子涌进一百多号人,还有人给他送了一个热气球。孙彪脸上堆着笑,给高晟耳语道,看来,这大鹅不能就这么轻易炖了,它简直是流量密码。过了一会儿,大鹅被一群人赶回了他们的基地,不仅没有开膛破肚,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下午,孙彪又不知道从哪搞来一条绿色的丝巾,系在了大鹅的脖子上。旁边的音响里放着烂大街的抖音神曲,谁知道,大鹅一听见音乐,竟然有节奏地晃动起来。这样的场景,被孙彪上传到网上,经过几天的发酵后,一时间,大鹅好像成了耀眼的明星,每天都有人驱车前来参观。孙彪添油加醋对看热闹的人讲述,大鹅甚至还会说话,跟鹦鹉一样。有一次,它喊彪哥,把自己吓了一大跳。高晟听着孙彪这离谱的说辞,哭笑不得,心想,这小子可真会编排。自从上山和孙彪混在一块,高晟一个多礼拜都没有回家。这个名为彪哥寒舍的地方,他呆着足够惬意,最近搞直播,也挺快乐。上海那边迟迟还没有音信,高晟想再等等看,眼下,先这样混着,有个事干,能排遣寂寞就成。

直播也是门学问,孙彪可以说深谙此道。他告诉高晟,想端这碗饭,你要能弯下腰,拉下脸,搞怪耍宝,只要不违法乱纪,啥内容流量高,咱就搞啥。高晟回,我就是无聊,找点乐子而已。孙彪回,那是你没尝到甜头,要是撞见大哥,几个嘉年华,你就沦陷了,人嘛,谁不爱钱。高晟懒得和孙彪理论,跑进屋里抓起一个馒头,去喂大鹅了。原本通体白色的大鹅,昨天,羽毛又被孙彪用墨水染成了黑色。孙彪这一阵,为了吸引眼球,使尽浑身解数去折腾这个可怜的大家伙,一会儿给它修剪脚蹼,一会儿给它穿马甲。大鹅在这样轮番的戏谑中,奄奄一息。眼看大鹅带来的流量红利,越来越少。孙彪又动了铁锅炖大鹅的念头,高晟得知后,觉得孙彪太残忍,劝说把它放生。孙彪回,你搞笑呢,哪有放生大鹅的,再说了,你把它放到山林里,它也没有野外生存能力,还是难逃一死,不如红烧上桌,刚好给大家改善下伙食。高晟知道自己拗不过孙彪,明面上赞同了孙彪的提议,私下里瞅准机会,把大鹅牵到几公里外,眼看着它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尽头。高晟知道自己这样做,救不了大鹅,不过,他还是难以接受大鹅成为盘中餐的结局。

孙彪得知大鹅不见了,一猜就是高晟捣的鬼,他也没狡辩,大方地承认了。孙彪心里骂高晟蠢货,可也拿他没办法。让他们谁都没想到的是,凌晨,大鹅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门前的土场上。叫声惊动了孙彪,他披衣起来直呼,神了,真的神了,大鹅竟然认得回来的路。高晟也被吵醒,出去瞧了瞧,心想,你还回来干啥。那只鹅冲不断发出凄楚的叫声。高晟瞥了眼,摇摇头,又回到里屋去睡觉了。



春天来了。孙彪的那些狐朋狗友,走了一部分,高晟回了趟家,当日又上了山。孙彪最近又收了两个徒弟,直播事业可谓蒸蒸日上,他也刚好缺帮手。孙彪打PK的时候,高晟当房管,摇旗呐喊拉票。闲暇的时候,时不时去逗弄下那只命运多舛的大鹅。自从大鹅自行回归彪哥寒舍后,孙彪觉得大鹅肯定是被水陆庵的神仙,点拨了的神鸟,不然,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彰显神迹,对它充满了敬畏,再没有提过如何食用它的事。高晟对孙彪这种玄而又虚的说法,很是鄙夷。不过,因此大鹅暂时有了安全的生存环境,在高晟看来,这何尝不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高晟觉得,一个正常的人,应该同情这个世界上一切的弱者,并试图去拯救他们。这一次,高晟拯救了大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鹅也成全了他。

那段时间,在孙彪的吹嘘下,大鹅又一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为他们涨了很多粉丝。孙彪对大鹅简直感激涕零,还为它在后院用砖块和石棉瓦垒了一间窝棚,瓜果牛奶,蛋糕香肠,供奉着。在他眼里,好像那不是大鹅,而是鹅仙。每天早上一起来,他还带领其他寄居于此的网红,去跪拜大鹅。嘴里念叨着,鹅仙,保佑我们的直播事业高歌猛进,一路长虹。高晟觉得他们魔障了,可说来也蹊跷,那些天,孙彪的直播间在线人数,天天破万。孙彪一边感谢送礼物的大哥大姐,一边嘀咕着感谢鹅仙。那只被孙彪奉为神明的大鹅,一直趴在他身后,跟着他直播。孙彪心想,要是按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几个月后就能提辆帕萨特。谁知道,他的如意算盘,没打几天,就拨不动了。账号被官方封了,理由是传播封建迷信。其他的几个在山上的网红,也接连落马,没过几天,他们又相继离开彪哥寒舍。整个直播基地,就只剩下孙彪和高晟。孙彪依然贼心不死,又注册一个新账号,开始直播做饭,玉米面搅团,槐花麦饭,洋芋糍粑,他施展厨艺,让高晟协助拍摄,可辛辛苦苦,搞来搞去,也没有什么流量。高晟好言相劝,让孙彪不要在网络这条路上挣扎了,出去重操旧业,也比这个强。孙彪油盐不进,苦笑着对高晟说,我颠一辈子勺,也翻不了身,干这个可以。高晟听孙彪这么一说,沉默了。是啊,当厨师能赚几个钱,一年的工资,或许都顶不上孙彪打一场PK。差不多半年前,因为直播内容低俗,传递负能量,孙彪的账号就被封禁过一次,当地的宣传部门还约谈了他。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劝诫孙彪好自为之,去干干正经营生,不要再给家乡抹黑。孙彪一副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结果,过了段时间,账号恢复正常,他又开始直播。言行是收敛了,可上线的频次,较之以前的一周五次,变成了一天一次。孙彪心里明白,网络是自己最有可能实现阶级跃升的云梯,他一个初中都没读完,要背景没背景的乡巴佬,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可凭借的。别人的苦口婆心,在孙彪看来,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

彪哥寒舍,这个似乎有着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气概的地方,一下子冷清下来。高晟有点不习惯,每天和孙彪大眼瞪小眼,时间一久,他觉得压抑,打算下山了。高晟还是没有等到经理的电话,他明白那份他不愿丢下的工作,丢下他已是定局。前几天,一个深圳的朋友得知高晟的处境后,表示愿意内推高晟到他们公司。话是这么说,可高晟心里清楚,这年月想找个合适的空缺,没有那么容易。高晟准备先去趟上海,交接清楚工作,再伺机而动。上海他是不想再逗留了,至于下一站去哪,高晟还没想清楚。

高晟刚买好高铁票,很不凑巧,第二天,父亲就口眼歪斜地住进了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脑梗。高晟只能先把自己的事搁置在一边,蹲守在病床前照顾父亲。很多年了,高晟都没有和父亲这么近距离相处过,他看着父亲黧黑的脸庞,以及上面岁月的犁铧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皱纹,泪水悄悄浸湿了他的眼角。高晟在心里反问自己,难道还要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全然不在乎父母的感受吗?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混蛋。

父亲的病情没有高晟预想的那么严重。医生说就好比是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一节枝桠断了,并不碍事。一切果真如医生所说,针灸治疗几天,父亲的面部表情就逐渐恢复正常,并且能和高晟交流了。

“你啥时候去上海?”父亲一边吃着高晟剥好的香蕉,一边问。

“再过几天吧!”高晟有点犹豫地说道。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父亲察觉到高晟神情的反常。

“没有。”

“人这一世,谁都会遇到坎,跟你爸还有啥不能说的。”

“真没有。”面对父亲的逼问,高晟仍然没有和盘托出。他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能解救他,告诉父亲,也不过是给他徒增烦恼罢了。这一次父亲的住院,让高晟清醒,他觉得自己不孝,一直和爱他的父母抗衡,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高晟决定要好好走接下来的路了,不能像以前由着自己的心性。可这一切哪有那么简单,一时间,高晟又陷入了深深的怅茫。高晟有一肚子的牢骚,不知道向谁说。父亲出院那天下午,高晟安顿好他,又上了山。



半个多月没上山,彪哥寒舍又热闹起来,前门后院都是直播的网红。高晟看见孙彪蹲在石碾旁直播,径直走了过去。

“我以为你都去上海了。”孙彪说。

“前一阵,我爸脑梗住院了,我在医院照顾他,就没上山来。”

“要紧不?”

“没啥,今天都出院了。”

高晟说完,孙彪又忙着去和直播间的粉丝互动。高晟瞅了眼他的手机屏幕,在线人数有好几百。高晟又收回目光,把地上的一个易拉罐,踢来踢去。孙彪问,有心事?高晟吞吞吐吐说,自己准备从上海撤退。孙彪回,你想好了就成,在哪都是混。高晟又说,准备今年先在古城把房买了,还是得踏踏实实往前走。孙彪朝地上啐口痰说,我没钱借给你,你要诚心买,我可以给你介绍熟人。高晟还想说些什么,听着孙彪那不置可否的回答,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高晟又想起来那只鹅。他问孙彪,鹅还在吗?孙彪朝屋檐下指了指,高晟走过去一看,那只鹅一条腿已经瘸了,耷拉在地上,另一条腿有气无力地蹦来蹦去。这时,孙彪出现在高晟身后说,这只鹅现在还有粉丝要求出镜,不过上次它的腿,被不知道从哪蹿出来的野狗,咬了一口,看这样子,活不长久了。孙彪说完,打着口哨离开了,高晟又看了眼那只受尽折磨的大鹅,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晚上,高晟又一次留宿在山上,孙彪他们直播完,开车去镇上买了箱啤酒和一些菜肴。几番推杯换盏下来,孙彪又喝大了,有人打开手机,直播他的窘样。只见孙彪,又是扭秧歌,又是打太极。一桌子的人,除了高晟都鼓掌起哄。孙彪像是听到了号令似的,动作越来越夸张。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到什么,顿了下,又跑到屋外,把那只大鹅拽着翅膀,拉进屋来。大鹅不断发出刺耳的悲鸣,可他仍然没有撒手。

高晟愕然地看着孙彪,突然出现了让他更加震惊的一幕。

孙彪朝着大鹅脖颈,猛咬一口,像是咬在了一颗薄皮西红柿上,红色的汁液,一下子喷射到孙彪脸上。一瞬间,高晟感觉似乎有一条河流,在排队准备经过自己的口腔,他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4年8期)







屈赳   陕西人,90后, 小说见《草原》《安徽文学》《小说林》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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