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潮 丨 郝壮壮:晚餐

文摘   2024-11-20 20:00   陕西  


晚餐



文丨郝壮壮
青树已经走出去了二三十米,又折了回来。在自己租住的房子到小区门口的这一小段路,他已经走了三个来回。第四次行至小区大门前时,他停住了脚步。

天空很蓝,是一种不同往常的如洗的蓝,尤其是在天心处,蓝得仿佛要滴下来。虽然这大圆穹顶的整圈外沿都呈现一种雾霭遮蒙的白,甚至西天方向已经被夕阳烘成了桃花色,但并未影响到天心处的蓝,反而更增其色。怎么会这么蓝,仿佛奇异天象。青树想起自己读过的一本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就曾盯着天空看,还看出来属于她的人生箴言。想到此处,青树也赶忙抬起头,目不转睛地仰盯天心,可除了蓝就是蓝,其他什么也没有。全神贯注地盯视了几分钟后,青树竟觉得有些目眩头晕,正在心中纠结是否要继续盯视时,肚皮突然像青蛙一样,很大声地“咕”了一声,打断了进退犹疑地思绪。

青树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的并非仰天悟思,而是买菜做晚餐。自己再看下去,即便真能在天心处看出什么,那大概率也是几个“饿”字。

其实自己在这里来回折返也好,盯天悟字也罢,说白了,就是自己不会做饭又不得不做饭,内心胡乱纠结罢了。要是自己会做饭就好了。要是自己能做得一手好饭,且不说朋友来的时候可以亲自下厨,做一两个菜赢得他们的声声赞誉,最起码,不用每个周末都纠结晚餐吃什么。

青树忽然后悔起来了。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呢?以前工作的地方虽然是分部,在城市郊区,出行不便,每周单休,周围也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可好赖管吃管住,自己每天下班端着碗打饭就行。晚餐从不用自己考虑,公司已然周全一切,自己只需要吃完后把碗筷一涮洗。就连洗洁精都有人备好了。提起洗洁精,青树一股恼气又冲了上来。现在这地方什么都没有,这是什么总部呀,住处要自己寻,房费要自己出,水电要自己购,拖把、扫帚、抹布等生活必需品皆要自己买,就连洗洁精都要自己买。工作虽由单休变作了双休,可工资非但没涨,还减少了每月五百的郊区补贴,然而自己租的房子却还是在郊区……是的,工资按时发,月月准进钱,可并不能剩下。左手进来,右手出去,一月一个干净。攒钱?青树连攒钱的念头都不敢有。他知道怎样省着,可生活会逼着他花呢。就说洗洁精吧,公司不管饭,得自己做吧,这年头的饭,不可能没油腥吧,锅碗瓢盆沾了油沾了腥,清水或劣质的洗洁精洗得干净?洗不干净就不敢吃,万一吃坏了肚子再贴上几服药钱,实在不划算。那好吧,买好一点的洗洁精,买品牌的。可优质洗洁精,即便是最小瓶的,也得个十块八块。嘚,掏吧。青树看着自己微信钱包里六百元的余额,愤愤地扫了十元钱出去。

“姐,过去了。”青树拿着一小瓶洗洁精走出小区门口的小商铺,商铺老板娘的那句“慢走”他也仿佛没听见,一边走一边踢腿,似乎这样就能踢走自己的坏心情。

天空的蔚蓝已经不如先前那么润亮了,光线也黯淡了几分,青树这才惊异地发现自己竟在胡思乱想间走出了小区,还近乎不知不觉地买了一瓶洗洁精。好吧,都买了洗洁精了,总不能再买晚餐吧,看来这是老天要自己做饭。青树仰头望了望天心处,还是那么蓝,一云不飘,一字无有。他闭着眼长出一口气,而后猛地睁开眼睛,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握着洗洁精,跨着极大的步子,要一步就跨进菜市场里去。


菜市场还挺有意思。

青树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光泽鲜亮、色彩斑斓的蔬菜,心中生出欢喜。这翠亮的黄瓜、草青的青椒、清苦香气的苦瓜,无一不令青树耳目一新,心情为之振奋。虽然这是在省城里,然而城郊的菜市场依旧保留着小县城甚至是乡村的气息。一些卖菜的老农席地而坐,脚上蹬的是自家缝的黑布鞋,鞋帮子上还沾着泥块,脸上沟壑纵横,吆喝声中也有泥土气味。青树一时间有了种回到老家的错觉。望着那位周身素朴的菜农,就像看到一位阔别已久的亲人。

“娃,看上俺的啥菜了?俺给你上称。”老农也注意到了青树。

青树苦笑一声。娃?自己高考复读过,考研二战过,现在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也满一年了,甭管怎么往少算,也是二十七的人了,居然被叫了一声娃。在爸爸妈妈那个年代,自己这岁数,孩子都满院子跑了。可自己现在,莫说孩子,婚姻都八字还没一撇呢。

想起结婚,青树又愁苦起来。女朋友和自己的感情是很好,可她的工作至今没有着落,眼看她再一个月就硕士毕业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前些日子也和她在微信上“促膝长谈”过,可她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丝毫没意识到二十五岁的大姑娘待业在家会是何等让人忧愁。然而当事人无所谓,其他人的焦虑反倒有一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嫌疑。问及她最近工作找得如何,视频那头的她说不咋样,还似乎神色骄傲地补充道,前几天有一个国企通知她来面试,她因为睡懒觉错过了。“人家要求十点半就到,哪能来得及嘛,太早了。我十一点才睡醒。这些企业的面试都可早了,烦人得很,我今年因为起不来而错过的面试,都有四五个了。”女孩一脸嬉笑,他却听得五内俱寒。

青树这才明白,他的公主压根就没有找工作的打算,或者说有这个打算,但并未付诸过行动,虽然她一直都在给自己说她找工作的认真与艰辛。青树忽然觉得这个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女孩是如此的陌生。她为何会毫无危机感呢,她不找工作,毕业后何去何从?她会和自己住一起吗,还是分居两地?如果各居两地,感情还能久长吗?如果选择和自己同住,自己一人之财力,又能否支撑得起这个二人世界呢?

女朋友不会做饭,让她现在去学也不现实。那么,如果真的同住一室,就要自己做饭。一想到上班辛劳一整天,下班挤完地铁公交之后,还得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炒菜、做饭,再洗锅擦碗,收拾厨房,青树顿时一阵头晕目眩,似被五雷轰顶。虽然现在自己也是如此,可自己一个人毕竟好应付,随便吃点什么能下咽的垫垫肚子就行,但要是女朋友也在的话,晚餐必定不能这般敷衍。况且,自己的工资,仅养活自己一人就已左支右绌,要是再加一个,那真的无以为继了。

对于年轻人来说,这个世界不仅仅有浪漫、爱情与青春,还有工作、穷困和晚餐。尤其是晚餐,竟是如此要紧。

“娃,你看上俺的啥菜了?俺给你上称。”老农的再一次问询,打断了青树的思绪。


一把菠菜,一颗包菜,一盘鸡蛋,两根胡萝卜,似乎已经不缺什么了,青树看着手提袋里刚买来的食材,想起自己高中时,虽然很抗拒买练习题,可真买回来后,望着崭新的试卷,闻着雪白题纸的墨香,心中也是非常欢喜的。反复看了食材好几遍,青树觉得心情愉悦,万事俱全,准备打道回府。

左脚刚踏出菜市场大门的时候,青树脑中忽然有个什么念头闪了一下,就像有个坚硬的东西在脑中划了一下。他想起来了,自己除了一个小电饭锅以外,没有任何厨具,也没有调料。好吧,又要买。青树顿生一种受骗之感。必需的厨具和调料买下来,再加上手里的食材,至少也一百块了,自己要是买晚餐吃,至多也就二十元,还省去了做饭和洗碗的麻烦。可转念一想,在这里上班并非三朝五日,一直买饭的话,钱包是支撑不住的,买这些眼下虽然要花不少钱,可日后就省钱了,不管怎么说,做饭必定要比买饭省许多钱。是的,做饭要更省钱,必定如此。青树在心里安慰自己。买厨具和调料,这是“花小钱,办大事”。不知不觉间,青树竟将周一例会时公司领导讲话中的“花小钱,办大事”说出了口,觉察后自己也笑了笑。心中别扭消去,青树的脚步迈回市场。

买好了,一共花了一百块钱。一把二十元的菜刀,铲、勺、笊篱三件套共三十元,九块九的小菜案,剩下的钱刚够生抽、老抽、醋、盐等各买一瓶或一袋。为了稍稍安慰自己将要面临的勤苦耐劳的日子,青树又买了一块方火腿。今晚该吃什么呢?作为“新生活”的第一顿饭,一定要好吃、不贵,既要彰显出自己艰苦奋斗的决心,又能叫自己吃得舒心爽快,好有奔头。青树有了主意:吃蛋炒饭。自己最喜欢的晚餐就是蛋炒饭。幼时每次过生日时,在有长寿面和蛋糕的基础上,也必要加一碗蛋炒饭,为了多吃一口蛋炒饭,自己总是央求母亲煮长寿面时少下几根面条;至于蛋糕,也可以象征性吃一点,剩下的留到明天再吃。

八岁那一年,家里出了点变故,花了不少钱,母亲为了节约开支,降低了自己和哥哥的饮食标准,就连生日时惯有的蛋炒饭,也变成了没有蛋的“蛋炒饭”,自己还为此离家出走过。那是青树人生第一次离家出走,也是唯一一次生日当天离家出走。多数亲兄弟都长得很相像,自己和哥哥却是例外。哥哥青峰像父亲,自己则像母亲,兄弟俩的饮食喜好也分别随了父亲和母亲。父亲喜欢吃面,尤嗜炒面,哥哥青峰也是如此,而自己和母亲一样,都喜欢吃米饭,其中蛋炒饭为最爱。如今,哥哥已经有一手好的厨艺,炒面更是一绝,每次他回家,都会给父亲炒一大碗面当作晚餐,可自己现在还不会做饭,母亲也从未吃到过自己炒的蛋炒饭。

想到这里,青树紧了紧手脸,望了望渐暗的天,朝自己的住处一路小跑过去。从青树住处到菜市场的道路两旁所植的行道树,是一些正在成长的槐树,它们已经很高大了,差不多有一间房子那么高,中午时分也能为路过的人遮下一片凉荫,可了解槐树的都知道,它们还是些孩子。这些树孩子在夕霞下并不乱动,只偶尔婆娑随风,显得很沉静。


当半锅色泽润亮的蛋炒饭呈现在眼前时,青树竟有些不敢相信。他第一次沉浸在自己烹饪出的摄入心魄的喷香中,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眩晕般的成功或喜悦。绕着锅走了三四圈,青树也没舍得把饭从锅里盛出来。他觉得这半锅饭不是晚餐,而是一本至美的书籍——它出版之前,无论自己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它的样子;现在,它展现在自己面前,那么完美,仿佛不能改动一字。

青树整个身子都俯在锅面上,鼻翼深吸,饭香之鲜美难以比拟,心中稍稍安静的雀鸟又在叽叽喳喳起来,欢腾地跳跃。如此乐事,岂能不与人分享?青树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并很自信地将没有修饰的原图一连发给了五个人:爸爸、妈妈、哥哥、一位相识十年的好友,还有自己的女朋友。发完,洗手盛饭。

刚把碗端手上,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有两个人回复了自己,妈妈和女朋友。果然,女性的心思更细腻。青树解开屏锁,信息映入眼帘。

妈妈问自己怎么炒了这么多,是有朋友,还是只自己一个人吃,并叮嘱道,如果只自己一人吃,吃不完的就倒了,不要撑着,也不要第二天吃剩饭。女朋友则是连发了三个惊讶的表情包,并配以文字:你居然会做饭,我以后要天天吃你做的饭。青树咧嘴笑出了声,不假思索地给女朋友回复:没问题,以后天天给宝贝做饭。想了想,又给妈妈说,只自己一个人吃,不小心做多了。至于明天要不要吃剩饭,他自己有主意,决定不听妈妈的。两句敷衍完妈妈后,他给女朋友打去了视频。

女朋友是在床上接起视频的,视频里的她一脸慵懒,睡眼惺忪。青树调转摄像头,再次向女朋友炫耀,视频那头传来女孩的钟声娇嗔:“你还给我看!我都没吃饭呢,我也要吃。把饭给我送来。”

青树看了看腕表,发现此时已经八点了,于是疑惑地问她怎么这会儿还没吃晚餐,前一秒还满脸怒云的女孩瞬间转晴,笑着给他说,她从两点午睡到了现在。

“我厉害吧,我直接睡了六个小时。”

“那你睡得把晚餐耽误过去了?”

“对呢对呢。这会学校饭堂的窗户都黑了。”女孩嘟着嘴埋怨,“咋办呀,没饭吃了。你把你炒的蛋炒饭给我送来,记得多舀点火腿,然后我也不介意再加一个鸡腿。”

青树只能回复说自己过不去,但是可以按她的要求订一份外卖送她楼下。

“就知道你最懂我。”女孩很满意青树的回复,然后说,“那外卖到了后你叫我嗷,我再眯会。不聊了,挂了。”

女朋友学校的最后一场招聘会也在今天,他刚想问问女朋友有没有参加,屏幕上显示通话已结束。青树无奈,只得先下单外卖,然后去她学院的官方公众号看看。到现在这个时间段,还没有找到落脚地的毕业生不会很多,最后一场招聘会的推论配图里,一般能把人拍全,女朋友要是去了,自己定能找到。

外卖是女朋友要求的火腿鸡蛋炒饭。并按她的要求多加了一根火腿和一只鸡腿,一共二十块。青树苦笑,想不到自己动手,晚餐还得花二十出去。翻开女朋友所在学院的公众号,找到了那篇推文。只一眼,青树便知道,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

推文显示,该学院的这场招聘会,是下午四点举行的。四点到六点。这个时间段,自己的女孩一直在睡梦中。

自己的女孩,唉,这就是自己的女孩。

可她真是自己的女孩吗?青树看着微信钱包里只剩下四百多的余额,陷入了焦虑。工资,一时半会是不会涨的,自己也没有什么能赚外快的一技之长,当前唯一能提高收入的方法,就是在周末去干日结工。一个月四个周末,一个日结大概是两百,就是干满所有的周末,至多也只能增加一千六的收入,但哪能每个周末都有日结?自己一月能弄个八九百就不错了,可女朋友一顿晚饭就得二十,这点钱都不够她吃晚餐。再说,设若她毕业以后,真和自己同室而居,自己也不能每个周末都出去干活,每月至少得有一两个周末和她逛街、看电影什么的。自己哪来的这许多钱!

青树想起大一时,学校表白墙上有人发过一个帖子:“如果你明知你和你女朋友不可能结婚,你该怎么办,还会选择继续在一起吗?”当时自己还觉得那发帖人痴傻,只要真心相爱,怎么会出现“不可能结婚”的境况呢?而今回望,自己那会儿真是“太聪明了”。

腕表上细弱的指针悄声走过了“9”,简易小书桌上的碗还在那里,沉浸在思绪中的青树还未动筷。碗里盛着的多半碗炒饭,在白色的灯光中慢慢变硬,渐渐失去它刚炒好时的美好颜色。锅里剩着的半锅炒饭,也是如此。


“嗡嗡嗡嗡”桌上的手机发出剧烈的震动,打断了青树的思索。是那位相识十多年的好友发来的视频。

“树哥现在这日子过得不错嘛,都吃上锃亮锃亮的蛋炒饭了。光看你锅里的油星星都把兄弟看饿了。”

青树刚欲驳他不能用“锃亮锃亮”形容炒饭,但想着聊天不是撰文,太过咬文嚼字无益友谊,又显得自己呆里呆气,于是便压下心中驳欲,转而问道:“你后来怎么样,都好着不?咱兄弟有些日子没有好好聊聊天了。”

“还能提吗?正想给你说这事了。兄弟后来是‘汤没盐不如水,人没钱不如鬼’。”

青树看着视频里好友那张苦瓜一样的脸庞,心中升起万千感念。五年前,同在一个宿舍的两人,一个选择了考研,一个选择了考公,好友一次上岸,而青树则经历了“二战”,而后,好友进入体制,自己读研深造。时光飞逝,如白驹之过隙。现今,自己工作都满一年了,虽岁近而立(也就差三个生日了),但因仍未成家,故还保留有一丝孩子气,好友则早已立业成家,俨然如一个成年人,只有偶尔和自己闲聊的时候,才显现出五年前的那个少年模样。

未踏入社会之前,青树心中并不喜欢体制内的工作,甚至有些鄙夷:工作稳定得近乎静止,似一潭死水,工资也不很高,每天的工作单调无聊,一成不变,生活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惊喜。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波澜的人生,真不知道有什么好。五年前好友决定考公的那个夜晚,自己还曾苦口婆心地劝阻他,并且说过这样一句话:“编制有什么好?无非就是保证人生的下限罢了。你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汉,用尽全力去拼人生的下限,你不觉得很没出息吗?”

五年倏忽间就过去了,自己当年的话还历历在耳,可自己现在呢?工作不比好友轻松,薪资却旗鼓相当,且自己背井离乡,远离父母,而好友与他的爸妈却能朝夕相处,尽享家庭温馨。老实说,青树现在对好友的工作,满心歆羡,听着好友的诉苦,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对好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怨愤,于是酸溜溜地回复道:“你还不如鬼?你快别了!你现在工作稳定、离家又近,自己也成家了,你还要啥?你要是不如鬼,我就是连鬼的鬼都不如了。”

好友一脸的戏谑突然严肃,长叹一声:“好树哥,你羡慕我成家,我还羡慕你单身呢。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的压力。”视频那头的好友停顿了下,点了一支烟,沉默又深沉地吐出一个极大的烟圈,将半个屏幕都罩住,“不瞒你说,兄弟这两天愁着了。”

好友烦恼的原因,是妻子怀孕了。

啊,这个曾经和自己同室嬉闹的小伙子,马上要当爸爸了。可自己现在距离婚姻还遥隔千山,甚至连结婚的对象都还不知道是谁……青树的心中的沮丧重有千钧。好友看出了青树的情绪变化,说:“你看我好像过得不错,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每个人都有与众有别的苦难,就像孔雀开屏,别人只看见鲜艳的尾巴,却看不见尾巴下的屁股。”

好友仰起头,目光望向远方:“你以为我的日子好,很多人也都说我的日子好,说我有编制,离爸妈近,有车有房,还成了家,现在又有了娃,人生至此仿佛已经圆满。每每和他们聊起天,他们都给我哭诉他们的难,可他们又哪里知道我的难?我满打满算,也不过工作了四年,就算我这四年不吃不喝,又能攒下多少钱?我前年买房,去年年初买车、年末结婚,今年媳妇又怀孕。兄弟,和你说掏心话,仅是那个房子的首付,就用光了我所有的积蓄,而且远远不够,大部分是靠爸妈帮忙。至于我后面的车和结婚,则完全是靠爸妈,其中很一部分是他们借的。现在我每个月工资下来,还完车贷房贷和借别人的钱,就只剩了一千多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比艰难,怎么能再养得起一个娃?可他既然来了,我又不能打掉。我现在——”

好友鼻子一酸,话戛然而止。青树在手机屏幕上看着那张遍布愁容的青年的脸,无奈苦叹:“难呀,都难。咱们家里人指靠不上,光凭自己,连个晚餐都吃得挣扎。”

“哈哈哈哈哈。”好友也苦笑了出来,“想当年,树哥也是咱学院有名的‘仗义疏财’,花个百二八十眼皮都不眨,没想到现在也为了节省一顿晚餐钱开始笨手笨脚地做饭。我一看你那晚餐,就知道你油倒多了,而且也炒多了,估计你明天还要吃剩饭。”

青树笑笑:“是,是要吃剩饭。我妈还不让我吃剩饭。不过不吃不行啊。”

“你妈对你不错,要是她自己,她肯定吃剩饭了。”好友停了下,摸了摸鼻子,眼神空无,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其实我爸妈也对我可好。为了给我买车买房,让我成家,他们三四年没有买过一件新衣裳。有时候看见我妈在台灯下,用针线补袜子的破洞,我就觉得自己真是不孝。但说实话,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当他们的儿子了,我想生在个富人家。穷人家的孩子太难了。我不想自己下辈子还这么苦,也不想让他们下辈子还这么苦。”

青树望着手机屏幕中这个口吐不孝言论的好友,脑中忽然浮现出母亲那张皱纹纵横的脸,并惊异地发现,自己脑中的母亲仅是个朦胧的面孔。自己太久没有见母亲,已经无法在脑中再现母亲清晰的五官了!

自责、愧疚、难过等无数的情绪,一瞬间全涌了上来,淹没了心脏。青树忽然很想见见自己的爸爸妈妈,并抱抱他们。


青树请了四天假,回家了。

经过十个小时的漫长车程,青树终于坐到了阔别已久的家里客厅的沙发上。摸着身下这已谙熟于心的沙发纹路,青树像抚触到一只指纹清晰的手掌。青树在这只温暖的手掌的呵护中,轻轻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青树醒来了,站起身活动一下,周身的倦乏已经消散无几。母亲在微信上发来消息:再最多四十分钟,她就和爸爸回来了。四十分钟,准备晚餐,差不多了。虽然自己现在只会做蛋炒饭,但正好,家中厨房里所备的食材,也只能做蛋炒饭。

厨房放着一锅蒸好并已晾凉的白米饭,两根已经切成无数小丁的胡萝卜,一片还没来得及洗的包菜叶和一大块方火腿。青树望着这些熟悉的食材,脑中浮现出这个厨房几小时前的场景:那会,青树还在火车上昏昏欲睡,母亲则借着“上下班”(其实是打工)的短暂间暇匆匆跑回家中,准备好蛋炒饭的所有食材,并准备在“下班”后给她的小儿子炒满满一大碗蛋炒饭。可惜间暇实在太短,她还没有准备完全,就急匆匆走了。世事往往不遂人愿,今天是母亲最想正常下班的一天,可就偏偏是今天,工厂加班了。

青树走在厨房的窗户前,望着窗外渐渐点亮的万家灯火,静默地站在那里,目光静止于小县城的远方。半分钟后,青树拿起围裙,不套头,熟稔地对折一下,把带子从腰后绕一圈,系在前面,像自己在出租房里那样。从冰箱的冷藏柜中拿出两个鸡蛋,在桌子的尖锐边角上一磕,磕出小洞或裂缝后,两只手顺着那缝和洞将鸡蛋掰开,蛋清蛋黄便如清水泻地般淌入碗中。蛋黄圆圆,蛋清澄澄,在白瓷碗中轻轻荡漾如同云霭,仿佛它们已突破了大城市的兵荒马乱和铜墙铁壁,并摆脱了生活日常的琐碎与纠缠。


用磨得锋锐的菜刀划开方火腿的包装皮,顺手将之与案板上的菜叶子一齐拨进垃圾桶,然后提起菜刀,全神贯注地把那块方火腿切成正方形的小丁丁,像母亲切好的胡萝卜丁那样。“噔噔噔噔,噔噔噔噔”,菜刀在案板上哼起了歌儿,歌声欢快地漂浮在青树心中。

“树娃,别切了,让妈来。”

防盗门的锁舌忽然响动,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青树转过身,看到了母亲的脸,还有母亲的脸旁边的父亲的脸。他们都老了,比上次见时老多了,日月的皱纹刻在父亲母亲的额头上,每一道纹理,都蕴有光阴的厚重。年月如风,人生浮沉,自己和父母,也终究是聚少离多。

青树忽然鼻子一酸,没敢开口,怕父母听出哭音,只得强忍酸意,将鼻子使劲一吸,像揩鼻涕那样,用手指在鼻子上使劲抹了抹。母亲一脚蹬掉鞋子,穿上拖鞋,将青树手中的菜刀夺取,而后解下青树的围裙,将青树推出厨房。

青树站在厨房门口,看见母亲熟稔地拿起围裙,不套头,对折一下,把带子从腰后绕一圈,系在前面,然后将案板上多余、无用的东西顺手拨进垃圾桶……母亲的所有动作和自己刚才一模一样,也和自己在出租房里做饭时一模一样。青树猛然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模仿母亲。

这一发现,让青树瞬间觉得很安心,很温暖。他就这样站在厨房门口,站在这安心和温暖之中,忘却了一切烦恼和焦虑。

晚餐的蛋炒饭,飘出清香。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4年9期)



郝壮壮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陕北》《知识窗》等刊物及《西安日报》《榆林日报》《商洛日报》等报纸。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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