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 丨 罗恩·拉什:嫁妆

文摘   2024-12-06 20:01   陕西  


嫁妆



文丨罗恩·拉什


纽厄尔太太收走布恩牧师的盘子和咖啡杯以后,他逗留在桌边,看着厚厚的雪片落下来。花园被天使的翅膀覆盖了,紫荆的深色枝条如同披上白色的锦缎。不是刺骨的雨夹雪就算是好的啦。纽厄尔太太回到教区长家的餐厅时,布恩牧师这么跟自己说。

“这种天气外出的话你会染上风寒,”管家说,指指他的《圣经》,“这样你就不是自己读《圣经》了,而是听别人在你的棺材上读。”

“听得到吗,纽厄尔太太,”布恩牧师微笑着,“你是在怀疑教堂教义吗,死者已死,直到耶稣回归。”

“呸,”管家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布恩牧师点点头。

“是啊,我们也希望是个好天气,但是我保证我会去的。”

“再过一个星期也没关系,”管家说,“年轻人有的是时间。”

“已经八个月了,纽厄尔太太,”他提醒她,“还有,他们也不是那么年轻,特别是伊森。两年的战争夺走了他太多青春,甚至可能是全部。”

“我还是觉得他们能再等一个星期,”管家说,“可能到那时候,上校饮恨而终,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我更担心伊森撑不到一个星期就会做出可怕的事情,”布恩牧师回答,“还是出于他自己的决定。”

管家发出愤怒的叹息。

“我去把纽厄尔先生叫来牵马,带你出去。”

“不行,今天是星期天,”布恩牧师说,“他备好轻型马车就行。独处能让我思考一下下星期的布道。”

他松开车闸的时候,雪势还完全没有减弱的迹象,但是马车的帆布顶为他挡住了大雪,厚厚的羊毛外套也足够暖和。车轮轻轻地压过城市里被踩踏过的雪。没有其他声响,商店都关着,庭院和门廊也空荡荡的;唯一的生机是窗户里壁炉闪烁的火光。他经过诺亚·安德鲁斯的家。这位医生会责备他在这样的鬼天气出门,但是换作诺亚,如果有任务在身,也会这么做。头顶,低低的天空呈现出铅灰色。布恩牧师心想,恰如其分。

五年前战争开始以来,他看到如邻居般和睦相处的家庭反目成仇,很多甚至还有氏族的亲属关系。人们不时挥拳相向,男人举着来复枪去教堂做礼拜,但是和郡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片社区至少没有发生过杀戮。相反,当地居民死在冷港、石河和夏伊洛国家公园,他告诉诺亚·安德鲁斯,在希伯来语中,夏伊洛的意思是“和平地带”。教堂宗教团体的大部分人都支持联邦,那些人一路向西加入林肯在田纳西的军队,还有些人加入了分裂派,包括戴维森一家。布恩牧师也向着联邦,尽管除了诺亚·安德鲁斯没有人知道。他告诉自己,为了在教堂中保有破损的仁慈,牧师必须保持中立。然而有些时候,他怀疑自己的沉默只是怯懦而已。

现在为联邦而战的伊森·布克想要娶戴维森上校的女儿海伦。这对情人在上星期的礼拜前来找他,再次请求他的帮助。他俩青梅竹马,春天的同一个星期天在法兰西布罗德河由布恩牧师施洗。伊森和海伦十二岁时,他们问他,到了适婚年龄,他能不能为他们证婚。大人都很吃惊。自从去年春天战争结束以后,布恩牧师注意到他俩会在礼拜前后交谈,看到他俩飞快的小动作。但是伊森去戴维森家的农场拜访海伦时,上校在门口拦住他,残存的手里握着一把柯尔特自动手枪。他发誓说,你别想活着踏上这门廊一步。伊森和海伦把他的话当真了。连续八个月,每个星期天下午,伊森走三英里路到戴维森农场,为这个独手男人做最粗重的活,而他自己家只有一头伤了背的驴。海伦站在门廊向外张望时,伊森更换谷仓变形的木板和腐烂的屋顶,清理水井,把干草垛放进阁楼。之后,他站在台阶上和海伦聊天,直到夜幕垂落到山谷。然后他才走回农舍,他的寡妇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在那儿等他。

教会里打过联邦军队的人仿佛都已经打算把战争忘记,即便是里斯·崔普里特,他在冷港失去了两个兄弟,但是戴维森上校并没有,他在北卡罗来纳第五十五队服役过的侄子和表兄也没有。布恩牧师知道,胜者比败者更容易原谅。戴维森上校板着脸聆听整个布道,他与伊森还有其他退伍老兵,包括他自己的男亲属不同,上校每次来做礼拜都穿着浅褐色的军装外套。布恩牧师建议他把军装收起来的时候,戴维森上校便指指空袖管。他粗暴地回答,牧师,有些事情是无法忘怀的。

伊森那个星期天也在,他和布恩牧师一样,知道这个男人是认真的。即便是在战前,戴维森上校也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一点点小事就能惹恼他。一次一个小贩打趣说戴维森的种马看起来更适合耕地,警长和另外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拖住上校没把他打死。一个不好相处的男人在四年间目睹周围人的死亡,变得更不好相处,当然,还有他那只被霰弹枪炸飞了的手。然而其他人也很痛苦。布恩牧师在老人和年轻人的脸上都见过那种表情。他见证了家庭的悲伤,有时候还亲自带去死讯。那些没有男人去参战的家庭,也承受着他们的那一份恐惧和痛苦。他自己没有经历过这种艰难。即便是在战争最后一个残酷的冬天,他也没有缺少过木柴和食物,他没有孩子,不用担心儿子。没有其他人指责过他。他在那段黑暗时期几乎孤身一人,上帝的牧师是被保佑的。

马从鼻子里呼出白色雾气,蹄子小心翼翼地踩在斜坡上。一阵微风吹过,积雪倾泻。寒意从纽扣间钻进乘客的领口。雪地上出现浅浅的靴印。随着印子渐渐加深,布恩牧师辨别出脚跟的鞋钉,破损的皮革用报纸补过。当戴维森坐在他温暖的农舍里面,这个年轻人则忍受着长途跋涉。布恩牧师重新考虑了下周的布道。他思索着“俄巴底亚书”的第一章,而不是讲述善行的章节,你自己心中的骄傲欺骗了你。

靴印越来越深,马儿跟随脚印朝着远处烟囱冒出来的烟雾行走。马车驶过小溪时,冰在轮子底下吱嘎作响。其他情侣会私奔去得克萨斯,但是伊森的父亲在战争最后一年死于天花,他无法远离自己的母亲和弟妹。路面开阔起来,树木不见了。布恩牧师经过在积雪底下沉睡着等待春天的玉米和干草地。

伊森抱着一捆木柴走出柴房。他来到门廊旁,把木柴放在三根粗壮的炉柴边,又返回柴房。海伦站在门廊上,披着羊毛披风和围巾。她一看见马车便朝柴房大喊。伊森走出来,右手握着一把斧头。等马车在院子里停下,戴维森上校严厉的脸出现在窗户后面,又缩了回去。伊森把斧头靠在柴房边,把马拴在篱笆桩子上。他帮助布恩牧师从座位上下来,当布恩牧师踏上门廊时,他去拿水给马喝。海伦和他握了握手,他们的手一样冰凉。

“我们不知道你是否会来,”她说,“天气太糟了。”

门开了,戴维森太太端着杯咖啡走出来。

“欢迎,牧师,”戴维森太太说着,又对海伦说,“把这个给伊森,女儿。”

海伦接过杯子,递给等在台阶上的伊森。

“进来吧,布恩牧师,”戴维森太太说,“还有你,女儿,你也进来,至少进来一会儿。”

“除非伊森也进来,不然我就待在门廊上,”海伦回答,“但我们会听到你们说什么。”

布恩牧师进屋时,海伦坚定的手扶在门框上,确保门半开着。戴维森太太接过他的外套,消失在了后屋。外面的天气阴沉,客厅也更加昏暗。炉火提供的光亮慢慢地把房间展现在面前——一幅猎人和狗的画,一块紫红色的地毯,一把长靠椅和一个书架,最后,上校坐在远远角落的一张温莎靠背椅里。这位一家之长坐在那儿,几乎对旁人不理不睬,夹杂着几绺褐色的灰发向后梳着。尽管戴维森要比自己年轻十来岁,布恩牧师在他面前从未觉得自己年长。



戴维森太太拿着一杯咖啡从后屋回来。

“这儿,牧师。”

布恩牧师感激地接过来,因为严寒从半开的门里钻进来,填充了火苗的热度。他把杯子举到嘴边,轻轻地吹气,于是潮湿的暖气拂过他的脸颊和眉毛。他喝了一小口,赞许地点点头。

“能够再次喝上真正的咖啡真是神的恩赐,”戴维森太太说,“我们已经很久没喝了。”

上校在椅子里动了动,他的目光凝聚在布恩牧师的《圣经》上。

“是不是应该把你的来访当成公务?”

“是你女儿和伊森叫我来的,”布恩牧师回答,“但我也是大家的朋友,包括你。”

“把那扇门关起来。”戴维森上校对妻子说。

“不要,妈妈,”海伦在门廊里说,“我们要听你们讲话。”

布恩牧师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差点想说有其父必有其女,谨慎起见还是没说。戴维森太太盯着地板。

“很好,”戴维森上校说,“寒冷能让我们跳过客套。你说吧,帕斯特。”

“我们是时候应该痊愈了,利兰。”布恩牧师说。

“痊愈,”戴维森上校举起左手,“你的朋友安德鲁斯医生会告诉你,有些事情没法治愈。”

“可能人类不行,”布恩牧师说,举起《圣经》,“但是上帝的恩泽可以。‘歌罗西书’说,像上帝原谅你一样原谅他人。”

“所以你是来传播福音的,”上校说,扯了扯袖子,火光照亮了他手腕的残肢,“以命抵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也应该以手还手。”

“‘路加福音’说爱你的敌人,对他们仁慈。”

“‘利未记’说追捕敌人,”戴维森上校反驳,“他们应该倒在你的剑下。”

“你过度引用了旧约,”布恩牧师说,“那里面惩罚要比原谅多。”

“但是它们粘在一起就是一本书,”戴维森上校回答,“我们选择作为自己生存准则的章节。”

“伊森也吃了苦,”布恩牧师说,“你失去了一只手,他失去了青春。你在战场上目睹的一切他也目睹了。你对敌人的愤怒和仇恨他也都感觉到。”

“他现在对我的恨意并没有比之前少。”

“但是他不恨你,”布恩牧师回答,“更何况,他爱的也是你的一部分,而海伦也爱他。你看到他对你女儿,以及你整个家庭的奉献了。伊森已经脱下军装。他告诉我,为了安抚你他会烧了它,他发誓绝不在你面前提起战争。你还能说什么?”

上校指指失去的手。

“我已经回答过了,”他说,“不要其他的。”

“是啊,你回答过了,当着你家人的面,”布恩牧师说,语气也变得很简练,“那他们的愿望呢?”

“我的手没了,这是我的痛苦,不是他们的。”

好一会儿,唯一的声音是火苗的嘶嘶声和噼啪声。

“他们原本没有你的祝福也能结婚,”布恩牧师说,“他们现在还是可以。”

“是啊,让我们把话说清楚,如果他们这么做了,”上校回答,“海伦就再也别想踏进这个房子,如果我在任何地方看到伊森·伯克,城里,教堂里,我一定会杀了他。”

“那你也得杀了我才行,爸爸。”海伦在门廊里叫。

戴维森太太举起手来捂住耳朵。

“我再也不要听到一个字了,”她提高了声音,“再也不要。再也不要。”

当她转向布恩牧师的时候,心里有什么东西与其说是粉碎了,不如说是枯萎了。戴维森太太的手垂落在身侧,低着头。四年来她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独自维持着农场,除了女儿没有人帮忙。有两次外人侵扰,偷走了家禽,并且威胁说要把房子和谷仓都烧了。布恩牧师记得李将军投降的消息传来时,没有一个联盟士兵的妻子为失败而哀伤,包括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她们流眼泪是宽慰于战争终于结束了。

“谈论更多的暴力没有意义,”布恩牧师说,“过去的几年里,我们承受的痛苦还不够多吗?”

“我们,牧师?”戴维森上校涨红了脸回答,“你竟敢对我说你们在战争期间承受了很多痛苦。”

“把布恩牧师的外套拿过来。”上校对妻子说,这次戴维森太太照做了。

布恩牧师走出去的时候,伊森站在第一级台阶上,海伦站在门廊,他俩握着的手搭在分界线上。他们在争吵。海伦转向布恩牧师,流着眼泪。

“别让伊森这么做。”

“我们不应该劳烦你过来的,”伊森说,他空出来的一只手指指斧头,“这是唯一能让他满意的办法。上帝啊,我现在就动手。现在。”

布恩牧师上前一步,用手肘抱住他。

“你会流血至死,或者得坏疽。有什么好处呢?”

“我看到很多男人只有一只手臂,”伊森说,挣脱了布恩牧师的手,“他不也活着,不是吗?”

“和我一起回去,”布恩牧师说,“我保证我们能找到办法,不拿你的生命冒险。”

“听他的,伊森,”海伦说,“求你了。”

“我们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了,”伊森也落下眼泪,“我做了所有事情,还是不够。”

“再等一个星期,”布恩牧师说,“再给我一个星期。”

“求你了,伊森。”海伦啜泣着说。

伊森用胳膊擦干眼泪。他点点头,朝着房子说话。

“一个星期,”年轻人大声喊,“一个星期以后我就照做,戴维森上校,我发誓。”

“我一直把你当成聪明人,威廉姆,尽管你有着单纯的信仰,”第二天早上安德鲁斯医生说,“但是你的举动完全谈不上理智。”

两个人坐在后屋,这间屋子被用来当成办公室和检查室。布恩牧师来过很多次,他或者教会里的人生病都会来,但是更多时候,这个地方就像是沙龙,马歇尔受过优等教育的人在这儿无所不谈,从文学、政治,到科学、宗教。三十年来,这间屋子几乎没有变过。富兰克林钟在书架顶上嘀嗒响,旁边的罐子里装着粉和酊剂。中间的架子上庄重地摆着一排皮脊的医学书,底下是几册莎士比亚,司各特和萨克雷中间插着《自然中的人类地位》和《物种起源》。检测桌抵着对面的墙,房间中间放着一张红木桌,一边装饰着药丸切割机、分类账本和一个研钵杵,另外有一把银质的秤,有些年头了,散发着黯淡的光芒。桌子上放着盏油灯,还燃着火苗。因为拉着窗帘,漆黑一片的办公室有种忏悔室的气氛,就如同这间看起来亘古不变的房间一样,无疑更容易谈论常常被证实的恐惧。

“没有其他办法了,”布恩牧师说,“私奔不可能,上校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又无法说服他。年轻人什么都做了。八个月来,他承担一切重活。即便是这种天气,他还是在外面砍柴。他是胜利者,却提出要烧了自己的军装。”

“上校听起来和普罗斯彼罗很像。”安德鲁斯医生说。

“普罗斯彼罗原谅了他的敌人,”布恩牧师回答,“是伊森自己提出要做苦力的,他也证明了自己配得上任何男人的女儿。”



安德鲁斯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石楠木烟斗和一个烟丝盒,这是他参与激烈讨论时的习惯。他装好烟丝,点燃烟斗,手扇一扇,熄灭了火柴。

“看来你的新烟斗到了。”

“是啊,”安德鲁斯医生握着石楠木烟斗,“我只希望好办法也尽快漂洋过海。”

“你会帮我们吗?”

“你忘记我的誓言了,牧师。没有伤害。”

“你能治好的,诺亚,而且不单单是两个家庭,还有整个社区。”

“但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威廉姆,”安德鲁斯医生回答,“他们都是年轻人,两个人都美丽可爱。如果他们没法在一起,也都可以找到其他人结婚。时间或许会证明这是更明智的选择。”

“伊森已经下定决心,”布恩牧师说,“你不做的话,他也会自己用斧头。”

“你真的相信?”安德鲁斯医生问,“我以经验断言,一旦拿起斧头,这种脆弱的勇猛就没有了。我在波蒙格利医学院目睹过同事在切开尸体时昏厥。这间办公室里也发生过。你认为无畏的男人,看到几滴血就不行了。”

“他在战争中见过鲜血和伤口,肯定也见过截肢,”布恩牧师说,“如果其他人不做,他就会自己做。要不是我阻止了他,他昨天就用戴维森上校的斧子做了。至于利兰·戴维森,你知道他的。你觉得他会不遵守誓言吗,任何誓言?”

“我不觉得,”安德鲁斯医生回答,“但这样他就承认他错了。”

钟半点报时。安德鲁斯医生把烟斗放在斑驳的木头桌上。

“我得去看看莉亚·布莱克伯恩。她已经发了三天高烧了。”

“你还没有回答,”布恩牧师说,但是也没有停下来等他回答,“我们都老了,诺亚。不像上校和那个年轻人,我们没有经历战争的暴力和痛苦。可能是时候履行我们的职责了,即便我们希望是以其他方式。”

安德鲁斯医生站起来,布恩牧师也是。

“老了,威廉姆?是啊,我也觉得。”安德鲁斯医生沉默了,揉着后背。“我看着其他人衰老,却不知怎么的以为这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有时候。”布恩牧师回答。

“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在他人身上找缺点,而不是在我们自己身上。”安德鲁斯医生说。

“我有理由在自己身上找到很多。”布恩牧师说。

“如果你是说战争时的中立立场,你想得太多,威廉姆。你已经做到最好了,我也是。”

“对教堂来说,还是对我自己来说?”

“谨慎是很必要的,”安德鲁斯医生说,“战争一开始我就没有表现过对联邦的同情。”

“但是你之前有过。我甚至都没有,”布恩牧师说,“或许如果我有,并且表现得很坚决,利兰·戴维森就不会加入邦联。”

安德鲁斯医生笑了。

“现在的情况应该能打消你这个无聊的念头。戴维森是一个只在乎他自己想法的男人。”

“但哪怕现在,我还是不理解他这样做的动机,”布恩牧师说,“他又没有要为之战斗的奴隶。”

安德鲁斯医生放下烟斗。

“可能我不该这么说,威廉姆,但是既然你提起人类动机的复杂性,或许参与这件事情对你而言的好处等于那对年轻情侣?”

“我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布恩牧师说,“但是也很显然,并不是全部的意义。”

“你是否确定,如果我不帮他,他会砍断自己的手?”安德鲁斯医生问,“非常肯定?”

“是的。”

安德鲁斯医生张开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像是要防止一些想法突围而出。

“你打算让我什么时候做?”

“今天,”布恩牧师回答,“伊森说他可以等一个星期,但是我担心他等不了那么久。”

“那么今天下午五点吧,”安德鲁斯医生说,“我最后一个要走访的病人是下午四点,我得叫艾玛·特里普利特来做助手。但是你得清楚,我还是想要制止这出闹剧。我要让伊森知道你的动机并不只是为他着想,并且我还得告诉他,今天看起来勇敢侠义的行为,会导致将来的某一天他不得不用一只手维系整个家庭。”

“不是,不是他的手,”布恩牧师说,“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空气冷得让呼吸都结成白雾,但是布恩牧师和伊森在晴朗的天空底下出发了。马车慢慢地穿过城市。冰锥从柱子和雨篷上挂下来,路上覆盖着积雪和泥浆。尽管很冷,客人和店主们都站在路边。侄子死在佐治亚监狱里的伊夫林·诺里斯很不情愿地摇摇头,但是其他人都脱帽向布恩牧师和伊森致意。很多人伸手做出祝福的样子。《圣经》和背包放在他俩之间马车的座位上,戒指深深地装在伊森的右侧口袋里。

他们驶出城区时,其他车轮留下的印迹消失了。等他们进入树林,只有松鼠和兔子的踪迹。他们穿过结冰的断枝。一只红雀低低地在橡木枝上拍动着翅膀。

“归根结底就是负疚感,是吗,还有某人的鲜血,”诺亚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乙醚,“我是说,你的信仰。”

布恩牧师坐在手术桌上,脱去了衬衫,他注视着艾玛·特里普利特手里的不锈钢器具,她把它们煮沸,摆在白色的毛巾上。然后这个女人离开了房间,只剩他俩。

“我觉得是,但是我得补充,希望也是一个因素。”

安德鲁斯医生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无法相信我竟然被你说服做出这种野蛮的事情,而且理由是几千年前写下的几叠莎草纸。我们或许还住在泥屋里磨石取火呢。赫胥黎和他的X俱乐部很快就要在英国终止这种荒唐的事情了,但是在这个国家,我们还是相信为人类的努力带来进步的是惯犯而不是革新者。”

“我觉得我国军队也相信如此,”当艾玛·特里普利特回到房间的时候,布恩牧师回答,“最后那场战争中的死亡数证明了一切。”

艾玛·特利普里特把方巾递给医生,医生示意布恩牧师躺下。

“你这个年纪的人有可能就醒不过来了,我让你说些遗言吧。”安德鲁斯医生一边把乙醚倒在布上一边说,“但是你如果真的死了,而你形而上的观点是对的,你最好快点彻底解决我们的争论。”

布恩牧师正要说起纽瓦尔太太的教条主义观点,方巾盖住了他的鼻子和嘴,世界晃了晃,漆黑一片。

树林变得稀疏,山谷呈现在他们面前。戴维森的农舍出现了,伊森摇着缰绳加快了马的步伐。布恩牧师的手腕阵阵抽痛,曾经手的位置此刻有隐约的痛感。他的大衣口袋里放着一瓶鸦片酊和一把勺子,但是他得等到回城前才能吃一剂。马车挤过小溪时,布恩牧师疼得喘起来。

“抱歉啊,牧师,”伊森说,“我应该让马走得慢些。”

“你等了那么久,”布恩牧师回答,“有点着急是可以理解的。”

一条猎犬跑出门廊,叫个不停,直到它认出伊森。马车停在农舍前,伊森把缰绳绕在刹车上,跳下车来。他帮着布恩牧师从马车座位上下来,小心翼翼地不碰到缠着绷带的手腕。前门打开了,海伦走出来站在门廊上。布恩牧师从座位上拿起《圣经》。



“带上包。”布恩牧师对伊森说,踏上门廊。

“发生了什么,牧师?”她问,接着她的脸色刷白。

伊森拿来包,布恩牧师用手肘和体侧夹住。

“站在我身后,”他对他们说,“可以进来的时候我会叫你们。”

布恩牧师走进客厅昏暗的灯光里,把《圣经》和包放在灯座上。戴维森太太过来帮他拿外套,他告诉她,她得帮他一把。她接过外套,并没有去挂起来。布恩牧师翻开《圣经》,找到他想找的那一页。他把《圣经》打开着,两根手指插入纸板和绳结之间。他用手指提起包,像是掂着分量。然后穿过房间,朝上校坐着的地方走去。

“我把你当成守信用的人,利兰,”布恩牧师说,把包放在温莎椅的旁边,“你愿意就打开看看吧。”

布恩牧师走到门边,叫伊森和海伦进来。他用一只手拿起《圣经》,站在两个年轻人中间。

“‘马可福音’第十章,第九节,”布恩牧师说,“所以,神配合的,人不可分开。”





罗恩·拉什

Ron Rash,1953- )


美国当代诗人、小说家,1994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新耶稣呱呱落地之夜》,曾获得过通用电气青年作家奖、舍伍德·安德森奖、阿巴拉契亚年度图书奖,两次获得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并凭借短篇小说集《化学》和长篇小说《萨琳娜》两度入围美国笔会/福克纳奖决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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