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潮 丨 柆柆:清河湾

文摘   2024-12-04 20:01   陕西  

清河湾



文丨柆柆
巍峨的高山压住寨子的后背,屋顶袅袅青烟缓缓升起,汇成云朵悬停在半山腰,伊达套了件袍子从圈里牵出一头猪拴在后院的木桩上,这是仅剩的一头,它扬起头使劲拽绳子,绳子越勒越紧,那猪便哼哼唧唧叫出一股子凄凉劲儿。

伊老爷叼起旱烟袋从里屋走来径直去到后院的牛圈,拿毛刷给牛顺毛,从头缕到尾来场洗礼,牛肋骨一条条凸出来硌在伊老爷的手腕,他吧啦两口烟拉开圈门赶牛,牛蹄好似挪不动脚,伸长脖子望向后院,伊老爷操起鞭子一鞭一鞭抽打在牛背上。赶牛人下山,沿着蜿蜒的小路南下到清河湾,那里牛羊成群,草原绿油油的挂满了露珠。

伊达扛起一口锅和一把刀朝后院走去,石头垒砌的灶台下燃起熊熊烈火,锅中的清水逐渐生热浮出层层热气。他喊来寨子里几名屠手,给每人散去一包烟,抽完手头上这支便开始动手。手挽粗麻绳五花大绑四条腿,抓住猪的耳朵和尾巴用钩子钩住下巴,它挣扎着怎么也翻不了身。小女孩伊娃抱着布偶正要往院儿里走,被母亲拦下来捂住她圆圆的大眼睛。随后她从柴房抱来一捆干柴扔灶台前,甩几节扔灶孔里吱吱响,瞬间火势变大,热水在铁锅里咕噜咕噜不停翻滚,伊达等着滚烫的热水浇猪,此时它已经断了气躺在木板上。

清河湾每逢白红喜事都要杀猪操办宴请客人。“伊老爷,今天红火大太阳,是个好日子叻,有福叻。”寨里的赶牛人赶到了清河湾,河水静谧的流淌,草原与高山掩映其间。“福归你哟,午时过来喝一杯。”伊老爷收起牛鞭,手背在后腰不慌不忙地蹭着松软的草皮。

搭把手,悬空架起树杈,死猪挂在树杈上,寨子里的孩子们统统围上来盯看。母亲不知从何处找来几张木桌子支棱在院里,一口锅不够再架一口,寨子里厨艺好的女人带着自家铁铲来帮忙,围着灶前屋后打转,伊娃守在门口时不时被人推搡一把,身子晃晃悠悠地立不稳。邻寨的白老爷带着贺礼登门,随后陆陆续续跟上寨子里的熟客,伊达撂下手里的活儿前来接待,好茶好烟伺候上。“快去把你家老爷请回来,寿星不在算什么事。”“得叻,这就去请,老爷子闲不住,一早下清河湾赶牛去了。”“伊娃,瞧爷爷回来没?客人都到了。”伊娃抱着布偶边跑边喊,一头扎进路边草丛里,爬起来又接着跑。伊老爷听见孙女的呼喊远远地回应道:“诶,回来叻。”只见他背着手快步往回走。各家各户的牛混在一起啃草,渴了凑近河边喝水,困了躺草坪上闭目养神,大牛带小牛,小牛顽皮起来呼啦乱跑。

见伊老爷回屋,大伙儿纷纷起身道贺。“对不住各位,让各位久等了。”他洗把手抹把汗换了身喜庆的衣裳后才来与大伙儿打照面。“寿星要上坐。”白老爷放下烟袋敲了敲桌台,他又接着说道:“规矩不能乱。”母亲拎一把铁壶给客人沏茶,招呼大伙儿上桌准备开席。小孩被赶下桌,等到大人入座后再插空坐。伊老爷给各位倒酒,拿土陶碗装,酒香扑鼻,白老爷凑近酒碗嗅了嗅,“今天有口福了”。他将烟头的火星掐灭,没燃完的烟丝包起来揣兜里。伊老爷小心翼翼地盖上瓶盖,拍了拍酒壶说:“敞开了喝,管够。”

伊达拆开两沓鞭炮挂在树杆上,瞅准时间点火,噼里啪啦好一阵,升起的白烟在客人伸出的筷条下绕来绕去,大伙儿端起酒碗赶趟儿,轮着敬酒。伊达小两口牵起娃的手来到老爹跟前:“今儿是您的寿辰必须要热热闹闹的过,我们敬您,老爹。”说罢,一口下肚不剩一滴,再添一碗,大伙儿端起酒碗纷纷给老爷敬酒。酒醉散席客人们便逐一道别,走的走留的留。

傍晚太阳挂在山头,伊老爷下到清河湾收牛,点了点数,发现没差才往回赶。母亲偷摸着拿皮革箱装衣裳,挑了常穿的那两套,加上伊达的衣物没装几件就已经塞得满满当当。伊娃与寨子里几个孩子挡在路中间碰弹珠,玩得不亦乐乎,伊老爷只好赶着牛群绕道走,把牛统统关进牛圈后拴上门。伊达抱一捆干草凑到老爹跟前往石槽里投喂,说:“老爹,以后娃就交给你了。”伊老爷瞅着牛仔撅嘴吃奶。“断奶得彻底,要走都走,这事儿没得商量。”伊老爷说完掉头朝院儿里走去。伊达给老爹敬酒,跪在老爹跟前赔不是。“老爹,是儿子不孝,您的衣钵我接不住,这门我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伊老爷恼羞道:“翅膀硬了林子小了关不住你。”酒过三巡老爹踉跄得走不动路,伊达扶他回屋歇下。月亮钉在房顶上,猫头鹰时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这一夜很长,伊娃醒来两次天还没亮,月亮恰好落在窗栏上,她痴痴看得入迷。

“诶,该走了。”媳妇蹭了蹭伊达的胳膊,他拎起箱子,牛皮鞋擦得锃亮。她不舍地看着娇小的扎着辫子的娃,伊娃扔下布偶追出去问:“你们去哪儿?”“我们过两天回来,你在家要听爷爷的话啊。”她见伊娃没再往前跑才松了口气,加快步伐跟上他走出院子。“爹妈跑了,不要你了。”伊老爷叼起烟袋走到院里说。“才不是,她们过两天会回来的。”伊娃追跑出去,早已不见两人的身影,她急了,爬到后山的柏树上喊,喊天喊地咋都无人回应。她哭了,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后来她每天都爬到后山的树上喊,喊累了天黑了才下树,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

夜里伊娃守在火塘前添柴,伊老爷刷锅煮菜。荞麦面抽出小撮搁里头,再加些厚皮菜捞一捞出锅,拗一坨猪油放汤碗里,伊娃趁老爷端碗去堂屋偷学着往锅里放鸡蛋,扒拉铁铲子,煎鸡蛋成了碎碎的糊蛋渣滓,老爷并没责怪,又拿颗鸡蛋来下油锅,在暗黄的电灯下他们慢悠悠地吃着,不咸不淡。
拖出爷爷做的木盆打热水,伊娃将毛巾扔进去又捞起来,老爷瞅着笑了笑接过来,拧出的水柱子在盆中溅起金色水花。两人各睡一屋,寨子到了晚间气温骤降,伊娃裹上厚棉被沉沉地睡下,寂静中只听见隔墙屋里爷爷绵长的呼噜声。

天不亮寨子里的牛蹄子哒哒哒络绎不绝,老爷套上粗布袍子带上牛鞭到圈里解牛绳,几头牛撒欢儿地跑,混入赶牛人的队伍,他从清河湾回院子里时伊娃还在被窝儿赖床,接着又下地掰扯几根玉米拿水冲了冲然后扔锅里,劈柴烧水,水开滚几分钟捞出锅放凉。伊娃睡眼惺忪地来到门口,伊老爷正拿着锯子锯木马上的大树,他是寨子里的为数不多的木匠,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在伊达这给断了。伊娃抱着玉米啃像老鼠喳喳在偷食,见到不远处有小孩伸手邀她,眨眼间蹿没了影儿,只有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才回屋觅食。老爷想管却管不住,抡起鞭子又下不去手。


他把截断的大树移到墙脚,剩下的木料横在木马上,操起锛子削树皮,一会儿树干露出光溜溜的身子。白老爷叼着烟袋洋洋洒洒地走来:“歇会儿,来两口卟。”他把墨斗上缕直的墨线收回到墨匣里,掸掸身上的灰尘。白老爷递去手中的烟袋,他吧啦吧呛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白烟。“太烈了,得再放放。”“还得是你嘴叼呢,不愧是老烟鬼。”“今儿怕不是来唠嗑的,有啥事我俩就别支支吾吾的。”伊老爷猜出他的如意算盘。“我思来想去,这件事只能你来,别人我信不过。”“别戴高帽子卖关子了。”白老爷指了指木马说:“女儿的嫁妆,木料都备好了。”“这我不能答应,寨子里响当当的口号就是老鹰不出山,我老伊不出寨。”“只隔了条沟,真要记仇一辈子呐。”“不成,这坎儿过不去。”白老爷敲了敲烟袋里的烟垢,回屋沏了两碗茶,白老爷没辙,凡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求人,茶没喝上一口就离开了。

方圆一里飘着香喷喷的热油味儿,伊娃守在大娘家门口活像一条哈巴狗伸长了脖子,脸上不知从哪沾的泥灰。小鱼儿裹上面粉衣,油烧辣再下锅,炸脆的小鱼捞出锅晾在盆里,大娘顺手挑几只给伊娃捧衣兜里,外酥里嫩吃得满嘴油。伊娃留了两只带回屋给爷爷,伊老爷见她花猫脸到处串门又气又笑,转头从压水井打盆水帮她擦了擦脸。

风从南边吹来,树叶簌簌作响,伊娃躲在树下,成群的麻雀飞到草丛里啄食,她探头往前,麻雀群起飞到树梢上,她追它跑,群鸟哗地飞到另一棵树枝。偶尔还会飞进院子里啄高粱米里的虫子。老爷把做好的木凳、木盆带去集市上卖,品相好讨喜,不愁没人买,甚至有人专程来预定,做好了送上门。这天老爷收工早寻着卖渔网的店铺看了看。

傍晚的清河湾金灿灿的,倒影着对岸的山脊,一块小石头扔进水里,水面波光粼粼层层荡漾。牛身藏在水里只露出两只牛角,水泡咕咕往上冒,小牛跟着下水,前脚进后脚撤,怕生。老爷寻了个静水区,水流恰好绕开草原,他站在高处将网从中间折叠,然后将两个角折叠到一起,网口向上,手臂用力甩,渔网呈圆形落入水中,等网完全沉入水底后再缓慢而稳定地拉紧渔网,他反复试了几次,收网时上面挂满了小杂鱼,伊娃凑近取鱼,捕获小半桶。伊老爷拎着鱼,伊娃骑在牛背上挥起牛鞭赶牛,他提醒道:“拽紧了,小心一个踉跄给甩下来。”伊娃换成两只手,他们走在晚霞里,霞光铺满整个草原。

山头的雪渐渐融化,冰水渗出石头缝顺流到邻寨的沟里,蓄积一条汹涌的溪流,几个男人抬着大树,白老爷有模有样地指挥他们架桥,直到另一头稳稳落地,树与树之间再拿铁铆固定。有了桥就有了近道,省去半截盘山路,也方便白老爷串门。

院墙外突然探出一个头,鬼鬼祟祟吓得伊老爷一惊。原来是白老爷拎着猪下水找老哥喝酒。“新鲜的,就差你的老酒了。”他直截了当地说:“今天只吃肉喝酒,别的不谈。”“诶,听你的。”伊娃端出油炸小鱼儿,他随手抓一只扔嘴里嘎嘣脆。伊老爷抡起酒壶倒酒,他们家长里短地唠半宿,他握住伊老爷的手乞求道:“如今我最大的挂碍就是娃的婚事,否则我死不瞑目,桥也搭好了,就等老哥一句话。”他撂下话后走出了院子,黑夜装满黑色的辽阔,星星挂在天空闪烁。伊老爷护送他过了桥,站在木栅桥前久久伫立,山风刮过脸颊凉飕飕的,潺潺的溪水撞击着心里的五味杂陈。

到了夏天山里的雨水丰盈起来,老鹰躲在山洞里,河面逐渐抬高了水位,连续好几天阴云密布,暴雨从山顶跌落,一夜之间清河湾洪水泛滥,草原被淹没,牛群没了去处只能被关在圈里,时不时被投喂些干草。伊老爷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冲进雨里,沿着小路一直往北到邻寨的沟口才停下,白老爷正站在对岸,他们瞅着山洪从木栅桥下穿过没说一句话,都明白对方的心事。

乌云收起暴怒的脾气,雨停了天晴了,被冲洗过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洪水退去后草滩露出新的容貌,放养的野性关不住,牛几日没出圈便开始躁动不安,牛蹄子搭在栅栏上跃跃欲试,伊老爷解开牛绳,牛群一股脑儿往外跑,拦也拦不住,无奈他只好挽起牛鞭跟在牛屁股后面追。

伊娃也没歇着,随寨里的匪娃们一起下清河湾,潮衣黏在草皮上打滑,稍有不慎摔一跤,伊娃滚了一身泥,上串下跳索性在泥地上打滚,滑滑梯。有的在浅水滩抓鱼,有的在岸边捡玩具,突然有人喊:“我捡了辆卡丁车。”大伙儿蜂拥上去抢,寨里的孩子没见过玩具车,见得最多的是木头疙瘩。架不住一群人追,那孩儿一个趔趄摔进泥潭,玩具车死死抱在怀里不肯松手。伊娃坐在歪斜的树上,同她一起的匪娃一踩一跳,人跑了树就奋起反弹,伊娃的身体飞出半米远,直直撞向另一棵树。伊娃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浑身使不上劲儿,喊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们越追越远,最后消失在清河湾。

赶牛人从远处经过,鼹鼠在眼前逃窜,她用力爬起来,拖着脚一瘸一拐地上坡。伊老爷收牛回屋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四处寻一圈始终不见伊娃的人影,冷汗直冒,他从未这般惊慌过,只怕退潮后的清河湾吃人,跌到河里没人捞。他挨户敲几个匪娃家的门,属他们走得近。有人说在清河湾的河滩上见过,又有人说压根儿没见过。他薅起娃的衣裳往清河湾走,指哪儿走哪儿,寨里的人跟着一起寻。

那棵歪斜的树下除了几个空水瓶,啥也没瞅见。伊老爷松开娃的衣裳,他们沿着清河湾边寻边呼喊,夜黑风高没人应。茫茫黑夜野草梭梭萦绕在耳边,零星几束火光针刺般扎向伊老爷,整个身体瘫软下来,脸色煞白,旁人搀扶他坐下来。“你们想法子把伊老爷扶回家,我们留下来接着找。”伊姥爷执拗道:“找不到伊娃,我不能走。”“您老人家别逞强,指不定她在家等你呢,我们兵分两路同时找。”有人说。

几个机灵鬼冲前锋,他半信半疑地往回走,院门口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像一只卷曲的猫微弱地抽泣着,匪娃傻了眼,不知是人是猫不敢往前,试探地喊道,“伊娃?”她正坐在木凳上哭红了眼,见到伊娃时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上前抱住浑身泥巴的伊娃,噙着眼泪说:“在就好叻,在就好叻。”伊娃哽咽道:“疼。”老爷问:“哪里疼啊?”伊娃回答道:“腿疼,浑身疼。”她接着虚弱地说:“爷爷,对不起……”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背起伊娃朝诊所赶。诊所在隔壁寨子里,他们护着伊老爷和伊娃踏上木栅桥。此时医生早已歇下,伊老爷顾不了那么多,使劲儿敲门。


白老爷听闻伊娃出事,立马从热被窝里翻身爬起来,套上袍子往诊所跑,三步并作两步走。按医生的吩咐,脱下裹着厚泥的外衣后将伊娃平放的床上,医生顺着胳膊肘往下至腿关节来回轻抚她的小腿和腰,她说:“小腿骨折,外加腰部扭伤。”随后她找来一条毛巾递给伊老爷,“先把娃娃的身子擦干净,复位的小腿要打石膏,不能沾水了。”伊老爷拿温水轻轻擦拭伊娃的头发和身体,白老爷帮着换水打下手,伊娃将一切看在眼里藏在心里。

风蹿进屋木门嘎吱嘎吱响,医生拿了件大人穿的袍子盖在伊娃身上,谨防光溜溜的身子露在外面着凉,她双手握住伊娃的腿,瞧准时机一拧一拉,嘎嘣一声复位了。伊老爷紧贴着床没挪到半步,一泡尿从下午憋到深夜。白老爷折回到自家屋里收刮厨房的剩饭,盛了半碗小米粥又匆匆忙忙送到诊所。兴许是饿了,伊娃大口大口地吃,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纱布一层层缠住她腿上的石膏,也缠住了她童年无忌的性子。

日子总是时好时坏的,往日活蹦乱跳的伊娃此时再也蹦跶不起来,拖着腿走路,伊老爷抓耳挠腮想出个法子,操起弯刀进林子砍下一根树杈,然后去皮打磨成小拐杖,伊娃拄拐的模样逗得邻里大笑不止。

“伊老爷,有您家的信。”这天邮递员送信上门,他纳闷谁会寄信回来时,邮戳显示外省,寄信人:伊达。没拆开信封,直接撂进抽屉锁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院子里伊娃捧起小米给鸡喂食,大鸡孵小鸡,小鸡躲在母鸡软融融的翅膀下,偶尔有三两只麻雀偷偷打入鸡群混吃,她没驱赶它们,而是静静看着它们挪动小碎步抢食,吃跑了揣着肚馕飞向别处。

解开牛绳拱开圈门,牛群走出后院沿着小路下清河湾,这次伊老爷没拿牛鞭,也没跟着牛屁股跑,只是远远盯着,牛娃已经长大了。他从麻袋里取出烟叶,卷了卷装进烟袋里,火柴划出的火焰点燃烟丝,长长的烟杆送出白色的烟,“还疼吗?”伊娃摇摇头说,“不疼了”。伊老爷对那天发生的事只字未提,伊娃不说他便不问。

山沟里溪水涌动着,木栅桥横躺在太阳下,蔚蓝的天空中有老鹰驰骋翱翔,偶尔在清河湾的草原上匍匐捕获猎物,或许鼹鼠从未想过有一天也能飞上天。白老爷穿过林子,扛着瓜果来到木栅桥,桥面经过碾踩变得油润光滑,在风吹日晒下扶手也裹上一层包浆,如今木栅桥是寨与寨间的必经之路。阳光照在他头顶的毡帽上和粗布袍子上,他瞧着脚下奔腾流动的溪水忽然生出莫名的释然。

推开院门,伊老爷上前接应,问:“咋还带这么多东西?”“给娃吃的,不请自来,嘿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快进来坐。”伊老爷转头回屋生火沏茶。“伊娃,腿咋样了?站起来走走看。”她起身拄着拐棍慢慢挪移,白老爷推开她手里的拐棍,“慢一点,朝我这边来。”突然一个趔趄没站稳摊倒在白老爷怀里,她站起来说:“我不行。”“不要急,我们再试试。”没了拐棍伊娃走起路来吃力,伊老爷护短,两人为此还拌嘴,伊娃练习一会儿休息一会儿,他们这才肯消停。白老爷端茶拂去茶沫喝上一口,他说:“等腿好利索了就该去学堂了。”伊娃诧异地问:“上学?”伊老爷接着说:“远着叻,来回路上就得两个时辰。”白老爷说:“那是从前,现在折半算,有了桥也省了山里的路。”伊老爷收起烟袋说:“还是你想得周到,好事都落大伙儿头上了。”伊娃又问:“上学好玩吗?”白老爷笑了笑说:“好玩啊,老师每天带你抓星星捉月亮。”“你骗人,星星月亮都在天上。”伊娃拿石头在地上胡乱写写画画,没人知道她画的是啥,一只鸟、一座房子亦或是其他。白老爷一直待到傍晚才离开,那时的清河湾浸入浅浅的薄雾,寨子里家家户户燃起了炊烟。

清晨云镶嵌在半山腰,阳光穿过云层散落在房顶上、清河湾的水面上和伊娃的发辫上。伊老爷从牛圈牵出一头母牛朝院门外走去,算下来母牛两岁成熟,到了适配的年纪便带它去会面寨子里壮硕的公牛,等来年春天草木发芽的时候产犊,小牛仔慢慢长大,在他看来清河湾的每个季节都有独特的色彩,它们在这片土地上自然生长。事后伊老爷又将牛送回到清河湾,解开牛绳只见它疯狂跑向草原上的牛群,去追逐独属于它的归宿。

伊老爷走进林子,后山深处的鸟儿从树梢猛地飞走,他来到一处石墓前,能看出是近几年的新墓,他弯下腰点燃一摞草纸慰问过逝的人,身体僵滞在那许久,燃尽的草纸灰飘散至各处枝叶上和他的毡帽上。

阵阵敲门声惊醒正在午睡的白老爷,他套上袍子拉开门闩,一看是伊老爷,好奇道:“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说:“当然是正事,白眉不在吧?带我看看木料。”白老爷说:“白眉可不待见你这个叔,这边。”后院篷子里堆叠一摞摞红木,白老爷小心翼翼地掀开牛毛编织的粗网,从头到尾扫视眼前上好的木料,伊老爷说:“全部家当了吧。”“都在这里了,我哪敢随意找人下手,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白老爷说着打算盖上粗布却被他一把拦住,“这算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料子了,会藏啊老弟。说吧,想做什么?三件套?”白老爷疑惑地问:“我没听错吧,你是认真的?这可是要破铁律啊。”他肯定地回答:“那还有假!”白老爷要求道:“不出院门不出寨,料子在哪儿人就在哪儿。”“都听你的,盖上吧。”他拍了拍白老爷的背膀子,白老爷满脸惊诧不敢置信。

两人进到堂屋,白夫人沏茶,伊老爷端上茶碗揭盖吹了吹:“白眉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这要传扬出去我当叔的脸面没地儿搁。”白老爷说:“先喝茶,我让夫人下厨房露两手。”他连忙拒绝:“不用劳烦,茶可以喝两口,饭就不吃了,伊娃还在屋里。”说罢他便起身要走,拦也拦不住。

搭木栅桥以前这里本没有路,如今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一行人叮叮当当顺着牛脖子挂的铃铛慢慢往前,伊老爷领着四名工人走过木栅桥,伊娃牵起牛绳坐在牛背上,石膏腿恰好垂坠到牛肚子。天空碧蓝碧蓝的,水流时急时缓,白老爷和白眉早早站在门口等候,进院门前要拨红放鞭炮,人一到鞭炮声立刻响起,噼里啪啦震彻山谷。几人从正门进屋然后转到后院,夫人给每位师傅递茶,大伙儿喜笑颜开,伊老爷吩咐工人将木料抬上木马,两盘野苹果、几块麻酥饼和大碗酒奉上供台,开工仪式就这样开始了。夫人将牛拴进牛棚,没承想牛也认生,暴躁得要拆房揭瓦,只好把牛牵到山坡上偶尔喊人去盯一盯。

天还没亮开,院里的鸡还没打鸣,伊娃便要跟着爷爷出门,沿着山路一直北上,木栅桥成了他们每天的必经之路。白老爷闲来无事好吃好喝伺候着小公主,若是白眉在家休息,偶尔还会教她认字。她学会的第一个汉字是“人”,白眉说:“人有两条腿,一撇一捺,为的是站得稳立得正。”伊娃瞧着石膏腿呵呵笑。“我有两只脚,左脚和右脚,还有两只手,左手和右手。”她拿着粉笔在墙上涂画,“人、心、口……”字迹歪歪扭扭四不像,日子啊入口烙心。

到了足月伊娃的腿骨恢复得有七七八八,她丢开拐棍也能来去自如,得意地走到伊老爷跟前显摆,木灰四处飞溅,淡淡的木质香混杂在整个后院。木料经过粗刨、风剪、修边,将毛料进行定厚、修整长度和截去不能用的毛边,再按照图纸上的一步一步来,粗略算算整套家具做完得要数月。伊老爷干木匠活至今已有几十年,手艺一直是寨里数一数二的,难有人超越。他转头瞅见伊娃站在身后,板着的脸瞬间露出笑容来,连忙扶她朝外走,躲开飞溅的木头碎屑,以免木灰窜进伊娃的鼻孔进到肺里。伊老爷吩咐工人说:“晌午先干到这儿,你们喝口茶歇息歇息。”话音刚落,大伙儿都凑到压水井边一人打水一人拿手捧,扯下耷在脖子上的毛巾。伊老爷脱下外套撂在宽板凳上,端着茶碗咕噜两口说:“我去趟诊所,回来再接着干。”接着又说:“活可以慢慢干,这事比较急。”白老爷知道他的用意,说道:“我随你一道去。”他从山坡牵回牛,一把抱起伊娃坐上牛背。高山巍峨耸立掩映着他们渺小的身体。


伊娃躺在病床上,医生操起剪刀一层层剪开发黄的纱布,剥下石膏露出小细腿儿,摸了摸她骨折受伤的部位,问:“还疼吗?”伊娃笑着摇了摇头。医生接着说:“下来走走活动活动。”伊娃翻身下地走两步跳两下,已无大碍。白老爷兴奋得连口称赞。医生叮嘱道:“短时间不要剧烈运动,尤其是爬树翻墙这些危险动作不要做。”她将取下的纱布石膏扔进垃圾桶。三人走在回屋的小路上,伊老爷牵着牛绳,伊娃蹦蹦跳跳采摘路边的野花,山下野草扎堆,野花繁茂地绽放。

屋顶漫出白烟,夫人在厨房忙碌大伙儿的午饭,热锅倒油,猪五花切片撂锅里翻炒,野菜做汤,偶尔瞟一眼火塘的火势,再添些干柴投进火塘,她摆弄一桌饭菜,其中要数那盘油炸小鱼儿最抢手,伊娃爱吃。干活有劲全靠一碗老酒,二两下肚都有了精神。白老爷抵不住午时太阳的闷烤,外加二两老酒直接躺凉席上呼呼睡下。伊娃还在兴头上,在屋里穿来穿去,见人都伸出腿给看看。跳累了便躺在躺椅上,醒来乍一看太阳快落山了。伊老爷和做工的一行人着急赶在天黑前回寨子,清河湾不等人,牛等不到主人会自乱阵脚,瞎跑。曾经寨子里出过事,牛跑了,后来发现在沟口陷进石缝给勒死了,也有被狼咬伤的。寨里有句老话,收牛赶早不赶晚,放牛赶早不赶晚。

太阳落入山脚,夜色逐渐下沉至清河湾,牛群认主儿,见伊老爷朝它们走来撒腿跑往跟前凑,伊娃光脚踩在松软的草皮上,小脚丫子像是长在清河湾的一颗螺,吸水吐沙,无忧无虑地生长。她骑上牛背混入牛群,沿着小路爬上坡,伊老爷双手背后腰走在最后,夜色笼罩已经看不清彼此的脸。

匪娃躲院门口朝她大喊:“伊娃,学校开始报名了。”伊老爷吓唬道:“之前的事没找你娃算账,还敢来。”他一声吼匪娃们迅速开溜,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伊娃问:“爷爷,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伊老爷翻看老黄历算日子,距离下月初有十来天。他是急性子,伊娃上学是头等大事不能马虎,想到白眉在学校当老师他又顿感轻松不少。

遇到下雨的日子木匠活儿就得暂停,木料不能回潮,伊老爷瞧准下雨天赶集市,农贸市场里有水产、蔬菜、肉类等琳琅满目的地摊儿,也有铺面卖衣裳、被褥、茶叶等,他四处寻找娃娃背的书包,一眼相中那款青草色,他要求老板说:“第二排第三个拿下来瞅瞅。”摊主拿晾衣杆够展示在铁丝网上的书包给伊娃背上,细心地帮伊娃调节背带长短。伊老爷说:“把这款装起来。”伊娃背上不肯松,见她爱不释手,老爷心里也乐呵。他拎着伊娃来到卖童装的店铺,红黑相间的上衣连着半身裙让她两眼泛光,穿上身活脱脱像童话里出来的小公主。集市纷杂热闹,爷孙俩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湿漉漉的地面在等待阴云背后的太阳。

寨子静静坐落在山脚,数十年更替着一代又一代。阳光顺着屋檐垂下,伊娃换上新裙子跨着新书包站门口等伊老爷锁门。途径木栅桥的小路每天有板车、牛车不断碾压,路变得越来越宽敞,穿过林子走进石头垒砌的院墙,旗杆上红旗在风中飘扬,孩子们嬉戏打闹,踢皮球,这里是他们的天堂。白眉远远地挥手:“伊老爷,您来啦。”伊娃大声喊:“白眉阿姨。”他说:“在学校要叫白老师。”她立即改口喊道:“白老师,”白眉应道:“欸。”几间木屋改成的教室,搭上木桌和条凳,黑板上几个大字:欢迎同学们。

风一吹木梁上的铁铃铛叮叮当当响不停,上课下课派上大用场,白眉牵起红绳摇了摇,铃铛声传遍整个校园,她喊道:“同学们,该进教室了。”孩子们撒腿跑进屋端坐在木凳上,双手背在后背。伊老爷透过窗户满眼欣慰地瞧着,娃进圈也算是有了着落。放学后伊娃同寨里匪娃结伴一起,跨进屋便滔滔不绝将学校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爷爷听,算数一加一等于二,拼音认字zu祖guo国,甚至和谁抢座位等等,伊老爷听得津津有味。伊娃说着不过瘾,放下碗筷蹦跳着来到灯下,牵起裙摆踮起脚尖摆弄舞姿。灯光撒向她飘动的裙摆和灿烂的笑脸,伊老爷沉浸其中,用掌声符合着伊娃的节拍,那一刻幸福悄然而至。

山里的季节更替尤为明显,太阳好似罩起了一层霜衣,温和而不蜇人,但是夜晚的山风刮在脸上像一把刀子,伊老爷下清河湾收牛时会翻出一顶棉绒帽戴上,帽檐恰好遮住耳朵。他在白老爷家的木匠活也临近尾声,做完雕刻、开榫、组装,最后是打磨装配铜锁扣。成形的桌椅床板有序陈设在院子里,仅留出一条狭小的过道供人出行。每个物件都需要极致打磨,他们用磨砂纸顺着木纹打磨掉明显的划痕,打磨过程中伊老爷吩咐道:“当心啊,每一下的打磨距离要长、轻且均匀,打磨力度不能重,火候把握好。”他们都是伊老爷的常年搭档,熟手做工精细。白老爷叼着烟杆迫不及待坐上去,屁股往后挪了挪翘起二郎腿,细腻的木纹融合精湛的工艺,他不知道什么是艺术,只觉得哪哪儿都中看,对排椅靠背镂空雕刻的双喜更是赞不绝口,有寓意。“老哥的手艺果然是名不虚传啊。”伊老爷连忙说:“还没完工呢。”他换用细砂纸仔细地打磨木材的表面,让它变得光滑。

一堆木头在伊老爷手中成了活宝,不到半晌完工的消息传遍寨子,邻里闻声赶来凑热闹饱眼福。白老爷瞅着人涌上来提心吊胆:“小心小心,要轻拿轻放,别磕碰出印儿来。”他画了个圈,圈出半米,围观的人只能站在圈外观看,嗅不到摸不着他们也就没了兴趣。这正是白老爷要达到的目的,他接着说:“正点了,赶紧上茶犒劳犒劳各位。”饭菜上桌,人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伊老爷问:“日子定下了吗?”白老爷答说:“冬月初八,您是贵客,得亲上门请。”“客气话我不爱听,酒管够就行。”白老爷家宽敞,大圆柱支撑高房梁,左三间又三间南北通透,酒足饭饱后白老爷起身送客,点燃一沓鞭炮热热闹闹地将工匠送出门,这叫请财神和送财神。伊老爷扛着工具往回走,胸口仿佛梗住一块大石头,眼前燃起熊熊的烈火无论如何也扑不灭,回过神来才发现清浅的水流涌向两旁的杂草,天空下起了繁密的雨。

暮霭落满山坡、屋顶,清河湾永不干涸的压水井里渗透的清澈的泉水,喂养着牲畜和寨里的人。伊娃捧回奖状给伊老爷报喜,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张奖状。伊老爷从锅里挑出几粒熟米将奖状粘在墙上,虚掩的门被风吹开,灯下爷孙俩盯着墙肆意地笑着。隔天伊老爷叼起烟杆四处寻觅,从林子里扛回一棵枯死的老树,没人知道他要做啥,人见人问:“大师又进山淘宝了啊?”他笑了笑没吭声。他偶尔还会腾出时间去学校偷偷看伊娃,近来他在锯木头时右眼皮直跳,心神不宁。

寒冬总是来得很早,转眼到了白眉婚嫁的日子,伊老爷套上厚厚的大衣才出门,河面结了层薄冰一敲就碎,远山白雪皑皑像戴了顶雪白的帽子,他赶牛下清河湾,草原已经枯萎变黄,等到来年才能生出新芽,对牛而言荒草有荒草的吃法。他备上贺礼,白老爷家院里围满了人,迎亲队在婚日前夜便赶到白眉家候着。见伊老爷登门,白老爷迎贵客进屋,寨里的阿婆还在为新娘打扮,这梳妆发饰捯饬了几个时辰。声一出,他们冲进屋内,姑娘们趁他们不注意用锅灰抹黑他们的脸,白眉的姊妹亲人蜂拥着将新娘要护送到婆家。伊老爷牵着伊娃走在队列中跟着送亲,眼看着白眉出嫁。她坐上彩马,轻纱蒙面宛若侠女透出几分神秘和羞涩,一行人敲锣打鼓踏上蜿蜒的盘山路。

在夜幕初降时一位少女来到迎亲的棚子里替新娘卸妆,她揭开新娘的头纱从上至下擦三次,再用梳子梳三次。当夜大伙儿聚在屋外院中彻夜狂欢围着篝火饮酒对歌。在婚礼的第二天,新郎穿上新郎服整装给爹娘跪拜、敬酒,之后跟随新娘的送亲队伍一道返回娘家,他背着酒肉去拜望白老爷和夫人。这是寨子最热闹的日子,大伙儿围着桌边喝酒吃肉,围着炉火欢歌起舞,伊娃学着白眉的动作跳起来,寨里的匪娃们各个跳得像模像样,载歌载舞。突然,伊达带上贺礼出现在院门口,白老爷认出他来连忙招呼安排座位。他径直走到伊老爷跟前喊“爹”,伊老爷没搭理,扭头给大伙儿敬酒。“来,我们喝。”一旁端碗吃饭的大娘说:“伊娃,你爹回来了。”她看了看觉着生疏,随即躲到伊老爷怀里。伊达的到来对伊娃来说似乎并非惊喜,反而令伊娃吓了一跳。

回程路上伊达问起信的事,伊老爷早已将此抛诸脑后,哪还记得搁抽屉里的那封信。他拍了拍伊娃的后背:“跑快些,下清河湾看看咱家的牛,当心路滑啊。”她说:“爷爷我已经长大啦。”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从小路绕进后山,两人来到坟前,伊达问:“来这里做什么?”伊老爷生气道:“跪下!”伊达双膝跪地,他接着说:“忘了你哥是怎么死的了?我带你来长长记性,你不止是点了隔壁寨的树林子,还断了伊家的后路。既然清河湾留不下你,还回来做什么?”伊达看着石碑上的刻字:伊成之墓,公元一九九五年。他狠狠扇了自己的脸,几道手指印冒着红血丝,这也是他永怀无法释怀的心结,拼命远离寨子远离清河湾兴许正是为了不让自己一直深陷痛苦当中。“爹,我想带伊娃去省城,跟我们一起生活。”此话一出,如晴天霹雳般击中伊老爷的心,失了魂似的踉跄地走着,甚至看不清眼前的路,他不知道这段回家的路走了多久,数十年来废了多少双鞋,淋了多少次雨。伊娃拉起灯绳,灯光照亮墙脚散乱的木板架子以及半成品的书桌和靠椅。伊娃蹲在门口,瞅着院子外面静静等待爷爷归来。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4年10期)


柆柆   本名杨娜,“90后”,四川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山花》《西部》《延河》《诗林》《青海湖》《诗歌月刊》《四川文学》《山东文学》《诗选刊》《诗江南》《扬子江》等。已出版诗集《冷藏的风景》。


往期回顾

小说潮 丨 郝壮壮:晚餐

小说潮 丨 屈赳:三只鹅

小说潮 丨 王猛:河畔妄想


总编辑:龙少  编辑:高瑞

平台收稿邮箱:1498321197@qq.com

文學陕軍新媒体联盟


绿色文学
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主办,以《延河》下半月刊为阵地,团结青年作家,助力文学发展。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