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风云录
上海地方,向来有一类人,叫作“老法师”,他是其中一个。
仔细考究,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舞厅开出日场来了。窗户用布幔遮严,挡住天光,电灯照明,于是有了夜色,还有违禁的气息——舞会的内心。日场结束至多两个钟点,夜场开幕。白天的人气还没散尽呢,油汗,烟臭,茶碱,瓜子壳上的唾液,饮料的香精,胭脂粉,也是香精。窗幔依然闭着,但因为外面的暗,里头的灯亮穿透出去,一朵一朵,绽开绽开,然后定住不动了。
这类日夜兼营的舞厅,多是设于人民公园的旧茶室,关停工厂的废弃车间,空地上临时搭建的棚屋,菜市楼顶的加层。从地方看,就知道它普罗大众的性质。日场的客源以本地居民为主,退休或者下岗,因为有闲;晚场就成了外地人的天下,大致由两部分构成:民工和保姆。价格也是亲民的,五元一人,男宾买一送一,可携一名女客,还有更慷慨的,女客一律免票,没有女伴的也不至落单,初次见面,总要买些饮料和零嘴。无论怎样的舞厅,都是交际场,场面上人不能显得悭吝。所以,最后统算,不赔反盈,渐渐地,一生二, 二生三,蔓延开来,成为常规。很快,女多男少,性别比例又失衡。那些女宾们,伙着同乡人小姊妹,自带吃食,孵着空调,看西洋景,占去大半茶桌。没有生意做事小,主要是形象,舞厅,即便普罗大众的舞厅,也要有一点华丽的格调吧,现在好了,一派俗俚。然后,就出现了一种人物,师傅。师傅是跳舞的高手,他们以一带十,只需交付一点费用,一杯饮料的钱吧,饮料是舞厅的标配,同时,也是可见的利润,一杯饮料,可与师傅跳一曲。再淳朴的人,舞厅里坐上一阵子,也会跃跃欲试。音乐所以被古人视作教化,专辟一部“乐经”,此时显现出实效。师傅的带领下,村姑们一个个起身离座,迈开了脚步。
老法师就从师傅中脱颖而出。
顶上的转灯,扫过黑压压的桌椅,零星坐了人,也是灰托托的。不意间,闪出一张森白的脸,线条深刻,面具似的凸起,就有瞬息的延宕,即湮灭在影地里,等待下一轮的光。人们知道, 老法师来了。
通常是下午四五点钟,午眠的人醒来,再度过假寐的时辰, 拖拽着白日梦的尾翼,恹恹的。勿管舞场论不论晨昏,生物钟这样东西,已经潜移默化成定势,所以,还是生发影响力。原始的时间里,午后的一段就最暧昧,它既是凌晨,白昼开始,又像是子夜,走进黑天。更别说舞场里的人工制造,企图模拟永恒,结果是混淆,生物钟弄不好反而添乱。其实是透支,向夜晚借白昼,白昼借夜晚,借了不还或者多还。舞场里总是亢奋和颓靡两种情绪并存,此消彼长,就是证明!可是,老法师来了,情形就不一样。他自带时间,一个独立的时辰,谁也不借,谁也不还, 氤氲中开辟出小天地,小小的生机和小小的循环。
给师傅的是饮料,老法师的是酒,威士忌,白兰地,金酒。就算是这样的舞厅,远远望去,像瓦砾堆,墙上红油漆写着“拆!拆!拆!”,屋顶和墙缝,流浪猫在野合,一包包垃圾从天而降,可也有威士忌白兰地金酒。在吧台里的架上,勿管真的假的,瓶子上贴着标签,曲里拐弯的拉丁字,写着古老的年份,从未听说的酒庄,至少一瓶有货,那就是老法师的特供。有时一人独资,有时几人合资,买下来,理所当然,享有贵宾级别,优先做老法师的舞伴,也可以叫作学生。
和老法师跳舞,生手变熟手,熟手呢,变高手。脚底生风,眼看着随风而去,打几个旋回到原地,脸对脸,退而进,进而退。场上的人收起舞步,那算什么舞步啊,让开去!场下的人,则离座起身,拥上前,里三层外三层。场子中间的一对,如入无人之境,疾骤切换的明暗里,人脱开形骸,余下一列光谱。瞬间一刹那,回到形骸里,再一转瞬,又没了,有点诡异呢?然而,倘若掀起一角窗幔,透进亮,一切回复原形,他是他,她是她,众人是众人。无奈遮蔽得严实,那鬼魅剧越演越烈,进到异度空间,仿佛回不来了。正神魂游离,舞曲终止,老法师将舞伴送到原位,石化的旁观者动起来。
……
舞厅外面,甚嚣尘上。拨开厚布帘子,后面是门,双重的隔离,才有那个谲诡的世界。走下一架铁梯,原本是高炉的上料斜桥,拆了卖了,辗转到这里。透过踏板的空当,看得见地面,夜市将要开张,排档的摊主亮了灯,支起煤气罐瓶,砧板剁得山响,桌椅板凳摆开一片。后面的水泥房子里是菜场,鱼盆里咕咕地打氧气;生蔬底下细细喷着水雾,蔫巴的绿叶菜又硬挺起来;豆制品的木格子大半空了,散发出醋酵味;熟食铺的玻璃窗里,颜色最鲜艳也是最可疑:蜡黄、酱红、碧绿、雪紫。好了,沿街的饭馆上客了,大铁镬的滚水里,翻腾着整只的蹄髈、猪脚、腔骨、肋排;小罐汤在灶眼上起泡;一人高的笼屉里,一层五花肉,一层花椒面,一层炒米粉;酒瓮剪蜡开封……这里有一种绿林气,来的都是好汉!
谁想得到,烟熏火燎里,那一具集装箱似的铁皮盒子,盛着的声色犬马。白日将尽,霓虹灯还没亮起来,灯管拗成的汉字:维也纳美泉宫、罗马天使堡、凡尔赛镜厅,陷在暮色里,蓄势待发,等候闪亮时刻。铁匣子的焊缝,不小心透出一点动静,转眼让汽车喇叭声搅得更散。远近工地的打夯机,水泥搅拌,吊塔三百六十度掉头,也来凑热闹,这城市开膛破肚,废墟建高楼。芯子里的小朝廷,终究敌不过外面的大世界。舞曲和舞曲,乐句和乐句,休止符、附点、延长音的渐弱、跳音和跳音之间,抢进来炝锅的油爆;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坑;铜舀子打在缸沿;婴儿的啼哭,女人的碎嘴子——细碎却绵密,见缝就钻。可是跳舞的人,是做梦人,叫不醒的。看他们迷瞪瞪的眼睛,微醺的样子,甜蜜蜜的饮料,肌肤的若即若离,分泌着荷尔蒙,哪里经得起老法师的手,轻轻一推,你就滴溜溜转个不停。
时间速速过去,《地久天长》的终场曲里,全体下海,碰来撞去,你踩我脚,我踩你脚。跳舞让人们的心情大好,就起不来冲突,是和睦的大家庭。全家福独缺一人,老法师。
老法师遁走了。街巷的阡陌里,前院墙上爬着夹竹桃的影,后窗向外吐炊烟,主干道华灯初上,漫进一些光晕,绰约透出人和物的轮廓,看不清细部。要有明眼人打个照面,凑了哪里来的亮,就会咯噔一下:外国人!跳舞厅那种场合,本身是个传奇,这身形和脸相就像长在里面,称得协调。日常的生活却是平庸的,凡涉及一点点异端,便跳脱出来。市井中人叫作“外国人”,除此还能叫什么?既是直观的印象,同时呢,还真揭示了实质, 那就是非我族类。
……
他的出生年月是个谜,按履历表,是1966年之前进校的大学生,可是,那一年滞留的在校生总共有五届,贯穿数个年头,就没办法从这里推算了;看职业,他下过乡,还参过军,这两段却又交集在一起,细考下来,原来是军垦农场,时序又乱了;且他的档案一直压在学校人事科的文件柜里,落满灰尘,没有任何就职记录,可谓白茫茫大地,一片萧然!至于户籍簿上的婚姻状况,就是谜中谜。不知道哪一个环节的忽略,单身直接跳到离异,一时有儿有女,骤然间,又全都没有,仿佛入了道门,无为有处有还无!看外表,最是糊涂,年轻人也比不上他的挺拔紧致,然而,有时候,换一种光线角度,你会发现,他的面颊松垂下来,形成两个小小的肉囊,法令线、鱼尾纹、眉心一个川字,浮出水面,分明是张老人的脸。体态也是,就像现在,向晚的天光里,一身黑外面套了短风衣,接袖坍到肩膀底下,身形就有些塌,髋骨大幅度摆动,脚底却迈着小碎步,嚓嚓嚓的。速度倒不见得慢,很快走进一条短弄。暮霭忽然明亮起来,照出门上的脱漆,脱漆里的木纹理和裂痕,很有些年头了。钥匙插入弹簧锁,俗称“司伯灵”的孔眼。这一截三四连排的旧里房子,出于某种缘故,可能是开发商资金链问题,抑或地块所属区域不同,或者只是个人的维权结果,成了所谓“钉子户”,于是划出动迁范围。眼见得对面日夜施工,打夯机震得墙体歪斜,楼面开裂,吊塔贴着头顶移来移去,倾下砖石瓦砾,像要把它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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