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夜无声
文丨 右手江南
一
乡村之夜,干净得像一块抹布,将落日的余晖轻轻擦去。万物陷入寂静之中。小时候的村庄,煤油灯的灯光、蜡烛的烛光和麻油灯、柴油灯的灯光,会将夜色裁剪出一扇门、一扇窗的温馨模样。烛光下,读书的孩子轻轻翻着书页,陪读的母亲多半会在灯下纳着鞋底、缝补衣服。母亲将顶针戴在手上,锥子刺着千层底,麻线在手指间来回穿梭,一缕缕柔和的光,映照着母亲的容颜。那夜,在窗外,就像老黄狗般安静,伏在时光中,随清风流逝。
乡村的夜就是这样,接地气。在城市里待久了,城市的光,消解了夜色的本真。就分不清,什么时候是夜晚,什么时候是白昼。有时,灯光透亮,夜晚的城市比白天的城市更加亮堂。令人眩晕。再回到夜晚的乡村,那份静谧,让你在宁静中仿佛看见灵魂在尘土上轻舞。草香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整个人,就回归到了最初的人间。
自从离开故乡,我就时常忆起故乡的夜。这份惦念,促使我最近几年,几乎每年的九、十月份,都会回到老宅小住,多则半月,少则一周。我上大学那年,算是真正地离开故土,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只有每年的春节回故乡住上数日。其余的时间,都在城市里,为一碗饭而奔跑。乡村的生活经历,似乎在奔跑中,像一册旧书,被遗忘在某个角落。唯有乡村的夜,在孤独和寂寥袭来时,像一味解药,在血液里,涌动着,提醒我,那里,有我要寻找的诗意和根脉。
如今的乡村,和我曾经所熟悉的村庄已大不一样。但夜色,却一如既往地保留着我想要寻觅的词语的光亮与安宁。它,依旧和白昼有着友好的交接。当我目送着夕阳在蔡家湖的黄豆地里落下时,晚霞热情绚烂,高高凸起的山冈上,祖父祖母的坟茔,我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他们坟头上所生长的青草模样以及那几棵疯长的刺槐树茂盛的情景。
父亲在农家小院里摆上了小方桌。晚饭是一碟炒青豆、一盘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碟辣椒炒酱豆,配上母亲贴的死面饼。安静地吃着。晚饭吃完,点亮电灯,夜色就把整个村庄搂进了怀里。那夜,先是沉沉的,星光由微弱到渐渐有了闪烁的亮色。星光下,你需要竖着耳朵听,睁着眼睛看,凑近鼻子嗅,才能让整个身心荡漾在夜色的水墨中,不会错过一丝细节。
我小的时候,那时,村子里的人还很少有人出去打工。他们守着土地,守着双亲,孩子在膝前环绕。娱乐节目也少。全村只有那么几台电视机。夜幕拉开,有电视机的人家,通常会把电视机抱到院子里,乡亲们像看戏一样围在电视机前,陶醉在那一部又一部电视剧的剧情里。心,随着电视剧情的波动而波动,眼睛里透着简单和善良。偶尔有一些人家考学、生子、祝寿或者娶媳妇嫁女儿,他们会请镇上的放映师放两场电影。那是全村人的精神大联欢。皓月当空,星光点点,电影幕布的两面都坐满了人。柴草垛上、树梢上、场院里席地而坐的人们,那心,在夜色中,是那样地澄澈和明丽,全然忘记了白天的农事所带来的劳累。
时代的变迁,让村子里的年轻人和壮年汉子都涌向了城里。乡村则留守着老人和孩子。乡村的夜,愈发像一个老人的内心。你骑着车子,夜行在乡村公路上,骑上很久也许都觅不到一丝灯火。蛐蛐的叫声更加细亮,黄狗的叫声也显得单薄和无聊。
我的户籍上还记录着我是这个村的村民。可我知道,我停留在这里,却游离在村庄的生活之外。夜色宽容。就像一个母亲接回了流浪的孩子。她,依旧会把温暖的回忆和母亲的爱,用孩子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呈现出来。夜色,总是在书写同一篇日记,总是在吟唱同一首歌。
二
夜无眠。夜幕下的村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鸡鸭入圈,水牛归棚。牛棚搭在场院的一角,一个简易的牛棚,边上堆着母亲白天从湖里割来的草料。水牛先是跪着,然后站了起来。倒嚼的声音沉实而温暖。夜色中,动物们和人类一样,在安静的世界里静候着生命的本真。
村里的那口池塘,从村后蜿蜒着,一路从庄户人家的门口流过,直到流向东边的干沟。夜幕下的池塘,依然没有停止它的流动。池塘里的水,接上了田野里供给水稻田的河水。池塘就有了活水的灵性。池塘也就四五米宽,细长而流水潺潺。吃罢晚饭,总是喜欢一个人从池塘的上游漫步到下游。遇到熟悉的村民,打个招呼,在塘边闲聊几句。聊聊收成,聊聊孩子的学习。在我们老家的每个村庄,几乎都有一方这样的池塘。村民们叫它“救生塘”,遇到火灾或者旱灾,塘里的水就可以救活村人的命。夜色中的池塘是诗意的。春天的时候,塘两岸的柳树、杨树、杏树和海棠树就会发芽的发芽,开花的开花,忙得不亦乐乎。
更多的时候,我会在夏夜来到这里看着孩子们捉蝉。或者秋夜来到这里,凝望那池塘中的月光。当年轮在时间的推动下不断地一圈一圈计着数,对童年的生活经历愈发地怀念和向往。夜色,不断地把往事向记忆的起点推进。童年的夜晚,我们那群年龄相仿的玩伴,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快乐得像迎着太阳绽放的花儿。风吹过面颊时,心已乐开了花。大家玩捉迷藏,玩猜谜语,还有在一起比赛背古诗的。也就是那么几首平时经常背的唐诗,在夜色下,在我们的口中,就有了快乐的注解。
当一个人漫步在塘边时,我的鼻翼周围满是花开的清香。春天,田野里有油菜花的花香,村子里盛开的是杏花、海棠花、桃花,家家门口种的木槿条、大芦花和牵牛花也会赶着凑热闹。花香分着层次,在鼻子前晃动。花香是一句问候,也是动听的情话。尤其在夜晚,花香,让我不会想到孤独,而只能体味到一种浪漫的情怀和感动。
四季在村庄不断地变换和流转。夜色也在无声无息中让人们沉淀出生命里原始的爱。祖母活着的时候,她总喜欢在煤油灯下忙忙碌碌。豆角和青菜上市的时候,她就忙着腌制豆角和青菜。冬天的萝卜和白菜出窖的时候,她就忙着切萝卜,掰白菜。腌上一缸。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她去世。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晚饭总是她一个人操持着。她擀面条、煮稀饭、炒菜、烙油饼,把普通的农家饭,做得有滋有味。甚至我一想起祖母,最先想到的就是她做的饭。她在夜晚灯光昏暗的厨房里炒菜,我在灶前烧着柴火。我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忙碌的背影里,我一直在读“母亲”这个词,它可以是一个单词,也可以是一首诗,更有可能是一篇散文,抑或一篇小说的开头。
父亲总说祖母是劳碌的命。经常出门的父亲,回到家的时候,就不让祖母进厨房了。他会默默地拿起锅铲和勺子,自己掌勺。而祖母就会坐在堂屋看电视。祖母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我陪着她看电视。她眼睛盯着电视机,不大一会儿,头就埋在了前胸。不止一次,祖母看着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门外,夜色如水,堂屋里,祖母鼾声雷动。
祖母对晚饭极其重视。农忙的时候,就算一天的农活再忙,夜色再晚,她都会把饭做好。似乎,晚饭是一种仪式。吃了晚饭,一天的生活才算真正的结束。农人过日子,图的是安心,也在平淡和忙碌中追求着心灵的安宁与平静。
我想念祖母时,就会在夜色中走进她生前住的小屋。她生前穿过的衣服和盖过的被子被父亲烧在了她的坟前。她的小茅屋空空荡荡,她的音容笑貌留在了我的脑海,她似乎走了很远,但又似乎离我很近。她走了很久,而我却觉得,这夜幕之下,她一直在厨房忙碌,似乎不曾停下手中锅铲与铁锅发出的和谐的交响。
三
乡村的夜晚,也有神秘的一面。这份神秘,更多地来自二爷爷口中,那光怪陆离的鬼故事的渲染。二爷爷最擅长说故事,他说的故事,曲折、自然,让你听起来就像这本没有的虚构之事就发生在眼前。
我最早听二爷爷说故事,还在上小学二年级。二爷爷的周围围着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他的故事取材于《聊斋》,但发生地,故事人物却都是我们本村和隔壁村。听起来,就像那些人物就躲在村口的稻草垛里或者杨树林里。二爷爷的故事并不恐怖,也不离奇,很曲折的爱情故事或者通俗易懂的寓言。听得我们回味无穷。自然,那些故事里包含的人生哲理和智慧,我们当时全然不会去悟。我们关心的是人物的结局和故事的趣味。
这份神秘不但让我不惧怕夜晚,反而让我对夜色中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我上初中时,学校是一所乡村中学。每天上下学,我都会骑着自行车骑行在乡村公路上。晚自习通常是在家吃完晚饭后到学校自习两个小时,然后再骑着自行车返回。路上途经一个在我们当地叫“乱坟岗”的地方。那里埋着我的祖先,也埋着一些早逝的男人女人和早夭的孩童。村子里的很多人,在晚上如果走夜路,经过“乱坟岗”,通常都会绕道走。而我不会。我曾目睹过“乱坟岗”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我知道,那是磷火,在自燃。
这份神秘,让我愈加喜爱夜色中的一切。尤其是月光朗照的夜晚。月色,迷离。万物,沉寂。月光仿佛在解读一首诗的存在。河流慵懒地沉睡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高粱地和玉米地,成片成片地在风中,摆动着叶子,发出索索——,或哗哗——的声响。白天,你听到这些声音,并没有什么奇妙的感觉。夜晚,这些声音,就有了难言的神秘。它们仿佛有了生命的气息,在夜色中,欢乐起来,也激情地唱起了歌。这歌声,是风的吟唱,也是果实成熟的欢愉。
在月光下,你还会听到拖拉机“突突”的声响。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总会浮想联翩。他们是归家的游子还是某个新生命要走出母亲的肚皮急着要看看这个新世界。拖拉机的奔腾声清脆而悠远。当然,更多的时候。夜晚还是会被寒冷所凝固。冬夜总是漫长。冬天的乡村之夜,和浪漫总是无缘。寒冷的天气,只想待在房间里,守着一盏油灯读读诗,写写文。彼时,房子是宽大的砖瓦房。房间空荡,需生出一盆炭火。光看见那烧得透红的木炭,心中就有了温暖。
神秘的夜晚,总会有不速之客。雪,便是其中之一。雪花飘落村庄的时候,没有风,狗叫也停止了。好像,村子里的一切都屏住了呼吸。静候着雪的到来。它们在寒冷的冬夜,迅速用白色铺展在平原。
雪的神秘,来自它颜色的纯洁。
好久没有领略过一场大雪对大地深情地问候。小的时候,一场雪后,雪没过膝盖是常有的事。领着狗去田野里追兔子,就看见兔子跳着、跑着,落在雪窟窿里。夜色中,雪的白,恰似一面镜子,照一照这个世界的孤独和无言。当村庄的老屋、枯树、河流、庄稼、农田,一一被白雪覆盖,当乡村的土路被雪压住,当足迹、脚印被雪轻轻涂去。我们是该遗忘还是继续去寻觅。
我最想听大伯在雪夜拉起他那心爱的二胡。他在春天的雨夜拉过,在夏天的麦场上拉过,在秋天的苹果树下也拉过。他拉《孟姜女哭长城》,也拉《夫妻双双把家还》,他用二胡诉说他的人生,悲过——,喜过——,也爱过。
夜色,仿佛也成了他的听众。或者是他的音乐知音。这寂静的夜,有温暖的旋律是多么让人欢喜啊。尽管这些音符单调地让人爱怜,尽管拉二胡的人,天亮以后,就将步入花甲之年……
右手江南 原名周维强,浙江杭州人,有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山东文学》《作品》等刊,入选《2017年年度散文诗精选》等选本,获云南北大门文学奖、《人民文学》征文奖、中国作家协会征文奖等奖项。
总编辑:龙少 编辑:高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