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的厦门乱世:盗贼与英雄

旅行   2025-01-27 16:38   福建  

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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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林鸿东                                                                            


       清康熙年间,朱奇珍修撰的《大同志》卷十收录了篇《盗贼志》,志中记载了从宋绍兴年间至清代康熙年间,长达五百年的同安社会治安情况。从志中记载看,宋元时期史料相对较少,这或许是由于时间久远,相关史料已难以寻觅。在宋代,仅记录了一例事件,即宋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朱熹在同安担任主簿时,与监税官曹沆一同在同安城西北部防御盗贼,并设置了射圃这一记载虽然简短,却为我们提供了朱熹在同安期间的一些政务活动线索。元代时期,共有四次相关的记载:一是元至正十年(公元1350年),同安本地的盗贼在滨海地区进行劫掠,其盗首最终被捕获;二是元至正十四年(公元1354年),安溪的山寇李大(有可能是畲族)率领部众攻破了同安县衙,给当地带来了极大的动荡;三是元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安溪的山寇卷土重来进攻县城的西门,被当时的达鲁花赤(相当于知县)马哈谋沙率军击退;四是元至正十七年(公元1357年),泉州发生了波斯人赛甫丁的叛乱,马哈谋沙果断出手,先是将赛甫丁派来同安的十多位“胁起兵者”斩于市集,随后又击退了前来复仇的伊守礼部千余骁勇之士。《盗贼志》中记载得最为详尽的还是明代。因《大同志》编撰于清初,编撰者对前朝掌故较为熟悉,故其记载的史料价值较高,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和重视。



      一、明代同安的社会动荡


      在明朝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同安地区同时遭受两个不同方向的严重盗贼威胁。一方面,是来自戴云山方向的“沙尤寇”,这是由邓茂七起义军中的将领陈敬德所率领的势力。邓茂七起义在当时影响巨大,而陈敬德作为邓茂七的部将,受命向东征讨泉州。他们的攻击相当猛烈,一度攻占了同安县衙,显示了其强大的实力。另一方面,来自海上的威胁也不容小觑。漳州“海贼”张秉彝率领庞大的船队,包括二百多艘船只,攻击了中左所城与高浦所城的卫所官兵。然而,官方的力量在面对这些海贼时显得力不从心,反而是由民间组织起来的义兵成为了抵抗海贼的主力。莲花罗溪的绅士叶秉乾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率领的义兵对海贼造成了重大杀伤,也因此与海贼结下了深仇大恨。不幸的是,叶秉乾最终被海贼俘获,并在豪岭遭受了肢解的酷刑。叶秉乾的英勇事迹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在明成化初年,御史涂棐向朝廷奏请为叶秉乾立牌坊或赐匾额以表彰其忠义,这些表彰物被设立在“县衙右叶氏祠堂”。此外,有民俗学者认为,同安地区广为流传的炸枣美食便与叶秉乾义兵的干粮有关,因此被人们称为“忠义菜”。这一说法与关于光饼的传说相似,都体现了民间对忠义精神的崇尚和纪念。到了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戴云山方向的乱象再次兴起。安溪的峒寇陈日辉不时侵扰同安地区,甚至深入到同安邑城的“郭门”一带。陈日辉干的是绑票生意,“劫质人家男女”,将人劫持到二十里外等候赎金。然而,这一轮的乱象很快就被平息了。同年,为了应对东南沿海日益恶化的治安形势,明廷开始设立“总督闽浙都御史”一职。这一举措无疑是为了加强东南沿海地区的治安管理,维护社会稳定。


      二、晋江东石的中日“互市”

    

      社会动荡与海上贸易的蓬勃发展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联系。在明代中晚期,即从15世纪末至17世纪中期,漳州月港迎来了其兴起与繁荣的黄金时期。在这一历史阶段中,“隆庆开关”无疑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明朝政府宣布解除长达两百年的海禁政策,正式允许民间商人远航至东西二洋进行贸易。这一政策的转变,使得原本在九龙江口一带盛行的民间走私贸易得以合法化,从而极大地促进了该地区的经济发展。在此之前,月港一带的海上走私活动已是极为活跃。至于月港一带异常兴盛的海上走私活动是如何兴起的,有份珍贵的文献提供了重要的线索,那就是明代同安进士洪朝选撰写的《瓶台谭侯平寇碑》。在碑文中,洪朝选提及月港的对外贸易会从漳州沿海少数人的冒险变成包括富家子弟与内山农人全民参与的集体冲动,与1544年的一次重大航海事故有关。一艘原本从事西洋贸易的漳州海船因风暴意外抵达日本,并在返回后带来了丰厚的利润。这一事件迅速在漳泉地区传开,激发了人们参与中日海上贸易的热情。洪朝选认为,这次意外的贸易往来标志着“漳泉通倭”时代的开启。在此之前,漳州地区主要以“贩西洋”为主,参与者多为滨海地区被视为不务正业的“恶少无赖”。然而,随着通倭贸易暴利的消息传开,越来越多的“富家子与良民”被吸引加入这一新兴行业。连内山的农民都不安心于传统的农耕生活,转而借高利贷投身商海。在洪朝选笔下,日本的生活方式开始深刻影响漳泉地区。日本的语言在漳泉市井中逐渐流行,有一些漳泉人甚至开始佩戴起日本长刀。这种风俗上的变化,被洪朝选视为漳泉地区与中原传统严重背离的标志,也是他后来认为倭寇问题加剧的原因之一。    

      《盗贼志》中的记载进一步证实了洪朝选的说法,该志书提到,大约在1547年左右,“时漳泉沿海之民率造巨船过洋”,这一盛况或许确实与1544年那艘因风暴而意外抵达日本的漳州海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执行明廷闭关锁国的政策,闽浙总督朱纨采取了严厉的措施,捕杀了九十多位参与“通番”活动的漳泉商人。同时,为了加强海上管束,朱纨在浯屿水寨之外增设了金门料罗驻点,部署了二十多只战船,并派遣官员进行管理。然而,这种与时相悖、与民相悖的做法并未能有效遏制漳泉人出海通商的热情。相反,漳泉人继续“络绎通倭”,与日本的海上贸易日益繁荣。特别是在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数千艘日本商船突然出现在晋江南部东石古镇的白沙头,停泊在那里,目的便是与漳泉人进行贸易互市。在这一贸易活动中,白沙头显然有人在进行配合与协调。其中,“澳主”与“通事”扮演了关键角色。澳主指在当地的互市负责人,如李华山与吴子福等人,他们负责引导本地人与日本人进行交易。而“通事”则指翻译人员,如柯老金与山老等人,他们负责沟通双方语言,促进贸易顺利进行。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种种原因,中日商人之间逐渐出现了嫌隙与矛盾。从同安地方志的角度来看,大规模的倭患确实是在1552年之后才逐渐凸显出来的,而在此之前,只有关于“海贼”的记录。这些海贼或许正是那些为了寻求生计而不得不铤而走险的沿海居民。


      晋江东石白沙头坐落于风景秀丽的安海湾畔,而安海湾则正面朝向金门与厦门,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东石中日互市的存在,无疑为月港时代厦门(同安)海丝文化的繁荣与发达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在同一时期,厦门(同安)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与月港一样,其海丝文化的发展同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东石中日互市便是这一时期海上贸易繁荣的缩影。


      三、金门官澳倭难记


      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大同志》记载为嘉靖二十七年,似有误)初春,一伙倭寇从海上袭来,驻泊在浯屿,并纵火烧毁了明军的水寨。同年五月,这股倭寇又从安平(即晋江安海)出发,企图攻打同安县城。幸运的是,守城的官兵凭借铳器击中了倭寇的头领,迫使倭寇不得不撤退。面对这一危机,同安知县徐宗奭深感忧虑,他立即着手对同安邑城进行加高加固,城墙足足增高了三尺。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公元1559年)夏天,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导致同安城的部分城墙出现了坍塌。倭寇得知这一消息后,迅速集结兵力,大举攻城。官府紧急动员,用木栅作为临时防御措施,并号召生员与乡绅参与守城,最终勉强抵挡住了倭寇的进攻。尽管倭寇未能攻破县城,但他们并未善罢甘休。不久之后,这股倭寇重新出现在同安海面,并攻陷了大嶝虎头寨。在攻陷过程中,出于泄愤的原因,倭寇对当地百姓进行了残酷的屠杀与掠夺,其行径被称为“备极荼毒”。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金门料罗的“指挥官”王鳌,被时人称为“鄙懦人”,他贪生怕死,未经上级批准便擅自将战船撤至厦门,导致金门防御出现了重大漏洞。倭寇趁机从弃守的料罗上岸,在金门四处劫掠、破坏,导致数百名百姓丧生,所到之处“民人庐舍所存无几”。在此期间,阳翟人为了保卫家园,纷纷组织起来与倭寇进行战斗。然而,由于力量悬殊,他们最终未能抵挡住倭寇的进攻,一百多名勇士在战斗中英勇牺牲,场面极为悲壮。


      在那段黑暗的历史时期,金门难民面临着绝境,他们无处可逃,只能纷纷涌入官澳的巡司城寻求庇护。巡司城内,男女老少难民的数量迅速攀升至一万多人,使得这座城池瞬间变得拥挤不堪。然而,倭寇并未因此善罢甘休。他们从月港调集了十多艘倭船,将官澳巡司城团团包围,日夜严密把守,断绝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巡司城地势虽高,但水资源却极度匮乏。难民们在长时间的围困中饱受口渴的煎熬,有些人甚至到了极致,只能将湿土放在嘴里咀嚼以缓解干渴。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内难民的后援迟迟未到,他们深知继续困守下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于是,难民们推举杨克绍为首领,带领四千名壮丁主动出击,试图打破倭寇的包围。虽然他们在气势上一度压过了倭寇,但终究还是无法改变战局。最终,官澳巡司城被倭寇攻破,城内陷入了一片火海。《盗贼志》中记载了当时的惨状:“火光烛天,自夜达旦,惟闻刀斧击撞之声。”倭寇对待童稚更是残忍无情,他们不屑于亲手杀戮,而是直接将孩子们投入烈火之中。难民们的尸体堆积如山,几乎与城墙一般高,巡司城外一两里的范围内遍地都是横陈的尸体,场景令人触目惊心。妇女们为了保全名节,不愿落入倭寇之手,纷纷选择跳海自杀。有的妇女甚至三四人一组,用脚带捆绑在一起,以此表明她们宁死不受辱的坚定心志。官澳城的失守使得金门西北部失去了重要的屏障,倭寇在沦陷区内为所欲为,大肆掠夺。他们的“父子兄弟”纷纷从漳州驾船而来,满载而归,战利品包括金银财宝、粮食器械、门窗家具等各类物品。


     此次官澳倭祸,前后持续了五十天,持续时间之长、造成的伤亡与破坏之巨,实属罕见。金门地区被害难民多达一万多人,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房舍被烧毁的不少于千户,整个地区笼罩在一片哀鸿遍野之中。然而,面对如此人间惨剧,当时的官兵却显得无动于衷,甚至装聋作哑,没有进行及时的支援。据史料记载,官澳倭祸期间,尽管难民们身处绝境,多次向外界求援,但领兵之官却“绝无一兵窥其动息”,更未曾主动过问或采取任何救援行动。这种冷漠与不作为,无疑加剧了难民的苦难。同年十月,倭寇乘胜追击,继续抢掠同安县东部地区。在这场浩劫中,一些地区因为提前修筑了坚固的楼堡而得以自卫成功,如东园与墓林头(应是现在的茂林)。然而,对于那些逃至香山、雀髻等山头的难民来说,他们的命运则显得尤为悲惨。雀髻山虽然依山筑有一寨,看似易守难攻,但由于冬日水源不足,难以长期坚守。最终,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还是被倭寇攻破,陷于惨遭“恣所杀戮”的绝境。


      四、乱世英雄谭维鼎

     

      外患如梦魇,内乱亦如是。

      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闽粤地区盗贼四起,局势极为动荡。来自广东的盗贼首领张琏,以及漳州的林三显、杨鳌山,与同安的叶子溢、黄大壮、郑大果等反叛势力,从南方向北推进,步步紧逼同安县城;同时,漳州的马三岱,晋南的吕尚四、谢半番等势力,则从北方向南夹击同安。这就是新任同安知县谭维鼎所面临的严峻局面。然而,正是这种险恶的环境,铸就了足智多谋的谭维鼎的辉煌宦途。对同安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谭维鼎这个名字,都知道这位明代官员在同安人心中的崇高地位,都对这位抗倭英雄满怀敬意。知县谭维鼎的抗倭事迹是《盗贼志》不厌其烦极尽笔力详加介绍的部分,其篇幅在此志中竟接近一半。如果不是看过篇名,还以为写的是《知县谭维鼎抗倭记》。我最初是在洪朝选的文章中了解到谭维鼎的。后来发现,不仅洪朝选,同安的许多古代乡贤也都曾提及谭维鼎,并对其赞誉有加。谭维鼎可以说是同安历代知县中最受百姓爱戴的,是同安人心中永远值得怀念与感恩的英雄。如今,在厦门市同安区,仍能看到关于他的铭恩亭功德碑,碑上刻有“邑父母谭公功德碑”的字样,由洪朝选题写碑额,刘存德撰写碑文,林从槐书写碑文。据说,在立碑时署名的官员中,知县以上有19位,生员以上58位,其他人等126位,总计203位。据《盗贼志》记载,谭维鼎到任后,面对盗贼猖獗的形势,首先团结乡兵,并大力督建城堡。如前所述,同安县东部的东园与墓林头因为筑有城堡而幸免于难。城堡在防御倭寇中的重要性,给谭维鼎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他推动了同安村社的城堡化进程,当时同安村社共有160座,而城堡竟多达103座。然而,400多年后的今天,这些城堡已基本无迹可寻。据《盗贼志》记载,康熙年间,很可能是因为迁界的原因,这些土堡便已“尽为委土”,消失无踪。当时的城堡究竟是什么样子,已无从知晓。谭维鼎不仅进行防御性的准备,更主动出击。当时,盗贼势力已蔓延至晋江、南安两县。马三岱自恃实力强大,率领大批人马直逼同安县城。谭维鼎闻讯后,迅速指挥乡兵在出米岩一带迎击敌人,将马三岱打得大败。此外,他还派出间谍、招降纳叛,一步步瓦解敌人阵营。甚至成功策反众多盗贼首领,让他们自相残杀。如前所述的马三岱,最终竟成为他的平盗先锋。总之,谭维鼎以其超群的谋略,成为了盗贼闻风丧胆的人物,如同抗倭名将戚继光一般。


       可惜,今天的厦门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谭维鼎的英雄传奇!


       五、后记


      盗贼志》篇末引用了万历县志中的记载,指出倭寇的到来往往是由漳泉两地的人民引导的。这些人在初期依附于倭寇,但随后有不少漳泉之人选择脱离倭寇,自立门户成为盗贼。这一说法实际上揭示了倭寇群体中真倭与假倭的并存现象,其中一部分所谓的“倭寇”实际上是由漳泉沿海地区的民众构成的。志书中对于官澳倭难的描述颇为详细,这得益于参阅了洪受的《沧海纪遗》。同样,同安境内的沈井、后陈、大嶝、雀髻等地,也与官澳一样,遭受过倭寇的严重摧残,其惨烈程度并不亚于官澳。《盗贼志》提到了与日本进行贸易的两处互市,其一为月港,其二为安平(包括东石,即今天的晋江安海)。正如前述,当时有大量倭船停泊在晋江东石海边的白沙头进行贸易活动。这一发现对于我们理解月港时期泉州的海丝文化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有迹象表明,安海港与日本的海上贸易历史同样悠久,并不逊色于月港。这一发现不仅丰富了我们对泉州海丝文化的认识,也为我们揭示了当时海上贸易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在探讨月港时期泉州的海丝文化时,我们不能忽视安海港在日本海上贸易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初稿写于2024年01月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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