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网络
■奶 奶
●张春菊(四川)
昨夜又梦奶奶慈祥面孔,与我笑盈盈不语,一阵风后,与她同至枯萎草坪。来了一只狗,突又变成狼向我扑来之时,与奶奶已在大雪纷飞中的毛草屋。奶奶护我于身后站于草屋门口,狼直愣愣盯我一阵子后离开……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同样的情景,这样的梦已经三次了。离世后的奶奶佛心留世,是在梦中保佑孙女么,是奶奶想我了还是我思念奶奶了?活着的人最忌讳梦见离世的人,梦见了总是会默默祈祷,希望离去的人不要惦念自己,要么给一炷香、烧一点纸钱。我却不这样认为,我就想梦见奶奶,因为奶奶是我的亲人,带我长大、给我仁义礼智信的良师益友,梦见她还活着,是那么的美好。
奶奶素食,吃斋念佛,驾鹤西去已经二十几年了。我从小与奶奶同睡一张床,直到我外出读书工作才没有同榻而卧。我与奶奶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也听不够奶奶给我讲的故事。
各条村的杨姨激动地说:“哎,达达(姑姑)走的可惜了。我这个没文化的农民形容不出她对人的好。达达她一把好辫子,头发黑浓浓的又长,银簪子在头发上一插,月亮弯一样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骨,瓜子脸就更加好看了。哎!这人都要有走的那一天嘛,只是当年我们路过你们山梁子村时,每次到你们家门口,她都要拦下我们吃上一口、喝上一口。她熬的青稞酒、一碗白糖水给我们解渴,到现在都觉得甜。”
我奶奶蝤蛴之颈,丹凤眼炯炯有神;丹唇微微上挑,从来都是微笑,笑起来从不露齿。我给杨姨说:“奶奶的善良好客、言传身教影响了我们这些后辈人。小时候奶奶带我回娘家,路过你们各条村,你们那里的人总也要拦下我们到家里坐坐也是常有的事,这也算是奶奶的付出所得的福报,正如她学佛之人所说的因果报应吧。”
奶奶与我是忘年之交,是最亲近的朋友、至爱的亲人。她给我讲了许多她的故事——
捆绑的婚姻也幸福
爷爷的妹妹嫁给了奶奶的弟弟,成了我的舅婆;奶奶嫁给了爷爷,成了我的奶奶。他们的婚姻是“两换亲”,但有一段插曲是,当时奶奶许配给了我二爷。闺秀气质、俊秀美丽的奶奶却早已与文县一个有钱有势力的“大爷”一见钟情,他们相爱了。奶奶看不上二爷,为了摆脱“两换亲”的命运,奶奶给二爷找了自己家乡的女子嫁给了二爷,成了我的二奶奶。期间,我爷爷的前妻死了,没给爷爷留下一儿半女,爷爷却看上了奶奶。两边家里都看好,并定了结婚的日子。就在奶奶和爷爷结婚日的头一天晚上,奶奶深夜趁高高的月色,穿着红红的结婚衣裳,悄悄溜出家门,绕过了看守她的人,冒着严寒,翻山涉水,不怕野兽不怕鬼魂,独自一个人为她爱的方向偷跑了……当时的社会,奶奶的举动没那么容易成功。在汤珠河口,奶奶就被举着火把四处寻找她的人逮住了,用绳子五花大绑于马背之上,直接往爷爷家方向,天亮的时候就到了爷爷家。其实,我爷爷非常英俊,身高一米八以上,高鼻梁,关羽一样的眼眉,当时是边山村庄出名了的美男子,家境也好,他的前妻也是出了名的抹地沟左家的大美女。奶奶因为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对爷爷的英俊、富裕的家境不屑一顾,但她扭不过命运,最终,她的婚姻被捆绑了。在旧社会,奶奶会为爱情有如此传奇的举动,真不是一般女子所为。就这样,一个叛逆的人,让我很有一阵子没能与生活中善良、美丽、温柔体贴、热情好客的奶奶联系到一起。
爷爷奶奶捆绑的婚姻,最终是幸福的。他们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共到白头,也有了像爷爷一样身材高大帅气的两个儿子和两个漂亮的女儿,并在吃穿都成问题的年代,我奶奶和爷爷省吃俭用,供养儿女读书。我二爸当上了教师,幺爸初中毕业,妈妈当了几天赤脚医生和接生员,只有姨娘读了几天小学。爸爸是上门女婿,这要归功于奶奶的决定。爸爸是草坪村人,地主家庭出身,解放后遭批斗,家里所有的东西被没收充公,草坪村的爷爷奶奶,一下子从地主家庭变成了连儿女都无法养活的穷困潦倒之家。爸爸娘家的弟弟——我的四爸,从小就给了三河村一家无儿女的贫下中农。妈妈到了十七岁终止了读书,被奶奶给招了上门女婿——我的爸爸。照奶奶的话说,爸爸妈妈的婚姻是解了两边的“急”。一来是草坪村爸爸家因地主而被没收了所有,只剩了一间土坯房小得无法居住,别说娶媳妇了,上门是好事,爸爸也免得因是地主成分被批斗;二来奶奶这边家里爷爷意外腿受伤,爸爸的到来就有了好劳力,加上两个小人也相中。的确是这样,爸爸做了上门女婿。他的勤快出乎意料,他的力量大得吓人,一下子就能把地里长了近十年的苹果树拔出来,他得了一个绰号——张股劲。爸爸不但帅气、勤快,更是孝顺,渐渐地爷爷的腿也好了,一大家人其乐融融乐的,我奶奶就此很是欣慰。
奶奶教我学懂规矩
我自幼与奶奶同饮同吃同寝,奶奶在床的那头,我在床的这头。冬天,我是奶奶暖脚的“小羊羔”,床头床尾是我与奶奶互动最多的地方。这个时间,做了一天农活闲下来的奶奶,才有时间给我教规矩。她说,女孩子进别人家里,手不要把门,要进就进,要出就出;女孩子坐有坐像,坐如钟,双腿要合拢,不能翘腿;站立的时候要站如松,睡觉的时候要卧如弓;女孩子要爱干净,穿整洁,头发要梳理好,家里要收拾干净整齐,免得别人笑话,手脚也要干净——不偷拿别人的东西;女孩子要持家节俭,多少人做多少饭,但是家里来客人不要吝啬,要多做一点,免得尴尬;她说,生病了要及时吃药,还说上等之人无病养生,中等之人有病吃药,下等之人有病都不吃药;要早起早睡,免得门前说是非,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奶奶教我擀面,说女孩子嫁到别人家不会做饭人家会笑话的,俗话说:“人前面的饭顿,门背后的针线”,意思是做饭是必须拿出手的手艺,而针线活可以慢慢在背地里学做。奶奶教我的“要早起早睡,免得门前说是非;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具有哲人的思想,与人相处,不免有口舌之争,所谓群处守住嘴,要有退隐,求得安静和闲暇。
一个没文化的旧社会的农村妇女会知道这么多?我问奶奶,这规矩她是怎么知道的,奶奶说是她念的《女儿经》上说的。我太爷有文化,过去人都叫他张善人。他有很多很多的佛经书,奶奶望天书一样地记住了太爷的佛经。让我惊奇的是,奶奶读经书的时候,她手指着经书的每一个字,能一字不错地读完,她记性真是好。
小孩子在一起玩耍不免打闹,比我大两岁的女孩英与我打架了。她的奶奶看见她哭,她告诉她奶奶说是我打的。这个比我奶奶辈分还高的太奶奶不问青红皂白,听她孙女一面之词,当场就给我屁股上一棒,我趴下了,站不起来了。一起玩耍的女孩把我奶奶叫来后,我忍着疼痛站起来,奶奶问明情况,牵着我去打我的太奶奶家,当着太奶奶的面,奶奶突然用柳条打起我来,边打边大声说:“会教育孩子就打自己的娃。谁对谁错,都是不懂事的孩子,说道理就是了,别打别人的娃,问清楚再打不行吗?”后来她们两个大人为此理论了几句,奶奶气冲冲地拖着我回了家。我的奶奶就是这样,自己家的孩子与外面的孩子发生不愉快和做了不好的事,首先是管教自己家的娃,从不责怪别人。
奶奶的爱无私纯粹
奶奶的手巧得很。我们家里有一个木制的纺线机器,奶奶会纺织羊毛线。每年都要纺织几大锭子的毛线,给我们编制毛线袜子;奶奶还用旧布在袜子里缝补一层,用来阻断毛线刺着我们嫩嫩的皮肤,这样穿着才舒服暖和。我的衣服破了,奶奶就用旧布缝补后,绣上一朵小梅花。自然,妈妈也是奶奶的好徒弟,我们从小就穿着妈妈的绣花鞋,直到小学毕业。
一个烂掉的铁锅片,甚是平坦,放在“火笼子”(火塘)的“三脚上”(三只铁柱上浇铸一个铁环),下边生小火,用纱布蘸上生菜籽油涂抹在锅片上,待到锅片温度升到烫手,便舀上一瓢已经搅拌好的荞麦粉流汁,轻轻地沿着锅片画着圆圈倒入,然后用一把平坦的铲子画着圆圈,将流在一起的流汁慢慢铺开去,一张薄薄的荞饼,在奶奶的举手之间便出锅了;再在荞饼里卷上腊肉洋芋丝,清清荞麦香,吃起来松软,真是美味佳肴啊!然而,这些都是客人嘴巴里的美味,客人也总是满意地摸摸油嘴说:“麻烦娘了,麻烦娘了!每次来都做好吃的,叫我们吃上一口才让离开……”可我们嘴上不说心里面想着:“哼,你们才吃一口啊,那么多都没了。”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别人说的客套话。客人一走,剩下的荞饼和其他的好吃的,奶奶是舍不得多吃一口的,最多掐一个荞饼的边,卷上少许洋芋丝尝尝自己做的味道,剩下的自然全是我们姊妹们的了。就此,我们总是期盼着远方的客人来我们家,期盼着他们吃剩下的美味佳肴……
核桃馅的抄手,再煮上几根面条,就是奶奶做的“金线吊葫芦”。在外县工作时,不忘给常年吃素的奶奶带回菜籽油。奶奶也托人给我带“韭角子”饼和荞麦饼。虽然辗转一百公里到我处已经变味无法再吃,但奶奶的爱却感动得我哗哗泪流,一阵阵心潮澎湃,说不出的酸楚和甘甜。
奶奶并不十全十美
有一次我与奶奶交流中,奶奶说:“哎,如果是现在,我要被割头了。”奶奶没有隐瞒地告诉了我她种大烟的事情。解放前赶烟场的时候,大烟到我们这山里后,奶奶租了罗依大寨子雷家的十几亩地种植大烟,挣了很多钱。后来她发现吃大烟的人瘾大,家当都吃光了,才想到是她的罪恶,她便把这些地改种了玉米和洋芋,又去救济这些吃她大烟的人。虽然这些被她救济的人反过来都感恩奶奶,可奶奶心里总是不舒服,觉得亏欠人家啊!奶奶说,爷爷也吃大烟,把她挣的家当也吃完了。她叹气地说:“真是报应啊!”我问奶奶:“奶奶,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吃素信佛的么?”奶奶没回答我。“也好,奶奶您也算明事理,没有一直错下去。”
奶奶为了农村不值钱的房产,幺爸当了三四年的广播线路员刚要转成公家人,被奶奶骂回家。接替幺爸的人捡了一个大便宜,次月就被转成了公家的人,幺妈报名招考老师也就此罢休了。我妈妈当赤脚医生因为接生接的好要外出培训学习,我奶奶阻止了,她怕妈妈因此不要我父亲——那次培训的人都参加工作了。我姨父给姨妈找了公路上扫地的活路都做了一年,正要转正,被我奶奶叫回家——“你的公婆谁照看?”呵呵,我的奶奶真是“了得”,她的娃儿好听话啊!在我看来,奶奶也有自私的一面,目光短浅,是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女人的通病吧!她的儿女除了二爸成了公家人,其他的都与她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
分局成立之时我调回了原籍。夏天里的一个雨天,奶奶从乡下到县城二爸家看望她的孙女。我正好也到县城办事,在十字街口遇见了正往二爸家去的奶奶,奶奶明显老了。当年浓密的长发,白了三分之二;长期吃素,明显营养不足,人很消瘦,但脊背却还是那样直直的。她背着一个小背篼,穿着自己缝制的布盘纽扣蓝色满襟衣服和裤子。看得出奶奶脚上的布鞋虽然打理过,但仍有泥巴附着在上面,我强拖着奶奶到百货公司买了一双鞋子和袜子,在街边的隐蔽处让奶奶换上,顺手把沾泥的布鞋丢弃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奶奶拦着我说:“别甩了,拿回家在地里做活时穿。”我没听奶奶的。我嘱咐奶奶在旁边的房檐下找一个地方坐下等我,我去局里办完事马上回来。等我办完事回到让她等我的屋檐下时,发现奶奶的肚子突然鼓鼓的,一只手捂着,从垃圾桶旁边走过来。我一下子就哭了,我知道是为什么了。我揭开奶奶穿的衣服边子,奶奶说:“甩了可惜了,我把它捡回来了。鞋子是刚做不久的新布鞋,只是路上沾上泥巴,拿回家做农活时在地里穿。”我哽咽得说不出话,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我忘本了,忘记了奶奶从小教育我们勤俭节约的好传统。我把沾满泥巴的鞋子草草清洁后,找了一个塑料袋装好,放在了奶奶的背篼底部。
奶奶,一个明事理、热情善良而又固执的旧社会出生、新社会生活的农村妇女,我永远的尊敬、永远的怀念。奶奶的教诲、奶奶的故事,在我记忆的深处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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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春菊 四川省九寨沟县公安局退休民警,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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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 编:胡大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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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 稿:周联合 冯建华
编 委:张小明 李红军 梁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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