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窦 椋
少不更事的我,心中常存一个天大的疑惑。西院赵万顺大爷相貌堂堂,身材魁梧,谈吐出众,属于走在人群中亮眼、搁在市面上“压秤”的存在。他精通一门手艺,编筐编篓不在话下,绑的笤帚结实耐用,每逢集市、赶会,他摊子上的家什是抢手货,虽然达不到致富的水平,但贴补家用不在话下。他很有长辈样儿,见了我等屁孩儿,从不摆谱,还会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拿出零嘴来,有这份心已然难得,比一些为老不尊的家伙们强多了,我曾被那些人当众扒过裤衩、弹过脑瓜崩、抢走过烤红薯,在恼人的取笑声中号哭离场。如此看来,万顺大爷无疑是一股清流,然而,这么一位备受我好评的人,却娶了位跛脚媳妇,走起路来一条腿软绵绵的,在空中画着圈,落地时半边身子持续震颤,像踩了电线,每挪一步都很费劲,所以脸部狰狞,精神面貌一言难尽。听说赵大娘小时候得的是小病,村里有位贩假药、乱开方的赤脚医生赵三泓,谋财又害命,被他扎过几针后,赵大娘落下残疾。她本是受害者,可从此中了邪一般,摆出一副与世人为敌的姿态,再也没有好模样。我实在搞不懂万顺大爷大好年华,为何葬送在这种女人手中,他们的结合是丘比特射箭的时候绷弓子断了,还是月老牵线的时候多喝了几杯,百思不得其解。
当地传统是猪圈和茅房设在院内西南角,她为了自家干净,竟不管不顾,私改布局,把那两座有味道的重要建筑物挪到大门外的公共区域内。她的宅院与我家一墙之隔,最先遭殃的就是我家,冬季上冻,勉强能接受,一到夏天,臭气熏天,绿头苍蝇无处不在,手在空中一挥,就能碰晕好几只。村里几次试图拆违,都在她的撒泼耍赖之下难以为继,最后一次,她干脆祭出杀招,在村书记家门口坦胸露乳、哭天抹泪,成功营造出了村书记饥不择食的形象。作风问题,往往百口莫辩,择清楚了也惹一身骚,村书记深知此计毒辣,不仅失去拆违的勇气,还因形势所逼,给她立了个允许使用那片区域的字据。大家念在她情况特殊,不跟她计较。可她在此事之后变本加厉,种地挤地边、凑份子少交钱、背后嚼舌根子、骂老人打孩子,老百姓那点狭隘、自私、短视的劣根性被她占全了。
每次我出门,不是看到她在出圈就是如厕,她深嵌于我记忆的形象与秽物相连,我不惜用尽我所掌握的贬义词,丑陋、肮脏、贪狠……我不敢与之形成对视,她巨大的白眼瞟过来,比兜头来上一闷棍还有杀伤力,我还时常目睹她呵斥万顺大爷和儿子赵庆,很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脏话从她嘴里成群结队冒出来,旁人都看不下去,父子俩却诚惶诚恐、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反抗。她从来不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相反,每当咳嗽、打喷嚏的时候,都会拖一个长长的尾音,练嗓似的拿腔捏调,她把每次发声的机会利用到极致,似要引起关注,要表达对难以摆脱的俗世的愤懑。
她的坏无所不在。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在她家屋后的草棚里“炸金花”,赵庆也在场。一毛钱一个的筹码,看似赌的不大,但仅仅半个钟头,我和赵庆先后输掉了一星期的饭钱,爪干毛净的我们,由参与者沦为旁观者,别人每赢一次钱,都像在我们心口上剜掉一块肉,在艳羡与嫉妒中捶胸顿足。雪上加霜的是赵大娘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手握一根粗树枝,把我们撵得满地打滚。最终,他们逃脱了,体格羸弱的我被生擒活捉。她把气全撒在我身上,一边猛抽我屁股,一边痛骂:穷腚货,学人家玩花活!让你不要脸,让你不长出息……这不算完,她还把我出的洋相抖搂给我妈。那个灯火阑珊的傍晚,四处刀光剑影,我和赵庆,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惨叫声此起彼伏,我方哭罢他登场,好一个遥相呼应。
我童年时光中覆盖着不少阴影,而赵大娘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如同我精神上的魔咒,无形中左右着我的举动,比如从她家门前经过时,吊儿郎当的我会不自觉地规矩起来,生怕被她摁住。村里人都怵她,我算哪头蒜,既然改变不了局面,只好尝试在心里与她和解,尽管这很难。等我逐渐长大,一定程度上远离她的辐射,我慢慢说服自己,她可恶的实质是可怜,她之所以动不动因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歇斯底里地骂街,深层次来讲是黔驴技穷的表现。当她偃旗息鼓,天地间迎来一片死寂,她看似已经心满意足,却不知道她的周围弥漫起恶性循环之后的悲戚。她不是伤害了所有人,而是重伤了自己。很多时候,我看见她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晨雾或黄昏的暗淡光线中,她与高大毫无瓜葛,她依旧是靠突破个人底线来立足的失败者,我努力地想,她那讨厌的面孔一定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落寞。凶悍的背面,是对现实把控能力的不自信,我有理由如此分析,她愈加自卑,在长久的异样目光中,被辜负、被忽视甚至被唾弃,唯有声嘶力竭,才能听到自己的回响,佯装不曾被世界遗忘。
就像赵庆,左右不了出身,脱离不了原生家庭的羁绊,所以干脆打乱内心秩序,隐藏起柔软的一面,不必为耍混蛋担责,无需思索为何认知与现实矛盾重重。赵庆比我大一岁,他继承了万顺大爷的优点,长得可圈可点,当然,他也继承了赵大娘的跋扈,经常惹是生非,上午点了华超家的柴火垛,下午把教室的玻璃砸个稀碎,晚上翻墙偷走建坤家的鸽子。他业余念书,主业捣蛋,外村的孩子知道赵万顺家有个流氓儿子,惹不起,绕着我们村走。大多数孩子与赵庆划清界限,而我长着“逆鳞”,倒是挺愿意跟他混在一起,无非是受“古惑仔文化”的荼毒,推崇他这个反叛代表。有理说不清的时候,他是真理。
鉴于我是赵庆的忠实拥趸,为解开谜团,在赵庆心情好的时候,我专门问过他,你和你爸,日子过得还没你家门前那窝肥猪舒坦,没想过揭竿起义?
赵庆摘下不知哪儿淘腾来的墨镜,望着在强劲的风中上下翻飞的风筝,深沉地说,你敢造你妈的反?
我说,你爸咋看上你妈的?
赵庆说,你再拐弯抹角骂人,我一砖头子挒死你!
我赶紧解释,我是担心你和万顺大爷受屈。
赵庆说,省省吧,我可知道你为啥喜欢跟我套近乎,也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上我,还不是我有个讨人嫌的妈。这事我有得选吗?但我必须保证,不会走我爸的老路。赵庆很笃定,他认为自己将来准保逆风翻盘。
那时候,他少年老成的样子让我膜拜,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他的确具备这个实力,十里八村,谁家的闺女好看,他比对课本内容还熟。他天生贫贱,却能做到出手阔绰,经常用来路不明的钱给心仪的女生买礼物,女生缘极好。他忧虑的不是找谁当“压寨夫人”,而是如何在百花丛中游刃有余。
赵庆不关心他父母的情感缘来,我关心,我必须弄清楚赵大娘到底施展了什么法术把万顺大爷牢牢困住,以便长大后精准避坑。
上一辈的事上一辈的人才有发言权,我决定问问我妈。
我说,万顺大爷是有多想不开,娶了那么个东西?
好巧不巧,我妈顺手翻出我的考卷,一只手指着满纸张的叉号,一只手戳着我的脑门,说,你还看不起个人哩,你接着跟赵庆鬼混,连那么个东西也轮不到。
我悻悻地逃离现场,想到我妈经常和赵大娘坐在村头石碾子上织毛衣,尽管貌合神离,一分开就说对方的坏话,可明争暗斗久了,一定程度上竟也惺惺相惜起来。
我找错了人,这事还得找我爸揭晓谜底。同为男人,容易共情,而且他有义务为我将来的婚姻幸福着想。
当时,我爸正专心往灶膛添柴火,我问,万顺大爷年轻的时候犯过啥错误?
我爸说,又听谁造谣了?
我说,那老天为啥要派赵大娘来惩罚他?
我爸停下拉风箱的手,盯了我一会儿,他的脸红彤彤的,眼圈也是红彤彤的,当时我以为是旺盛的火苗炙烤的,如今咂摸出了味道,可能是这个话题,让他联想到自己,在那个先结婚后经营感情的年月,能否培养出爱情,全凭机缘,我爸在这个过程中也少不了蹉跎,想必有一肚子心得。
当时我爸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伸长脖子,透过浓烟以及黑漆漆的纱门,观察堂屋里我妈的动向,好在她正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地端详那台十四英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
我爸这才放心地和我聊。他说,用得着你替人家鸣不平?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咋想的?
我说,结婚是喜事吧,二狗当了新郎,可为啥只是婚礼当天笑个合不拢嘴,转天就哭丧着脸了?死了人是坏事吧,可为啥华超奶奶过世,抬棺材的时候个个鬼哭狼嚎,出完殡马上笑得合不拢嘴?
我爸说,等你长大自然就明白了,有些人能娶到媳妇已经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你瞧瞧那些跟赵万顺差不多岁数的铁蛋、老石头、午马、毛罐子……我爸说出了不少耳熟能详的人名,都是我们村的老光棍。
我说,那是特殊情况,般配的夫妻还是占多数,不说门当户对,起码大差不差,比如你和我妈,都在挨饿的年份吃过观音土,吃怕过红薯干,可你当过兵,我妈的学历达到惊人的初中。而赵庆爸妈太不登对了。
我爸的脸涨得更红,在滚滚烟气中分外显眼,他说,你搞过调查?穷年头,更多的结合是满足抱团取暖的需求。当初,赵万顺要不是付出那么多,别说你赵大娘,狗都不会到这出了名的穷乡僻壤来。
我问,付出啥了?
我爸顾左右而言他,说,那年代有头脑的人前后脚进城,昔日大家伙儿穷得很平均,突然拉开差距,谁谁发财的消息不断传回来,没门路的人原地跺脚。姑娘们纷纷离开,就算回来,心也留在花花世界。最怕的是见过世面后,没两把刷子又耐不得现状。那些守旧的女人,反倒稀缺起来,你得承认她们为农村风俗风物传承作出贡献了。不要再在意这些了,都会随着时代更迭消失,这年头,俺们求温饱,等到你们这一茬儿起来了,关注点就不同喽。
我名义上是个孩子,实际早熟得很,听出来他在偷换概念,在卖弄,把本来三两句能说明白的事情,眉飞色舞地上升到其它领域。忽略他蜷缩在那里烧锅的窝囊相,会认为刚才那番话是专家得出的研究结论,然而,他不时瞥一眼我妈的动作,暴露他不过是喜欢纸上谈兵的草民,说得再有道理,也不会有半个信徒。他从未如此跟我装腔作势,他似乎很满意,如同切开表层,看到自己的肌理,且无比平静地正视着平庸。干柴噼啪作响,那些遗憾悄然消融于烈火。年轻的他,鬓角已经露白,额头刀刻般的皱纹,像一条条他曾越过的绝境,如今成为无字的座右铭,和枯燥无趣的生活一起和平相处。
我们的谈话结束于我妈的声音传来,她喊,饭熟了没有!
我爸脸上忧国忧民的神情顿时了无痕迹,他立马掀开锅盖,把蒸好的黄馍馍和番瓜装进笊篱,用铝盆盛了红萝卜玉米糊,颠颠地端过去了。
我释放的愁苦无人在意,人人对我守口如瓶。甚至有一次赵大娘打赵庆,又殃及到我,我忍无可忍,哭哭啼啼地去找万顺大爷告状。
我说,你不管管吗?你心里好受吗?
他也只是报以讪笑,而后只顾着低头绑他的笤帚。
他的无动于衷让我气恼,但随之而来的是寂静,正如村庄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也是寂静,即使时过境迁,回想起来仍然真切,不管车辆还是机械设备发出怎样的动静,戏班子、露天电影如何喧嚣,只要我的灵魂回到那里,脉搏的跳动轻松压制了所有。
我想要的答案终究无人供给,关于他们既相安无事又鸡飞狗跳的相处,仿佛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听得多了,表面上要习以为常,心里却愈发扑朔迷离。
晚饭后,我照旧躺在老掉牙的摇椅上,扫视每一样植物和昆虫,什么老去了,什么在蜕变,我烂熟于心。没有手游,没有快餐文化,那成为我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夕阳的余晖落在布满灰尘的缝纫机上,墙角里那辆“大金鹿”牌二八大杠饱经风霜,锈迹斑斑,树的枝杈倒映在掉落了白石灰的砖墙上,变换着形状,像早期的投影,陪伴着我胡思乱想的少年时光。爬山虎曾经占据屋脊,可在寒冷到来之前,率先枯萎,成为第一个斑驳的代言者。我注视着它们,它们是我为数不多的伙伴,我要学会和它们对话。
突然,墙那边锅碗瓢盆叮咣作响,不知赵庆又怎么惹恼了他妈,熟悉的打骂声传过来,我透过缺掉一块砖的孔洞,看见一个更清贫的家,偌大的空地上,除了万顺大爷的藤条和竹苗,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赵庆的鼻子被赵大娘一巴掌扇冒血,肆意横流。
血腥味浓烈,赵庆呻吟不止,我第一次看见万顺大爷愠怒的模样,他一边把赵庆的双手举起来,让他的脸朝上,一边瞪了赵大娘一眼,就是这一眼,我仿佛看到一线生机,有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欢畅,但这个过程转瞬即逝,以万顺大爷蔫头耷拉脑告终。
凡事应有度,惧内也是。万顺大爷如果没有把柄在赵大娘手里,不会毫无原则下限。有谜面当然有谜底,出题的人姗姗来迟,但最终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春节,半米多厚的雪掩住往外推的屋门,人要从窗户跳出去,先用铁锨清理出一条路来,才能与外界产生连接。我是最瘦小的,这个任务我来完成最合适,当我探出头去,硝烟的颜色与味道弥漫在皑皑大地上,我使劲吸一口,正是这个味道,在往后那些年味尽失的正月里,长存我的梦乡,于是当我回望家的位置,仿佛总能看到一个被炸向空中的废铁碗掉落在地,一如我屡次跌进草窠的理想,但是我没有失望,我只当把自己留在了那个寒冷的记忆深刻的冬天。
万顺大爷买了一大捆炮仗,展开能绕外墙一圈,点燃后炸了整整一袋烟的时间,他门前张灯结彩,请先生执笔写的对联红得鲜亮,院里杀鸡宰羊,奏出别样的交响,透着馋人的肉香,这对于一个以往包顿韭菜馅饺子就把年糊弄过去的穷困户来说,破天荒了。
初一上午,全村的男性都换上新衣裳走街串巷,挨家挨户磕头拜年去了,只有一家人手揣在袄袖子里,蹲在门楼过道前,笑眯眯地看着来往的人群。万顺大爷抽上了平时舍不得抽的过滤嘴烟,赵庆胆敢当着赵大娘的面招猫逗狗,给女孩子起外号,这在以前想都甭想,赵大娘保准用烧火棍好一顿伺候。赵大娘也一改苦大仇深的模样,迈开不利索的腿脚,不时走到村主干道上张望,我竟然从中领略到书里提到的旧时的姑娘在等待晚归的情郎。
临近晌午,当我身上的几个口袋被花生、瓜子和透明的硬糖塞得满满当当,我的拜年行动也必然到了结束的时刻。我双手捂紧没有拉链的裤兜,猫腰往家跑,生怕丢一颗。经过赵庆家时,看见他们一家人冻得直跺脚,但仍然尽量保持着早上时的昂扬。我刚准备上前问个究竟,赵大娘“娘嘞娘嘞”地叫着,两手猛拍胯骨轴,原地转了几圈,像发现了猎物的母狮,这种情形下,势必逮啥咬啥,我脚下“急刹车”,却不得要领,摔进道旁的排水沟,糖果撒落一地,一上午的劳动成果损失过半。
我有多遗憾,他们就有多圆满。我脸上挂着凉透的泪滴,嘴上有两坨吸不回去的鼻涕,像屋檐上不化的冰凌,我呆呆地趴在沟沿,没有爬起来的欲望,顺势看见从村道尽头驶来一辆驴车,铃铛声清脆地撒了一路,像刚刚撒掉的糖果,一下下激荡在我心上。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使唤牲口的声音很响亮,驴儿跑得欢快,跑过白茫茫的芦苇荡、跑过几亩寸草不生的盐碱地,跑过濒临倒塌的砖瓦厂,在距离赵家还有几十米的杨树林旁,一瘸一拐的赵大娘和驴车上满脸麻子的男人相拥而泣,万顺大爷不便和驴车上的女人亲昵,只好脱下大衣,裹在她身上。那个女人发出哭笑皆非的声音,确切地说应该叫啼鸣,我在电视纪录片里的原始森林中听过那样的声响,怪异但归属人类范畴,应该来自灵魂栖息的深处。越接近赵家破落的宅院,她越是兴奋,从行进的驴车上踮脚站起来,我看清楚她有一双比万顺大爷还修长的腿,她舞动手里的红丝巾,划出漂亮的弧线。她跳下车子,双脚熟练地踏过霜雪,在阳光驱散的雾气中,轻盈得像一只归来的大雁,这里是她极其熟悉的地方,包括这里的人,包括路边的垃圾和草芥,也包括我。她有着傲视群雄的淡然。有一瞬,她扫过狼狈不堪的我,我宁愿把头扎进雪里,也不愿把我的不堪掺进她的清澈,以及那如同钻头般可以钻进我单薄身体的美丽的眼睛。
我恍然大悟,是他家来了尊贵的客人。他家怎么配有尊贵的客人呢?我再抬头,赵家人已经把大门关上,只有没心没肺的赵庆啃着一根卤得深红的猪蹄,满嘴流油地朝我走来。
我问赵庆,那个神神叨叨的女人是谁?
他说,不知道!
我说,正经点!
赵庆说,真不知道!我爸让我喊她姑姑,我妈让我喊她妗子!他俩争执不下,我爸头一次火大起来,有揍我妈的预兆。
我说,吹吧你就。那个一脸麻子的男人呢?
赵庆说,这还用说?我爸让我喊他姑父,我妈让我喊舅舅啊!这事忒费脑子,等他们掰扯清楚我再回去,免得真打起来,大过节的,我可不想挂彩。
赵庆把啃了一半的猪蹄塞进我嘴里,我顺势咀嚼起来,那肉腻得糊嗓子,但唯有这唇齿间满溢的满足感才能让我遗忘复杂的人物关系,如果不是哈气成冰,我甚至吃饱之后能幸福地睡去。
大年初二的清早,我要去姥娘家,昨天那个红丝巾女人又出现了。那时候,太阳的微芒照耀冰雪,金黄色遍布乡间大地,连树上都像挂满了白日的霓虹。她站在赵庆家的老槐树前,高个子,很扎眼,还有一条过腰的粗辫子摆动着,像轻柔的波浪,她有姣好的面容,但每一个动作都让我匪夷所思。是什么在她手里闪闪发亮,是水晶还是冰球呢?走近一些,才认出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她蹲着,举起剪刀,在空中穿来穿去,上下刀片碰在一起,咔嚓咔嚓,很有节奏,演奏指挥一般,好像真的剪中了什么,可我看得多么真亮,什么都没有,如果冷空气会凝固,或许只有她能将其留住,并裁剪出想要的形状。我尿了裤子,大冬天的,汗流浃背,飞奔着追上我爸的自行车,骑在后座上,久久回不过神。如今,按照哲学思维来解读,我是个十足的大傻子,她明明在帮助我,剪断小小年纪不该有的愁思。我只能往玄学上靠,科学是给专门的人群预备的。
我以为我走完亲戚,她也就走完了亲戚,不会再见到她,那形同鬼魅的人和故事便相当于没有发生。可是她好像万顺大爷手中的藤蔓,轻易能捆绑缠绕在一起,她也如此般浸入我的命途,伴随着我,出走于生活的长河。那之后,我逐渐明白,太多事毫无关联,其实又互为因果,这个道理,在很久以前就有人给过我们预示。
我是独自到果园的窝棚里拾柴火回来烧锅的傍晚,发现赵庆家那个女人的。当时天还没完全暗下来,也只有在那个际遇中才会出现一种盛景,头顶是星空、脚下是明亮如昼的旷野,背风处的矾根和腊梅躲过袭扰,挣扎着迎来它们最凸显价值的时刻,争相表现给依然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我来看,抱着麦秸团灰头土脸的我,不得不对那难得的色彩极为敏感,所以我重又发现她艳丽的丝巾,却是挂在从雪层中冒出尖来的残枝上,我四下寻找,果真在果园前方的羊肠小道边看见有个人躺在那里,她丢掉了她的剪刀,竟然在一件一件褪掉衣裤,从头到脚。我无意识地放下柴火,想攥一个雪球扔过去提醒她,太有伤风化,可我没有那么做。
她脱得精光,白花花的大腿、肥圆的屁股全露出来。她在雪中裸奔,势不可挡,一条耀眼的白影在我视野中来回穿梭,直到倒下去,无声无息。
她怕是冻死了吧。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她,有做贼的感觉,还有采花大盗般的浪荡,那种刺激,堪比后来我费事巴火地讲完一个声势浩大、令人生畏的悬疑故事。
地上除了她的衣物,还有一个黑色的提包,“北京”两个大字昭示着它的潮流,我鬼使神差地拉开拉链,麦乳精、桃罐头和瓶装的橘子汁,都是副食品店里昂贵的货品,一般摆在货架的上层,我只有瞻仰的份儿。
我拧开一瓶橘子汁,喝了一口,差点爽出声来。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我把所有包装都打开,雨露均沾,没放过一个。吃喝剩下的,我用雪埋了埋,指望等这事过去了,再来满足口腹之欲。抹干净嘴巴,我没再看她一眼,撒腿就跑,柴火的事儿也抛之脑后。但回去的路上,理智恢复,越想越害怕,怕这个疯子的魂找上我。
我从果园回来,刚进屋就晕倒在地,抽搐不止,高烧不退。我爸纳闷,出门前还好好的,不过个把钟头,怎么成这副鬼样子了?我前言不搭后语,他以为我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把懂五行八卦的二磨刀请来。他托着罗盘,抖着拂尘,嘴里念念有词,在我的头顶来回比划,最终吐出一口绿水,手捂胸口,表示心力交瘁,我知道他肯定算不出来,却配合着他的表演。我爸接着要去请赵三泓,我这才慌神,我怕打针,更怕变成赵大娘那个下场,赶紧坦白一切。
那个女人后来如何不得而知,反正我说了实情,我爸也告诉了我实情,这中间当然不存在对等交换的关系,可能是他不想让我过早见识到人的艰难与伦理的迷惘。那时候,我知道一个词语叫“换亲”。
那个女人是万顺大爷的亲妹妹赵万春,当年和镇上基肥厂厂长的儿子疯狂相爱,厂长儿子订过婚,他的未婚妻得知后,纠集社会闲散人员,在她去工厂的路上截住她,施以非人虐待,据说还从南方找来会巫术的人,给她下了蛊,让她精神恍惚,局部溃烂生疮,还找不到根源。赵万顺心急如焚。
二磨刀给万顺大爷出主意,情伤需要情场、情事、情人来疗愈,趁早踅摸个人家,把她嫁出去,有了夫妻之实,或许能有改观。可是谁会娶个有“劣迹”的精神病呢?万顺大爷跑断腿磨破嘴,事情没有进展,整宿失眠,他打小和妹妹相依为命,连他也撂了挑子,万春就彻底没救了。
节骨眼上,邻村王桃庄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正是赵大娘的哥哥。赵大娘本姓王,哥哥叫王天水,他妹自然是后来那个让我谈之色变的赵大娘。婚后的赵大娘还不太有碍观瞻,在当时又黑又瘦,像只营养不良的猴子,而且是只大病初愈后的猴子,乍一看,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两说。王天水听说了赵家的遭遇,了解了赵万顺的为人,他觉得此时提出换亲,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两组身世坎坷的兄妹,各自有着各自的悲哀,他们四人围坐一起,本不再是独立的个体,但仍然释放着无边的冷寂。老天在他们身上开完一个又一个玩笑,他们也要开一开“玩笑”了。
他们的视线投向四个方位,互不交叉,没有谁愿意先开口,开口也不知道说什么,但除了赵万春,谁都清楚那天的相见意味着什么。当石英钟“咚咚咚”地敲了一阵子,壶里的茉莉花茶水倒出来已然泛白,王天水牵着赵万春的手沿着小河汇入夜色,繁星悉数落在冰面上,他们像踏着水晶石去往童话秘境的苦孩子,而赵大娘则留在那座昏暗的屋子,和赵万顺并排坐在一起,蜂窝煤逐渐变灰,他们的呼吸也是相同地缓慢下来。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似乎王天水带走的仍是他的妹妹,留下的那个女人还是赵万春。
王天水真心对赵万春好,为减轻她的病情,转天便远走东北,投靠亲戚,以期离开伤心地,避免赵万春触景生情。赵万顺心存感激,把赵大娘捧在手心里,不管她怎么作,他都不曾产生责怪她的动机。
来龙去脉水落石出,洞彻了困扰多年的谜团,可对于尚处青涩期的我又如何,他们的缘聚缘散终究是他们的,我没有对谁感到怜惜,仍然对橘子汁齁嗓子的甜味刻骨铭心,仍然对赵万春的种种行为心有余悸,仍然对一无是处的赵大娘充满敌意。
那年,满大街的低音炮里都在唱《挥着翅膀的女孩》,我踏着这首歌的节拍升入县城的第一初中,而我的铁哥们赵庆不学无术,连镇上那所三流初中都想劝退他。我和他第一次分离,简短的悲伤后,我投入眼花缭乱的新生活,至于谁是赵庆,似乎并不重要。那时候,我发现城里的女孩可能真有一双翅膀,因为我要仰头才能看到她们的下巴,不仅是身高上的差距,还在意识上和她们划出一条广阔的界河。
我的身体某些部位也突然发生一些变化,会起一些反应,时常让我腾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去关注它,甚至惶惶不可终日,以为大限将至,保不齐得英年早逝。身体上突变,情愫必然泛滥,我控制不了,当我发现一位漂亮姑娘,会有翻跟头、蹦高的想法,也想过狂奔,以展示激素分泌的旺盛,还有给她念诗的冲动。
酝酿了一段时间,情欲在体内装不下,迎来爆发。我情窦大开的对象锁定在三班一个叫金敏的女生身上,我无需形容她的美貌,反正在下课的走廊上,乌泱乌泱的同学之中,我和她第一次对望,在她那烟波浩渺的大眼睛里仿佛看到传说中的银河,浮游其间,我虽是一粒尘埃,却被赋予一束光芒,在无垠的空间中,被我称为爱情之光。
我每天偷看她,并刻意在她的必经之路上驻留,当看见她出现,我马上做出不少戏剧性动作,幻想那些炫酷瞬间会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在她心里播映回放,如果我身旁有同伴,还故意说一些连自己都听不懂的洋相话,那时候,我感觉她的目光肯定聚焦在我身上。
我每天了解她的动向,关注她的信息,掌握到她家住在学校斜对过的小区五栋,父亲在小区门口卖熟食,母亲在妇幼保健院当护士长,我甚至能背出她家的座机号码,却一次也不敢打,因为她条件上的优渥,让一贯脸皮厚的我有些自卑,不过,困难都是暂时的,把脚上那双表哥淘汰给我的皮凉鞋擦亮,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相较于生活的窘迫、阶级身份的差异,还没有给我这个未被毒打过的纯爱勇士带来障碍。
我对她那么上心,睡觉恨不得喊出她的名字,她多少有感应。我坐在八班一楼教室靠窗的位置,有一次,她和同学手牵手来到窗外,往里看,我确信她看的是我,顿时春风潜入教室,一摞摞书中间开出花朵,老师卖力的讲解声从所有能透气的地方钻出去,就像我的身体行云流水般地和她站在一起了。
当晚,我激动得睡不着,从满是尿骚味的集体宿舍爬出来,在昏暗的路灯下奋笔疾书,平时八百字的作文写起来都抓耳挠腮,那天我打开情感闸门,把积攒了十几年的情笃意诚倾倒出来,洋洋洒洒几千字,一挥而就。那个掏心掏肺,那个至死不渝,时隔多年想起来还能动容,后劲不可谓不绵长。
第二天,我托人塞进她的抽屉,等待回信,我想象到了她羞涩又幸福的小红脸蛋儿。
然而,回信没等来,等来一个叫胡晓阳的人。我对这家伙早有耳闻,不是个“好饼”,仗着是“坐地炮”,认识几个社会青年,横行霸道。我没招惹过他,他怎么找上我了?
晚自习下课,学生们潮水般从教学楼涌出,胡晓阳站在正对着大厅的国旗台上,居高临下地约见了我。我怯生生地给他打招呼,他没搭理我,掏出一个藕荷色信封,抽出厚厚一沓粉红信纸,我一眼认出那是我送给金敏的“杰作”。怎么在他手里?是他截获的,还是金敏主动给他的?如五雷轰顶,我耳朵里像开启了防空警报。当我伸手去抢,不是他的对手,他甩甩胳膊,以示隆重,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敏,坐也思敏。我从遥远的地方跋涉而来,与你不期而遇,在教室见到过你,在书本中见到过你,在睡梦中也见到过你,可是真正站在拥挤的人群里,我还是孤身一人,万般惆怅。难捱思念的滋味,于是我学会了抽烟,一根两根三根……
胡晓阳浮夸的演技引发轰动,唿哨声、哄笑、感叹语、国骂,像一颗颗子弹,把我射得千疮百孔,而我倒希望那是真子弹,那样我会当场毙命,好歹留有最后的体面。我试图冲上国旗台,但连看客都不允许我打断如此精彩的实锤八卦,老师、保安都出动,也阻挡不了他们的热情。我不恨他们,我恨胡晓阳。
闹剧结束,我其实还有余地,毕竟金敏的态度很重要,如果她不觉得有问题,那么我任人宰割也值了。可是有人告诉我,金敏家和胡晓阳家是世交,这件事明显她才是始作俑者,那封信就是她给胡晓阳的。刹那,我生不如死。既然绝望,就再没什么好怕的了。在楼梯口,我拦住金敏去路,质问她,没想到她毫不在乎,我口气加重,她还露出鄙夷的神色,并批评我,玩不起别玩!在她五官精致的脸上,我竟然看到赵大娘的影子,屈辱涌上心头,本就孱弱的心灵支离破碎。我情绪失控,推了她一把,没想到她踉跄了两步,径直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顷刻间摔得鼻青脸肿。这还得了,连我自己都惊呆了,这可是我来这所学校以后最珍视的人,一度被我定义为初恋,第一次正式会面竟然以误伤开场。
后续更狗血,我被胡晓阳带人围殴至住院,多日未见的赵庆来城里胡混,得知消息,一脚踹开门,数落遍体鳞伤的我,窝囊不窝囊!丢不丢人!
赵庆发泄完,拂袖而去,我当时很不服气,心说,我是既窝囊又丢人,但关你什么事,现在是在城里,不是村镇那一亩三分地,你能翻腾出什么浪花来,还跑来往我伤口上撒盐。
万万没想到,我出院后,赵庆暴揍胡晓阳、进了局子、又奇迹般得到谅解、全身而退的事迹传遍校园。
据说,当时赵庆单枪匹马怒闯“胡营”,问清哪个是胡晓阳,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拳头似铁锤砸去。胡晓阳没扛几下,翻白眼了。他的死党们虽然也有战力,但和野生的赵庆比,太过稚嫩,他们哪见过这么生性的人,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还是金敏挡在胡晓阳面前求饶,才让赵庆心软。
赵庆就一个弱点,瞥见美女走不动道儿,他收起残暴,有礼有节,还语重心长地给人家上了一课。他说,每个人都会离开,爱无需理智,我兄弟冒昧表白是轻浮了些,但你不该把他的脸踩在地上。我不打女人,你撒开。
金敏牢牢拽着他的裤脚,只顾一双泪眼楚楚动人地看着他。赵庆认为金敏是被他的气质所吸引,缓缓撩动了几下飘逸的头发,这个自我迷恋的空当,警察赶到。
赵庆的行为够得上拘留,却是金敏做通了胡晓阳的思想工作。这似乎很不好理解,但从后来赵庆和金敏“勾搭”在一起的行为看,这事符合逻辑,金敏折服于赵庆的强悍,她从小被保护得好,原以为胡晓阳已然算作霸道的典范,不曾想连给赵庆提鞋都不配,开了眼的金敏,对赵庆的迷恋一发不可收拾,而赵庆见一个爱一个的本性使然,没什么好分析的。当然,这些我那时候全然不知。
我再次见到赵庆,才有工夫好好打量他,他很有特点,蓄着与校规校纪严重有出入的长发,能扎出好几个小辫来。他身边总有几个跟屁虫,文龙画虎,而他另辟蹊径,胳膊上刻了三个大字,“独、盖、寡”。我启用毕生所学,大体能领会出意境,盖,是盖世英雄,独,是独霸天下,寡是什么意思?我摸不着头脑,寡不敌众吗?我问他啥意思,他说,你懂个六,你这辈子只配读个书了!
我着实不懂他上学的意义何在,成立了一个社团,号称“十大恒星”,顾名思义,创意来自“八大金刚”,他担纲首席。在此影响下,这个学校的女同学中间也出现一个类似的社团,取名“十三鹰”,也被赵庆收编,成为“十大恒星”的分支,业务上归赵庆全盘指导。学校里除学习之外的大小事务,提赵庆的名号,比提教务主任好使。总之,他延续了为非作歹的风格,走出一条“风光无限”的道路,羡煞一票不务正业的少年。
“带头大哥”赵庆维系与狐朋狗友的关系,不仅需要好勇斗狠,还要有经商头脑,他低价从缺零花钱的学生手上购得饭票,再高价卖出去;他垄断校内的香烟生意,校门口小超市把烟卖给谁,要经他一手;他和废品收购站建立长效合作,不定期将车棚里的自行车偷过去,甚至连老师机动车油箱里的汽油,他也敢打主意。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他却富得流油。镇中学的学生家庭条件普遍一般,随身听都是稀罕物,赵庆腰里却别着BP机,隔三差五带着姑娘下馆子。学校查过他几次,却因无人敢检举指证,不了了之,这更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我在赵庆身上得到实惠,胡晓阳之流再也没有找过我,所以我每周都去找他,享受别人吹捧他时连带着恭维我的快感,我认为,他会一直盈满我横冲直撞的青葱时代,没有谁能在“弱肉强食”法则已经初显的懵懂时光拒绝他带来的诱惑力极强的虚荣。
有一次,我找赵庆,撞见金敏,我竭力保持镇定。赵庆轻而易举撬走她,我还要装作视而不见,那是一个男孩成熟的开始。赵庆倒是坦荡,不避讳什么,但很快喜新厌旧的赵庆就腻歪了,对她不再火热,而是轻薄、漠视甚至辱骂。我求之不得的人,在他跟前却卑微如沙。从县城到镇上的路本是温馨的归来之路,可那段时间,我每一次走,都如同走向最难堪的曾经,那些拼命想要忘掉的难堪都会泛起汹涌的波涛,清晰如昨。
我当然不能告诉金敏,在她走后,赵庆马上会和别的姑娘亲密无间。我只好在又一次赵庆刚送完金敏、紧接着与另一个姑娘打情骂俏之际,鼓起勇气劝他应该对金敏好一点儿。
赵庆的回答,我至今难忘,他在往根儿上刨,他在报复性证明自己,他说,你知道我的使命是啥吗?当年我发过毒誓,不重复我爸妈的悲剧。这些年,每当许下一次这个愿望,你都在场。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他的未来最不缺的就是爱,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专情,他可以有很多女朋友。我分不清这是一种自由的状态,还是一种悲哀。我只知道,我的故乡有着分明的四季、有茂盛的植被、繁多的鲜花品类,在适宜的季节会释放出斑斓的色彩,而我只记住了滴水成冰的煞白的冬天。我是一个毫无掌控能力的小丑,关于一个女孩,我留不住就算了,也帮不了。
那我唯有祝福吧,当一个“处事不惊”的睁眼瞎,我还不止一次表明要加入“十大恒星”的意愿,员额满了的话,我宁可在列不在编,只要参与他们的“行动”,便心满意足,好像他们干的是行侠仗义的大好事。
赵庆一次也没答应,他总对我说,找我玩,欢迎,跟我混,休想。好好念书,你跟我不一样。
最后一次,我跟他磨蹭,他直接大发雷霆,警告我,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他表情异常凶狠,比赵大娘有过之无不及,我落荒而逃。过了一个月,我忍不住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找人打听,才知道不是他消气与否的问题了,他是几乎要断气的状态。那是学生们登上观礼台领取毕业证的毕业季,赵庆倒是也有机会登上观礼台,但他上去是因为学校专门为他召开了公开处理大会。他永远毕不了业了,还得庆幸没进少管所。
我掉了眼泪,豁然明白,他劣迹斑斑,对我却是真心关照,那次发火应是有意为之。我去他家看望他,透过门缝,看见他在摆弄一辆破旧的嘉陵摩托,手上、脸上布满油污。我喊他的名字,他站起身,想要走来开门,快拨开门闩时,还是停下了,他仰面朝天,呆呆地看着什么,直到我不再发出动静。我们隔着一张门板,互不打扰。我也抬头看,空中的云彩游走得很快,像我们那些无拘无束的日子,仿佛还在一个空间,但眨眼即逝了。
赵庆的事儿狠狠给我上了一课,我牢记他的忠告,不再向往旁门左道。我没有一件出彩的往事,可往事不会厚待谁,也不会轻视谁,故事里的人还经常在我眼前浮现,他们的走向,似乎也是我的走向,就像普通人没有能力开疆拓土,在偏狭的空间里除了自己的影子,就是踏在别人的脚印上。阳光升起来,雪堆融化,露出黑色枯叶,枯叶也许在呐喊,而我已经只关注树枝。我不再对金敏有所留恋,目光洒往更开阔的地带,看到不同的美好。我交了新朋友张雯,重新美其名曰真正意义上的初恋,我似乎已远离泥沼。
我和金敏得以升入新学校,而赵庆只能去打工,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金敏没有在他落魄的时候卸磨杀驴,两人仍正常见面,并在学生街招摇过市。我也不甘示弱,暗中较劲,和张雯做出比他们更有调性的动作,说些更煽情的话。这种比拼索然无味,但我是做给别人看,不是给赵庆看,他根本不在乎,目的还是想在金敏那里找回点面子。
当我和张雯越来越形影不离,赵庆和金敏却不再出双入对。有一天,赵庆突然给我留言,他说,他要去东南沿海某市挣钱,让我替她照顾金敏。
我不诅咒金敏就很够意思了,这辈子都不想再跟她有什么瓜葛,赵庆这是难为我,可转念一想,他无非是要帮他盯一盯金敏的动态。我心领神会。
赵庆一走就是一两年,很少打电话给我,但有无数次我想打电话给他,却在接通之后,无从谈起,不知道该如何向他描述金敏的近况,说得太真,依照他的脾气会出人命,尽管他那么风流,金敏或许早成为备胎,说得婉转,他一定听不明白,不如不说。
和所有年轻一代的爱情一样,热烈之后即是寒冬,金敏脱离了我的视野,她的近况只存在于道听途说,而张雯也逐渐从我的视域中淡去,无疾而终。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片狼藉,不会再有好心情,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我的生活以及心情不过是空空如也。那时候,我开始学习,我学习的动机竟然是除了学习,在任何领域都寻不见自己的影子,当我考出一个好成绩,老师至少会给我一个肯定的眼神。
顺理成章,我考上省城一所大学。走之前,爸妈给我办了一场升学宴,全村人都来了,赵大娘位列其中。几年没受她的荼毒,她苍老许多,瘦削不少,腿抖得更高频。
不变的是刻薄,她对我妈说,咱村挺邪乎,不咋出文化人,你家小鲁挺出息啊。
这话还算靠谱,三句话之后不着调了,她拿我和赵庆做比较,把我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全翻出来,以此说明我和赵庆资质差不多,只是我走了狗屎运。一时的风光算不了啥,将来的路还很长。
话都没毛病,我也希望赵庆永葆雄风,可她旁若无人,喋喋不休,嫉妒的样子毫不掩饰。侧面来说,她是直爽,可人们很少看侧面。
我像个新郎,转着圈敬酒,到了赵大娘那桌,我敬完她左边,敬她右边,唯独拒绝与她碰杯。她举杯站着,站在满地的鸡骨头、鱼刺和花生瓜子壳上面,她符合那种画风,一辈子和鸡零狗碎打交道,能让她上席面就不错了。我在她面前停顿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不是为她,是为赵庆,好歹她是我好哥们的母亲。她唇边沾着肉渣、嘴角泛着白唾沫,她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报复,我的敌意昭然若揭,她感受到了,伶牙俐齿失灵了,一长一短两条腿无法让她摆出舒服的姿势,不断做着调整,好像有虱子钻进她的秋衣,或者穿了一条扎人的毛裤。那时候叽叽喳喳的人群安静下来,都在看这出好戏,可能他们也忍她很久了,敢怒不敢言,我可以羞辱她,不管不顾地跳脱这里,他们没有这个机会。我看见二磨刀和华超还朝我竖大拇哥,似是在表扬我的快意恩仇。
我妈走过来,在我脖颈处甩了一巴掌,声音脆响,压过传菜员的吆喝。可无济于事,我执意绕过她走向另一桌。屋里暖烘烘的,肉菜冒着热气,而赵大娘坐下,一桌十个人,她的两边空出来很大一片区域,她缩在那里,孤零零的,她抖着手去夹一块红烧肉,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成功,但她没放弃,还在做着努力,如果停下来,她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她夹的不是肉,是冰坨,是刺骨的凉意。当时,她愈是出丑,我愈窃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也不会想到我一个毛头孩子有这么大心计。
我一雪前耻,做着鲤鱼跳龙门的美梦,一头扎进都市。那期间,我和赵庆断断续续联系,他显然在新事物的海洋里乐不思蜀,张口闭口跟我聊物联网、区块链、股权设计等等让我一头雾水的东西。
我说,你连加减乘除法都搞不熟,别闹了。
赵庆说,你长进不了,吃屁都赶不上热的。那聊聊女人。
我说,女人更别聊了,你那个太高端,不好消化。
赵庆给我提过几次他软饭硬吃的新对象,叫巩梦梦。巩梦梦不管是身份还是长相都挺梦幻,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他俩的故事像一部悬疑剧。据赵庆讲,梦梦是某名牌大学高才生,研究社会学和人类学,跟她比,我上的等同于野鸡大学。梦梦毕业后一边继续研究社会和人类,一边当起了搞群租房的二房东,一房东是她干爹,远在国外,一年回来一次,梦梦只要用心服务一次,就拥有整栋公寓一年的承包权,她活学活用专业知识,这听起来非常划算。赵庆是她的租户,为了省去七百块钱的房租,把梦梦发展到床上,梦梦够意思,让赵庆当了公司法人。房子和女人,都是白嫖的,他比梦梦还划算。
我说,天上掉馅饼了?小心砸晕你!青春喂了狗,学历全没有,她看上你啥了?
赵庆说,人果然是只能赚认知以内的钱,爱情同理,你不信,它怎么会来。这是命。打小有这命。
我说,你和梦梦是交易,跟爱情有关系?
赵庆说,爱情里不存在交易?你到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
我不懂赵庆,却隐隐觉得他似乎走在时代的前沿,坦然享受着新观念带来的红利。我不像他,有发散的人生,我毕业留在省城,入职一家事业单位,待在一个没有晋升空间的岗位上,终日写材料、填报表,无休无止地开会,单位发展越不景气,会议越是一个接着一个。我娶了大学时期的女友,两人七拼八凑几十万,买了一套二环边的老破小。工资五千的时候还四千多的贷款,工资涨到七千,好不容易宽裕些,又咬牙买了辆二手车,还贷的数额随之升为六千多,总之,说我几乎没见过什么钱,不够准确,但基本接近标准答案。
孩子降生,经济上更捉襟见肘,我把那辆让我拉了一屁股饥荒的车利用起来,尝试跑网约车挣外快,路不熟,一天吃两个罚单,超时三次,被差评四回,这数据不是我刻意排列的,它们自动这么工整。没挣到钱,还给平台搭钱,这怎么行,我要把亏掉的钱赚回来,饭来不及吃,继续接单,本来只是经济困难,现在人格也困难了,我甚至想明天请假接着跑,陷入死循环。一个长着杏仁眼的妇女刚从民政局领完离婚证出来,上车便开始跟人打电话痛骂前夫,骂急眼了,连我也捎带上,比当年赵大娘骂得还瘆人;夜深了,醉鬼吐了我一车,喷着酒气让我放舞曲,跟他一起嗨,不嗨不给钱,还从腰里抽出小刀,在我头枕上划拉。这都没关系,我能忍,终于熬到收车,我进了小区,通往我家楼道的巷子,黑漆漆的,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还被电线上飘荡的垃圾袋遮住不少光线。那位住五楼的老头每天高空抛物,偶尔还倒屎倒尿,他一点儿不藏着掖着,慢悠悠地做着缺德事,眉头拧成疙瘩,与怒视他的人较劲,好像所有人都欠他。警察来过几次,动不得打不得,无果无解。隔着一道铁栅栏是新楼盘,那里灯火通明,衬托着我这一侧的贫民窟,人家地势高,步道正好在我的头顶上方。下夜班的姑娘高跟鞋“哒哒哒”敲在水泥地上,韵律好听,可人不咋行,我和她并排行走,她斜眼看我,像看一个小偷。这我也忍,可是当我走过垃圾分类处理站,从里面蹿出来一只黑乎乎的活物,小猫似的,我没在意,它竟然停下来,对我虎视眈眈,我这才看清楚那是一只大黑耗子。我之前见过它,是这里的老住户了,隔三差五还会带一帮小兄弟来附近会餐,它不越界,只待在我必经巷子的角落里。以前它看见我,会象征性地紧走两步,以示尊重,今天它不仅不躲,还像刚才那位姑娘那样看我,犹如在警告我,别忘了,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你才来几天,劝你夹着尾巴走。连老鼠都欺负我,我忍不了了,多日来积压的怒火大爆发,我抄起一袋袋垃圾砸向它,纸屑满天飞,瓶瓶罐罐满地滚,我又叫又跳,指桑骂槐,把那里搅成一锅粥。
保安冲过来把我摁在地上,我奋力挣扎,唯一一套西装开线、裂裆,狼狈不堪。我媳妇听到动静冲下来,我讲述了我的动机。她却告诉我,老鼠被物业下了猛药,绝迹很久了,这事还被写成新闻贴在大门口处的报栏里,你编什么瞎话,你是对我有意见吧,不必装疯卖傻,能过,过,不能过,离!
真邪门,亲眼所见也有假?难道那只硕鼠是我的心魔?不然谁派它来整我?
我说,都冷静冷静。
她说,你应该说,离就离,才对!
那晚,我睡在车里,往后我经常睡车里。不睡车里的时候,我媳妇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凤凰男”“妈宝男”“普信男”,是我让她和孩子蒙羞,她和我父母合不来,归根结底也是拜我所赐。
在此之前她不这样,是个好女人,还跟我聊过生二胎的事,拟定下个孩子跟她姓。我说,别生了,首先,我们把大宝生出来,美其名曰爱的结晶,实则是完成个人人生规划,和一贯的公序良俗极度默契,对外人的看法尊崇有加,爱惜自己社会属性的能力大放异彩,哪一条跟大宝有关系?再者,我们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别再纠结那些俗套的东西了行不?
她说,刚放下猎枪,就开始装圣人了?
她拥有一个跟自己姓的二宝的愿望破灭后,开始对我恶语相向,我们的关系岌岌可危。
诸事不顺,我处在崩溃边缘,至暗时刻我又想起春风得意的赵庆,我试图像小时候那样从他身上汲取能量,可汲取到的却是破碎的三观。
梦梦的群租房因为乱搭乱建、私拆承重墙,在一个上午轰然坍塌,虽无人员伤亡,但损失惨重。事发后梦梦溜之大吉,法人赵庆被羁押,赔光了积蓄,还蹲了两年大狱,这两年踩裁缝机,患上脊柱炎,直不起腰,头发掉了不少,他还倔强地留起几绺,像废墟上残兵败将的旗帜,总之靠颜值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赵庆无怨无悔,出狱后不计前嫌找到梦梦。清晨,梦梦穿戴整齐出走,再没回来,她给瘫软如泥的赵庆打电话,毫不隐瞒地告诉一门心思还想再续前缘的赵庆,你是最上道也最倒霉的一个租客,以前我用同样的办法拿下过不少人,可一到关键节点,他们就打退堂鼓,只有你想都没想,麻溜地当了法人,为我担下不少。既然你这么仁义,我不能接着害你,我所谓的干爹并不在国外,他就住在顶楼,说不定你每天还和他打招呼。他是幕后主使,每天对我遥控指挥。政策越收越紧,他早知道密度这么高的群租房早晚要出事,找我做挡箭牌,我又找你当替死鬼。你也不想想,以我的姿色,真想好好过日子,也不会找你吧。
赵庆后槽牙咯咯响,说,你这是仙人跳!
梦梦说,你见过仙人跳拉这么长的战线?
赵庆说,挺高级的,你他妈的做到了。
梦梦说,我爱过的。你有性格,我有追求,我们是如此完美地为彼此而生。不能在一起,是悲哀,是必然,问题出在我身上。
赵庆说,少来。别再坑人就行了。
梦梦说,我接受你的建议,但不一定做得到。
赵庆一蹶不振,同时失去女人缘,吃了上顿没下顿也没脸回家乡,促使他回去的原因是赵大娘病重,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后来命是保住了,但生活已经不能自理。
我是先于赵庆见到赵大娘的,那几天我为了避开漩涡中心,休假回家梳理一下乱麻般的心境,我听见万顺大爷的哭声。我进门时,看见医生赵三泓在摇头叹气,他手上摇着县医院的诊断报告,得出饱含真理的结论,他说,赵大娘之所以得脑梗,是郁郁寡欢憋出来的,是重担压出来的,是相互作用的力挤出来的。我听得出来,唯独和常年吃他家的假药无关,他在撇清关系。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庸医不懂医术,是懂生活的。
赵大娘坐在轮椅上,瘦骨嶙峋,那个时候我竟看到她的慈祥。她发现了我,眼睛亮了一下,抬抬手,艰难地说,兔崽子,你还知道来!
她没想到我会来看她,很激动,但好不容易说出来一句话,仍是指责,但此刻的指责,让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我应该替赵庆做点什么,我握了她的手,她使不上劲,但我还是察觉她加重的力道,那是她竭尽所能而为之的,不然不会有两滴泪,从她浑浊的老眼里滴下。她也有把脆弱展现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她一直树立的可是凶恶的人设,她就像风华绝代的魔女,此刻却武功尽失,苟延残喘。这巨大的落差,让我无所适从,像当年在升学宴上我让她无所适从一样。
假如我知道,再和赵大娘见面是这种场景,当年我要换成大杯,装满烈酒,一饮而尽,喝完一杯还有三杯。
想想我在往后无限失意的境遇中还能嗅出花香,看见阳光,面对磨难和不公,还有微笑的勇气,贯穿于我童年生活的赵大娘何尝没有起到正向的作用。
赵庆赶回来了,跪倒在轮椅边。
赵大娘说,你咋自己回来了?你咋看上去比我还憔悴?你一身能耐,拈花惹草,像个情种,你的对象呢?
一连串的质问,赵庆难以招架。
赵大娘没打算放过他,说,你今天把对象领家来,我还能多活两天。要不……
这是赵大娘的通牒,堪比酷刑。
可是赵庆胸有成竹地说,好办,等着!
赵庆出门了,他以为那些和他有过故事的女孩们,对当年叱咤风云的他还有所迷恋,不靠余威靠情怀,她们中至少有一个也会跟他回来,满足赵大娘的夙愿。他没有意识到他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只剩下被遗落的宿命。直到太阳落山,他孤身归来,在门外兜圈子,不敢进去。
赵大娘声音嘹亮,说,进来吧,我早想到了。她还说,领不回媳妇来见公婆,难道要怪你,怪公婆不行吗?尤其是我这个瘫痪的老巫婆。她没说,她和万顺大爷都是过来人,他们都是被抛弃过的人,深刻地体验过人情冷暖,奚落和冷眼不过是家常便饭,即使畏惧即使束缚,存在、生长、忍受一切摧残地活着,才是他们唯一信服的道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赵大娘手里多了一把推子,咔嚓咔嚓几下剃光了赵庆的头,那几根标记他往日辉煌的长头发难以幸免,那是他委身当下的最后一道屏障,那是他的尊严,又是他的笑话。
赵大娘抚摸着他狗啃的脑袋,说,放心儿子,我不当你的累赘。
赵庆说,我才是累赘。
赵大娘说,当年难成那样,我和你爸也没当过谁的累赘。当年我可以为了你舅舅,今天我也能为你。家,图的是团圆。
赵庆说,你好好的,就是团圆。
赵大娘说,你这一代应该有你这一代的圆。
她说完,扫视屋子里的人,最终目光落在我身上,说,你升学宴那天,我说过一句,一时的风光算不了啥,没恶意,我其实是想跟你们说,不风光的时候更要绞尽脑汁风风光光地过!
她仿佛知道我的现状,一句话,像乐章浮沉大漠、飞花穿掠禁地,清风潜入梦境,荒草也如绿茵,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我。
她转动轮椅,去往有风的门口,我顺着她的青丝望出去,天空高悬一轮明月,像大加修饰过,一丝乌云也不敢遮蔽,没有图案可以晕染它。
当晚,赵大娘扎进她家的猪圈,头栽在猪粪里,窒息而亡。她不想连累赵庆,像当年她为了哥哥选择换亲。她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个病人没人愿意嫁过来。可是她不知道,后来即使她走了,也没人愿意嫁过来。幸好她不知道。
编筐编篓,重在收口,万顺大爷编了一辈子筐篓,却收不好自己家的口,他始终以沉默回馈苦痛。
赵大娘走后,赵庆开始脚踏实地认真工作,业余,他企图焕发第二春,他要成家,完成赵大娘希冀的团圆。然而,哪有那么容易,不少比他年龄小、条件比他好的兄弟都单着呢,谁愿意接近他。
走投无路的赵庆想到了金敏。金敏还买他的账吗?他打听过,连当年同学之中最邋遢最没品的家伙都逢人炫耀他想上金敏随时上,她名声臭了,但他不在乎,他说,你们不懂,她的堕落和我有关。
三十多岁的赵庆,启动了他那辆年头又增长了不少的嘉陵摩托,兴冲冲地找到金敏,两人相视无语。他想学一学电影镜头里的操作,起步加急刹,让金敏猝不及防地搂紧自己。然而,他已经不再年轻,没能驾驭好老掉牙的摩托,磕掉两颗门牙。
金敏比梦梦还坦诚,说,你想娶我也行,不要在乎我的曾经。
赵庆说,我咋会想不通哩。
金敏亲了他一口,赞赏他的开明。两人当即决定去领证,如此随性的两个人,按说曙光已在眼下,可那天傍晚,赵庆醉醺醺地回来,婚检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金敏的病历,婚姻状况一栏,赫然写着已婚。
怎么样都行,我不能娶个二婚。赵庆说。
我说,还挑?
他说,再没下限的人,也有最后的操行。
我说,你可想好了,这年头,多难。
赵庆掰着手指头给我数,你看咱村上还有华超、建坤、强子、马武,都没对象哩,哪个村子里没有一二十个光棍,我急啥。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似曾相识,使劲想,总算记起来了,当年我父亲也是这么掰着手指头数着村里那些老光棍,那些光棍未尽,新光棍已来。父辈的爱情还可以通过交换获取,而我们只剩下彷徨。
作者简介
▲窦椋|
制作:陈瑶 张亮
审校: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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