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来自全国各地的40多位教育伙伴一起来到苏州,共同度过了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时光。这也是Aha教育者社群里的第五次“M2B(Mountain to Bar)”活动。每一次活动都会包括户外徒步、教育精酿夜、主题讨论,还有各种涌现出的“魔力块”。这一次,活动还多了一项:集体看话剧。我们看的这部剧是《原则》,5位演员,11场戏。剧情不算复杂:一所中学来了一位新校长,推行了新的校规,和学校原有的校园文化有很大冲突,遭到了很多学生和老师的反对。每一场戏都是不同理念之间的交锋。一部发生在校园的剧,围绕的是教育理念的冲突,展现的是师生关系和校长与老师的关系,自然会引发教育伙伴们的浓厚兴趣。看完剧之后,大家回到住处,围坐一圈,分享了彼此的观剧体验和看法。有伙伴觉得剧情很典型,真实再现了当下教育变革过程中的一些普遍场景。有伙伴觉得剧中的每个人物都很不容易,都值得共情。我也表达了自己的一些观点,既包括对这部剧的观点,也包括对一些伙伴的观点的观点。(提醒:下文会出现对《原则》的一些剧透,请自行判断是否继续阅读)观点一:“对问题的界定”经常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我们的思考和讨论。在剧中,新校长推行新的校规,其中有一条是学生在操场上运动必须身穿运动服。有学生不穿运动服打球,便要依照校规被处分。副校长和教导主任则不认同这一做法,觉得这条校规的初衷是为了保障学生运动时的安全,那几个学生虽然没有穿校服,但是已经穿了运动鞋,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实现了保障运动安全的目标,所以不应该被处分。新校长则完全不同意,因为校规既然已经被校董会通过,就应该按照明文规定的内容去执行。这个冲突贯穿全剧始终,是一条重要的故事线。因为这部剧的名字叫《原则》,所以一些伙伴在讨论时便不假思索地从“是否要遵守原则”的角度来看待类似场景中的意见分歧。甚至不排除有其他观众可能会不认可新校长的做法,但却认为ta的做法是遵守原则的表现,至少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但是,这场冲突的本质真的是关于是否要“坚持原则”吗?原则是我们做事情时所遵循的标准,准则。它必然是抽象的,并在一件件具象的事物中体现和应用。在上述冲突中,新校规中的那一条明显不是原则,而是“细则”,是对具体行为的具体规定。恰恰是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从具象中看到了抽象,意识到了“保障学生活动安全”才是原则,所以不会拘泥于有悖常理的、明显是不合理的细则。在剧中,学生会主席几次提到,课间休息一共才15分钟,换上运动服就要10分钟,留给打球的时间只有5分钟。因此很多学生选择不在学校操场打球,而是利用午休时间去小区的球场打球。由此带来的安全隐患可能更多。可见,这条细则已经不是不合理,甚至已经直接产生了违背原则的影响。明白了这些,我们就会意识到,新校长的行为并不是“坚持原则”的表现,不值得肯定,ta只是在固执于教条而已。这部剧中还有一处剧情,很可能同样会因为对问题的界定而影响观众的思考和讨论,这种影响甚至更加隐蔽而有害。在剧情的最后,辞职的副校长对学生发出了一系列谆谆教诲,比如“可以批评,但不要批斗”。这样的话孤立来看,很能引起共鸣,也很符合这位副校长在剧中的形象设定:温和的、包容的、有理想又有同理心的。但是,放在这部剧里,这句话更像是在对学生发起的对新校长和新校规的抗议做出了定性。我们当然可以认为副校长这句话并不是在说学生的抗议已经发展到了批斗的程度,只是一种提醒。但是,当面对一群在权力关系中处于明显不对等的弱势位置的学生,提醒他们不要去做出那种只有在权力关系中处于强势地位的人才能做出的举动,这已经不是提醒,而是在混淆问题的性质,误导受众,并为可能出现的“欲加之罪”做好了铺垫。识别了这一点,再看这位全剧中看似“最好、最和善、最无辜”的角色,其行为便更像是在不辨是非地和稀泥。观点二:“诉诸动机”经常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我们的思考和讨论。在观剧后的讨论中,有伙伴提到了那位言辞和行为(相比那位副校长)都很激烈的教导主任,认为他那么积极地反对新校长也是有ta自己的动机的,不排除新校长下台了ta就可以上位。并且进一步指出,这位教导主任在辞职之后,还对学生说了一句:“记得关注我的直播间哦!”看嘛,做实了是有个人利益诉求的。“诉诸动机”的谬误最大的危害在于,一旦有人用动机论来提出支持和反对,那么就没有办法对任何问题进行严肃的讨论了——你说我提出一个观点是有个人动机的,我也完全可以说你反对我也是有个人动机的。教导主任是有个人动机的,那同样逻辑,新校长强力推行新校规也是有个人动机的,这样ta才能功成名就名利双收嘛。理性层面,我们都知道讨论问题不要动辄就去猜测别人行为观点背后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是要看论证本身是不是合理,但是我们却经常在真实的讨论中忘记这一点。之所以“诉诸动机”的谬误经常发生,其原因之一往往是另一个不易觉察的谬误:完美主义谬误——人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期待某种完美的东西出现,由此才能让自己确定、坚定、笃定。一个人得全然无私,ta说的话我们才能相信;一个人在道德上得完美无缺,ta做的事我们才能支持;一个人在方方面面都做到位,ta在受到侵害时才值得我们去同情……观点三:“情绪和情感”经常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我们的思考和讨论。德鲁克有一个著名的区分:做正确的事 vs 正确地做事。按照这两个维度,我们可以画出一个四象限坐标。我们最期待的情况当然是“把正确的事情,做得正确”。那么我们最不期望出现的情况是什么呢?换一个表述可能更通俗易懂。按照“聪明-愚蠢”和“勤奋-懒惰”两个维度,我们也可以画出一个四象限。我们最期望与之共事的人当然是“又聪明又勤奋”。那么我们最不期望的人是什么样的呢?相信上面的两个坐标我们都可以很容易理解,也会觉得很简单。但是,在真实生活中,我们却经常做出和我们的理性不一致的判断。在剧中,新校长固执于教条的校规,执着于提高应试成绩,削减体育课时间,限制学生必须校内就餐……一列的举动既让剧中那所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反对,想必也一定让我们这些做创新教育的人大摇其头。有意思的是,在讨论中,不少伙伴都对这位校长有所褒扬,认为ta尊重学生,遵守规则,坚持原则,能够秉公按流程办事……此时我们似乎忘记了,这位校长的教育观和具体做法是我们完全不能认同的,也就是ta做的是“错误的事情”,而所有对这位校长的褒扬则全都指向的是ta在“正确地做事情”。我们似乎忘记了,如果规则本身就是错误的,那么越是遵守规则,错误就越大。如果流程本身就是不公正的,那么越是按流程办事,不公就会越多。在这部剧里,恰恰出现了我们在理性上最不期望的情况:这位校长在工作方法上越高效,越正确,学生离好的教育就越远。因为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有情绪和情感,我们都受到了情绪和情感的影响而不自知。剧中,在讨论副校长去留的会议上,参会的不仅有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还有学生会主席。轮到这位同学发言时,新校长提醒ta要用麦克风,这样听众才能听得清楚。我们不禁感动,这位校长真是对学生很平等啊。我们似乎忽略了在剧中的另一幕里,校长告诉学生会主席,要经过允许才可以坐下,要经过允许才可以说话。剧中,那位校长告诉学生会主席,《学生报》上的内容自己已经看过了,知道是讽刺自己和新校规的,但是并没有禁止这份报纸。我们不禁感动,这位校长真是开明又公正啊。我们似乎忽略了就在这场戏里,校长亲口承认报上的内容自己都是读过的,学校出钱办的报纸不可能刊发学校不同意的内容。类似的“不禁感动”还有很多,类似的“忽略”也同样很多。只因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情况太少。我们有了太多自我经历的投射。在我们的学生时代,我们很少有人能够遇到提醒我们拿起话筒大声表达观点,能够遇到明知是讽刺自己的文章仍然允许刊出的校长,甚至和学生说过话的校长都很少,所以当在剧中遇到了一位,我们不禁涌起了向往。在我们做教育者的时候,我们多么期望遇到的家长、政府、社会,都是通情达理的,都是可以正常对话的,理性沟通的。所以当在剧中遇到了一位,我们不禁代入了渴望。我们对(哪怕仅仅是在形式上的)“正确地做事”的关注让我们全然忘记了“正确的事”是什么。说到这儿,想起了另一件事情,看似正相反却是同样的性质。在“疫政”最严重的2022年,有一位伙伴在群里转了一条音频,是一个中年男子在质问一个从声音听来应该很年轻的女生。从内容可以听出,这个女生是一个政府工作人员,那个男子质问的是违反防疫政策的行为。男子层层追问,女生几乎无法招架。这位伙伴在群里表达的是对这位男子的不满,觉得有话好好说,为什么要对人家小姑娘那样讲话。这时,我首先指出了在这个场景中,这位男子并非在针对这位女生个人,这位男子是在正当地行使一个公民的权利;而这位女生此时则是一个政府工作人员的身份,她有义务回应公民的质询,答不出来是她工作失职。接着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在我们每个人都受到疫政严重损害的时候,在我们都很无助很无力的时候,有人勇敢地站出来抗争,维护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权利,而我们的反应却是在评价他抗争的姿势是不是足够优美。试问,这个人的感受会是什么?又有谁还会愿意再站出来呢?”因为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我们都会遭遇一些咄咄逼人的情况,我们很反感也很回避这种情况。于是,当遇到了一个在“形式”上类似的情境时,我们很容易忘记,在“本质”上它们并不是一回事。我们错误地投射了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更进一步的,当我们因为一个校长对学生“平等”就要大加肯定的时候,我们忘记了师生平等原本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更忽略了剧中的“平等”并非真正的平等,更像是一种在权力规定范围之内的被恩赐的平等。当我们因为有人跟我们好好说话就对一个人报以好感的时候,我们忘记了好好说话原本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的期望竟然如此卑微。如果因为一个官员不贪污,或者身居高位居然只贪了那么一点点,我们就觉得这是一个好官;这是一个正常的社会吗?如果因为一位校长的行为表现出了原本理应的样子,甚至还只是形式上的,我们就觉得这是一位好校长;这是一个正常的教育环境吗?我们当然需要知道世界的“实然”,但也不应忘记世界的“应然”,后者才是我们要去往的方向。顾远:爱国主义是天生的吗?— 批判性思维在公共生活中的应用
顾远:你是一名知识工作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