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与 翠 鸟
光,照亮细微处的神灵
翠鸟,不断地敲击天空
复而轻叩水面,我忽然记起
那场童年的雨自午后的雷声中聚积——
断翼的蜻蜓在泥泞里挣扎
它明亮的复眼——白昼尽头
江水长流,群山在细雨中震颤
柳树折叠在灌溉渠的褶皱处
翠鸟在水面投下阴影,它振翅穿过
下午,唤醒寂静的榆树枝
它们俯身向前冲去
光与波浪交叉震动——不断地
向外扩散,涌起的水纹和新的事物
光留在尘世的痕迹——
漫长的生命所蕴含的生机
万物在表达中成为它们自身
站在江边倾听雨中的翠鸟
它们清晰的叫声
像光,停在我身体里
它们持久的鸣叫让我找回自己
青 桩 鸟
青桩鸟掠过空旷而孤独的江面
它叫声中的光,波浪上的光
树叶上的光,以及羽翼之上
明亮而温柔的星空
冬季缓慢推移,北方来的青桩
在对面起伏的山岭
隔着冷雾,它们的身影变暗
当我靠近它们明亮的叫声
那些清晰可辨的星辰
照见童年无可名状的悲伤
以及灰蓝的天空中无际的幻想
它们栗色的声音注满雾中寂静的松树林
此刻在这里,它们振翅起飞
一颗明亮的行星掠过
在我们的世界里
总有些人和事缓慢地逝去
值得我们拥有的,总那么小
啊,那小而纯洁的命运
缓缓注满辽阔的尘世
绣 眼 鸟 与 马
水塘的薄雾中,两只绣眼鸟
在菰蒲丛中鸣叫
反复清澈的声音——
黎明沿桑树枝条弯曲
野外,两匹红色的小马
在光线中显露出清晰的身形
在水塘边饮水,啃草,漫步
它们的影子浸满
时间的威严与草木的哀愁
它们停歇下来,倾听
绣眼鸟穿过光线繁茂的菰蒲丛
它们的叫声在薄雾里蔓延
两匹马在清理芜杂的青草
薄雾分割暗淡的杉树林
一条小鱼跃出清冽的水面
我坐在草丛里,凝望
水与天边界处的鸟鸣与低头的马匹
我相信这大地上所有美妙的生命
都难以抑制它们的激情与喜悦
夜 鹤
乌蕨拥有寂静的谦卑
山谷的阴凉处
明月从河畔清澈的空气上升
村外的杉树林间
星星在黑暗的尽头闪烁
漫长的孤独从乌蕨丛朝我聚集
那束神秘的光垂临我的头顶
落入林间的水井,空荡荡的芭茅丛
一只夜鹤倾斜它的脖子长鸣
树木们在山中宁静地呼吸
月光自外向内地抚慰我们
孤独已被我慢慢地用完
我在黑暗中凝视一株寂静的乌蕨
跟随月光移动,我的身体获得
饱满而野蛮的力量
白 鹭 飞 过
白鹭飞过群山,洁净的羽翼划开
冬日山岗的栎树林,此刻。月光照亮
田野。嘉陵江。山梁的屋舍
万物枯萎的冬天
落叶的松树林是消瘦的
我从很远的地方回到这里
月光继续点亮孤独的嘉陵江
它清澈而幽深
告诉我,那江边的鹅卵石也是消瘦的
白鹭从江面飞过
然后消失。
没有停留。
它们将穿过幽深的树林、渡口和村庄
以及无数个鲜花盛开的小镇
此刻,白鹭带来遥远北方的消息
栎树间的月光喧哗,山顶贫瘠的风
以及延寿寺的钟声。白鹭穿越
高远的天空。我那颗尚未凋零的心
它充满激情——
反复地眺望远方
白鹭再次飞过嘉陵江
它们洁白的鸣叫,反复地呈现
群 鸟
鹧鸪是薄暮中最清澈的事物
清樾的叫声洗亮辽阔的秋日
嘉陵江拐弯处,野茱萸
站在峡口的岩壁处
红色的浆果
一半迸裂,一半燃烧
白头鹎在枝头嬉戏、起飞
万物如潮涌动
时光似一把尖利的刀
切开心灵的柔软处
它们的叫声
变得陡峭
红嘴鸥扇动羽翼
穿过灰色的江面
落在滩头的鹅卵石上
它,跋涉漫长的旅途
生命的迁徙、轮回
灵魂野蛮之力投影水中
喜鹊站在乌桕树上
它们灰色的面孔
散发出温柔而清澈的希望
我安静地坐在江边
看生命如水
逝者如斯乎
它们如此明亮地灿烂
仿佛几个世纪静止在眼睛
啄 木 鸟
远处的树枝啄木鸟在孤独地表达
叮咚(像饥渴的榔头敲在石头,石匠们
隔着寂静的纹理与松树林的波涛)长喙
敲击空山中午的边界,几只画眉的鸣叫
在山下竹林深处,雀鸟们的声音是喧哗的
挖土机切断山脚的荔枝林。它不停叩击
群山内部确定的树木或者不确定的深渊
从木头挖出枯寂的巢穴,像我从水泥钢筋
安放好自己的躯体,我不停用头敲击
它的声音将我从迷途的人生唤醒
我不再顺从生活本身,要让生活服从于我们
像在夏日中午山间,唯有啄木鸟的叩击
才能匹配这座完整的群山,我想到它日夜
在树枝上敲出的树洞,而山下的城市中
流行树洞般的美学,我们从洞穴间探头
遇见了无人应和的荒凉……
红 椒 鸟
傍晚把额头靠在山路的旱莲草丛里
那束敞开的亮光——
红色山椒鸟投在白色草尖的影子
群星推开白昼的被单,梦从床上伸手
握住迟疑的灯和质疑的雨
许多夜晚在钟表的指针摇摆、堆积
香蒲草在水湾点燃一根根红蜡烛
照亮迷路者的围巾和寂静的松叶
日子在陶罐上涂抹彩色的釉,童年
从我们的头顶滑行而过
流星抓住柏树枝条间的荒凉
淡灰色的斑鸠声藏着斑斓的星空
群星在寂静中,我所拥有的亮光
穿过颤抖的旱莲草,仿佛某只红椒鸟
把欢乐的鸣叫伸进光的事物里
光线轻轻漫过我的肩膀
所有的生命都显得如此圣洁
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