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本安：山妮

 山妮

      山妮学名叫筠，是一个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泼泼辣辣的女孩。

      山妮长得很秀气。一张白皙的鸭蛋脸上，汪着两泓秋水，卧着两条柳叶眉，还挺着一副高鼻。就是嘴唇有点薄，却注定了从小就说话不怵头，表达能力强，让人从心里喜欢。

      她的命很苦，从小就受尽磨难。三四岁时自己提壶灌水，失手烫伤右脚。五六岁时独自在家做饭和照顾弟弟妹妹，帮助母亲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七岁上学后，不仅在班里学习超强，常代老师检查同学作业和领读，而且还在放学后带着弟弟，帮娘在地里干活。有时，还按娘吩咐，和弟弟赶到十几里之外的镇上煤店买煤。一人用扁担挑着一对用棉槐编就的罗得筐(方言)，装上几十斤炭，硬撑着劲往家走。由于路途太远，肩膀受不了，两人挑一段路就得歇歇。时间长了，弟弟就开始偷懒和调枝挂云，经常撇下担子跑开耍赖。她肩膀也疼，却只能坚持，并且好言哄着弟弟，让他看着筐，自己来回轮番挑，直至一步一步挪回家。

      七岁那年春，娘突然发病。急得山妮四处喊人，最后，才由爷爷和邻近的几位叔叔大爷用树杆绑上一个极为简陋的担架，抬上母亲奔向山城。而她，则急忙踩上板凳，从母亲陪嫁的木箱里取出家里仅有的十几块钱和粮票，跟着大人们跑到医院，办理挂号和住院手续，包括交钱和向大夫介绍病情。在把母亲安顿好后，还要安排抬担架的乡人们吃饭，以让人家还有力气迈腿，再赶上几十里山路回家。

      爹是机电工程师，在远在几十里外的煤矿上班，平时工作很忙，只有周日(无特殊情况时)才能骑着“大国防”往家跑。爷爷是队长和贫协主席，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只为队里的事操心，很少能照顾到山妮姊妹。只有不到1.5米高且骨瘦如柴的老奶奶时刻想着山妮，偷空就会向她手里塞点堰蕾、酸枣、娃娃拳等山果或能吃的东西。她则舍不得吃，总将这些东西送给弟妹。久而久之，老奶奶也知道了那些东西的下落，对她更加心疼。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山妮已进入四年级学习。谁想这年夏天大雨，汹涌澎湃的山水冲到鬼泉，竟将本村到邻庄上高小的立华冲走。村上初小毕业需要上高小的学生一下锐减，就连山妮的三姑也回到家中，宣称再也不去上学，山妮一下变成了孤家寡人。爹担心女儿的安全，又怕耽误她的学习，便将她转到了煤矿附近的一处小学。山妮懂事，知道爹的苦心，却不放心娘，怕离家后娘再犯病，家中无人。最后经爹反复动员，才终于答应。

      从此，山妮便转学去了外地。周日下午，爹一路蹬踏用自行车将她带到矿上，下周六再将她带回。平时，则让她跟着同样在煤矿上班的大姑和大姑夫。大姑有两个三四岁的女儿，还上班，日子也忙得紧，常无精力和时间照顾山妮。而大姑夫则比较懒散，除了上班，家里的活很少伸手。侄女的到来，不仅没有给他带来压力，反而给他减轻了负担，得空就安排山妮照看孩子和忙活家务。有时，还将自己换下的衣服，不论大小，都让山妮洗。山妮知道大姑的难处，在家里十分自觉。每天不仅按时上学和完成作业，还主动帮助大姑打水做饭、陪伴表妹和打扫卫生。久而久之，两个表妹与她的感情日渐加深，天天争着和表姐玩，大大减轻了大姑的负担。

      爹在矿上的作用十分突出，井上井下的机电，几乎都得依赖他设计、安装、调试、维修和解决。所以矿上的几位矿长对山妮也都十分关心，不仅经常过问，还让他们的孩子和山妮做朋友，在一起游戏、玩耍和啦呱。齐、徐二位矿长甚至隔三差五就让女儿喊山妮，让她住到自己家里。三个小伙伴经常住在一起看书学习，渐渐地便不分彼此无话不谈，以至到晚年后还不断联系，一起回忆宝贵的童年和慨叹无情的时光。

      那时，学校里也有霸凌。一些当地学生欺生，不仅给她起外号，还处处挤对她。他们仗着人多，经常在学校里横生枝节，找机会骂她和堵她。有时，甚至故意将她的书包抢过来扔掉。其中，刘红和王琼表现最恶。山妮知道自己身单力薄，却决定杀一儆百。按照书里擒贼先擒王和各个击破的逻辑和道理，她先藏在路上设伏逮住刘红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隔日又在村后的小屋前将王琼摔了一个大马趴，然后再骑上去揪住挥动了几下老拳。于是，形势马上扭转，二人再见她已成了耗子，俯首帖耳避之不及，其他同学也再不敢嚣张，学生中针对她的霸凌现象遂慢慢消失。

      翌年，高小毕业，山妮又返回家乡，以高分考入一所市属重点中学，成为全村女同学的唯一。  

      遗憾的是，学校里的学生宿舍很紧。因此，本区的同学概不安排，即使是女同学也不例外。无奈，她只能和村里的两名同学一起每日奔波。

      学校离家二十多里，早上天不明就得起来背上书包和干粮跑路。一路风尘赶到学校时，正好上早自习。下午放学时已近黄昏，老师仍不让回家，要求统一在学校参加自修。终于等到晚自习下课铃响，已是晚上九点，三人急忙整顿行装向家飞奔。山路崎岖，两边不是山崖就是小沟，到处是黑乎乎的庄稼，还有稀疏的野树。四周万簌俱寂静的怕人，路上只能听见风响和自己的脚步。不时也会有被惊的野兔窜出，在黑暗中一路狂跑。二个小伙伴自恃是男生，不但不害怕，还常以恶作剧吓唬山妮。不是突然制造怪响，就是忽然藏起来，有时则走着走着突然小跑将她丢下。

      其时，在村庄周围的山里尚有马虎(狼)。人们经常会听到这些野兽的嚎叫。幸亏爷爷不顾天黑路远，每晚都要拿着棍子从庄里跑出十几里山路来接她，一听到有动静就大声呼喊。这才使她安下心来赶路，不再腿软和害怕。  

      爹从矿上回来未听爷爷讲完，便骑着车子飞到了学校，找到负责安排宿舍的老师详细介绍了这些情况。学校领导也正为最近几个学生辍学找不到原因而着急，一听当即同意接受住校。从此，山妮才真正不再担惊受怕，沉下心来开始无忧无虑地学习。  

      中学打开了山妮新生活的大门，使从山村里出来的女娃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各种新鲜事物纷至沓来。小说、杂志、报刊、排球、跨栏、高低杠、自由体操、运动会，鲁迅、茅盾、巴金、曹禺、刘白羽，还有巴尔扎克、雨果、契诃夫和高尔基，这些过去闻所未闻的事物和人物，一下子开阔了她的视野。山妮开始如痴如醉地读书，如饥似渴地学习，自由自在地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学习成绩在班里一路飙升，天天受到老师的表扬。

      谁想，史无前例的那个运动恰在这时开始。全国到处是红色风暴造反浪潮，学校已成了激流中的漩涡，再也安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老师们则不断受到冲击和批斗，拥有知识变成了罪过。看到一个又一个老师被学生揪斗，山妮心里常生不忿。她不知道那些往日的同学，怎么能狠下心来打骂曾经关心和教导过自己的老师。虽然，后来形势又发生变化，让老师们回到讲台搞复课闹革命，可在校四年，山妮她们已面临毕业。无奈，一心想学习的她只能抱憾回到那个小山村。

     此时，家乡受大环境影响，人们的思想也已发生变化。乡亲们不仅分成了两派，还互相诋毁。街上处处是标语口号，地里的活路却无人问津。村里人从小就知道山妮聪明和学习好，考虑到村里孩子们的实际情况，队长遂安排山妮担任村小的代课教师。未想，村小学里也贴满了大字报，几名教师亦分成了针锋相对的两个阵营。一曰造反，一曰保守，见面就吵，分手就斗，教学难以正常进行。花花绿绿的各色纸张贴在墙上，人则挤满了街。大树上的喇叭不断播送着文章，间或也会唱歌。原来宁静的山庄已经失去了本色，开始变得暴躁

不安与歇斯底里。

     山妮平生最喜欢学习，最渴望知识，最崇尚善良，不愿看到良心被践踏和知识被轻薄，更不愿浪费青春违背道德，因而对两派都不感兴趣不予理睬，令造反派们十分恼火。可是，面对她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的现实却无隙可钻，不得不视若无人放其一马。  

     好在不久，形势又趋于平静。

     1972年夏，根据党中央指示，各级大学开始在工农兵中招收学员。鉴于山妮的家庭出身和个人政治表现，公社决定予以推荐。没想到通知到了村里，有关领导却故意押下佯装不知。及至山妮听说，时间早已跨入了1973年，再无补救可能。

     1973年，公社又一次推荐，个别人已无法阻挠。但是增加了全国统一的文化考试，非过关不予录取。好在山妮文化课学得扎实，一考即中，被一所师范院校录取。 

     此时的山妮，早已不是那个又干又瘦的小丫头。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黑黑的头发，白白的脸蛋，隆鼻小嘴，柳眉凤眼，十分引人注目。尤其那两条长可及臀的大辫子，更成为学院里一道靓丽的风景，引得男生们频频回首。而她自己却毫不理会，每日集中精力听课、作业，别无他顾。有老师形容她对学习的渴求，是低下脑袋就看书，张开麻袋装知识。虽然，那时还属于运动后期，各种政治因素对文化学习的干扰和冲击非常严重。但她却很有定力，天天趴在课本上看书，专心学习不受干扰。老师们都喜欢她的聪明睿智和认真踏实，讲课中常以她的作业和作文作为范例。即使外出实习，也让同学们学习她的勤奋专注、从容冷静、条分缕析和运斤成风。同学们既佩服她的绳锯木断和目不窥园，又羡慕她那咳唾成珠的口才。只有她知道，自己为此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和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努力。

     四年后，山妮终于以优异成绩从学院毕业，并被分配到市内一所重点中学任教。由于她勤于钻研善于思考又长于表达，很快便成为学校和市里的教学尖子。她所教的课程，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形象生动融会贯通，极受学生们欢迎，数百名学生因为她的教导而顺利考入大学。在省、市教育部门组织的教师文化、业务、知识、授课水平考核和比赛中，她还多次名列前茅。对此，政府自然奖励，职称也破格提升。一时，山妮竟成为全市青年教师中的榜样和标杆。

     闭塞的小山村，终于飞出了金凤凰。

     其间，山妮还遇到了自己生活中的另一半并与之喜结连理。丈夫对她十分疼爱，而以后生的儿子则更为优秀，不仅品行端正为人善良，而且在学习上亦如她当年一样勤奋和刻苦。

     如今，山妮作为一名中学高级讲师已经退休。每天，她除了看点报纸电视，就是应邀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偶尔，也会动笔写点读书笔记、教学体会和随兴文章。当然，也包括小说和诗词。其余的时间，就是照顾老娘、操持家务和接送刚刚上小学的孙子。

     儿子还在一家研究机构上班，儿媳也是科研人员，大孙女也已经考上高中。白发如霜却乐观向上的老伴，在家中与她朝夕相伴。

     老娘虽已95岁高龄，却依然康健。一日三餐食量尚好，心情亦舒畅愉快。唯一感到不足的是弟弟和妹妹都工作在外地，虽已离岗和退休，却仍因工作和家事繁忙不能经常回来，总让母亲挂念。

     父亲已于二十年前去世。精湛的技术使他终生受到重视，无论在什么单位，都必须冲在一线和掌控全局。而且，还要孜孜不倦地教育和带徒弟学生。虽然，因为他的知识丰厚、技术卓越、勤奋无私和不懈追求，这些单位的设备和技术都得以升级改造和发明创新，并取得极为突出的效益与成绩，徒弟和学生们也大多被培养为工程师、总工程师和副总。可是，他的身体却实实在在受到了伤害，终于在2004年的一天倒下，再没有醒来。

     儿子和儿媳工作太忙，山妮和老伴便承担起了接送孙子的任务。小孙子是国家放开二孩限制的第五年所生，目前还小，刚上小学。可是却给全家人带来了无尽的快乐。每当看到小孙子从学校回来，给她一本正经地讲述学校和班级里的新闻和同学们的表现，她都忍不住心潮澎湃喜笑颜开。想起那个生她养她的小山村和艰难、困苦、贫穷却快乐的童年，听小孙子绘声绘色地讲述故事，看着鳞次栉比的建筑和琳琅满目的各种商品，以及浩瀚无垠星光灿烂的天空，她不由感慨万端浮想联翩，从心里不止一次地感谢党和国家所给予人民的幸福生活，进而感受党的英明伟大与坚强有力。

     山妮教过的学生已有十几届，很多学生至今与她保持着联系。每年教师节和春节，都会有学生打来电话、发来微信或登门探望，感谢老师的关心关爱和教育培养。经常，会有学生回忆起初上高中时的困惑和她的启发引导，以及患病时她的探望慰问与及时补课，还有她在担任班主任时带领学生并与他们互动的点点滴滴。而她，这时就像一个小孩子，感动地看着学生们，眼角还不时泛着泪光。

     老伴理解山妮，知道她心里正涌起波澜。

     窗外还是一片绿色，金风却意味着收获。

     杜牧说秋天“霜叶红于二月花”。刘禹锡说“我言秋日胜春朝”。

     或许，山妮的秋天还会“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因为，她就像唐朝诗人杜荀鹤笔下的小松“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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