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乘坐公交车去博山的时候,时常听到熟人之间的对话:“你去哪里?”“我去颜神。”当时非常纳闷,明明是去博山,怎么说去颜神?
直到后来学到了一些博山历史文化,才知道了山城的沿革和变迁。清朝中期之前,博山称作颜神镇,雍正十二年(1734),青州府设立博山县,从此结束了颜神镇的地域名称。博山是我的家乡,几十年的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常常想,几百年前的颜神镇是一幅怎样的生活情景?
清朝现实主义诗人赵执信留下了一部著作《礼俗权衡》,描述了几百年前封建制度下颜神镇上的风俗礼仪,传统习惯。“权衡”这两个字有“对比评判”的意思,赵执信完成这篇著作的目的,就是记录当时颜神镇上的风俗习惯,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呼吁社会摒弃一切不良陋习,提倡一些符合当时社会现实的道德风尚。这部作品文学价值不高,却反映了真实的历史,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清朝时期百姓生活的市井图画。
清朝中期,朝廷颁布了“六谕”“上谕十六条”,主要目的是推行乡约,实现地方教化风俗。这些条例在山东中部山区推行的时候,引起了许多有识之士的讨论。孙廷铨也曾在《颜山杂记》用一篇“风土岁时”讲述清初颜神镇上的风俗习惯。赵执信的《礼俗权衡》成书比《颜山杂记》晚了几十年,但是,其中对地方礼俗的讨论更加详尽。
赵执信被罢官之后,从此开始游历大江南北。康熙四十四年他开始南游到苏州、扬州、江浙等地,康熙四十八年回到家乡,写下了《礼俗权衡》《谈龙录》两部著作,年底又前往扬州。这部作品完成于1710年,那一年他48岁。
《礼俗权衡》分为两卷,共一万多字。上卷有《辩族》《称名》《仪节》《家箴》四篇,下卷有《服别》《居丧》《吊祭》《殡葬》四篇。上卷记录了当时日常生活的礼仪习俗,下卷重点分析丧葬习俗,对一些陋习进行批评和抵制。赵执信在自序中介绍了写作的目的和原因:
“中年以来,多涉经传,兼浪游南北,耳目所触,发觉乡之俗殊有不可解者。属家门多故,期功之丧,无岁无之。而凶礼相承,弥为淆乱。心议之而未敢显言。顷当过庭,家大人有所感而命之,适与小子相合,因历述诸所见以请,皆不责其误,且曰:‘ 尔盍笔之于书?’乃退而论著。”
他的著作中,着重讨论颜神镇及周边地区的丧葬礼仪,希望能把一些“陋俗”进行改革。他在《居丧》中,提出了一些最不合理的殡丧风俗。“吾乡之俗,于斯时也,极可笑诧,家大人力矫之,犹未能尽变,故详列,而深辩之于篇。”
这些丧葬礼俗中,最大的陋习是“舍劳”。舍劳就是民间所说的“报庙”和“送盘缠”。 “始死者,骨肉未寒,棺殓未具,男女尽室弃之而去”,人们都去干什么?到城隍庙“拜于神,焚纸钱,以水浇地,群哭而归,如是者日三举。”古人认为,人咽气后,不会立刻到阴曹地府,魂魄会先被扣押在寺庙中,经过严刑拷打盘问之后才能送到冥府。所以活着的家人,要带上纸钱和浆水先到城隍庙或者土谷祠泼浆水、撒纸钱,民间认为,浆水是可供死者到阴间后能饮用的水,报庙的意思,是证明死者已经在阴间登记。赵执信认为,这样的恶俗大不可解,不符合古礼。
“送盘缠”从第二天晚上半夜开始,由族人带领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奔丧,焚烧刍灵,吹奏鼓乐,第三天回来之后死者才能入殓。“夜半出,去家以远为期,族党奔赴,里巷杂沓,焚刍灵,喧鼓吹,谓之送盘缠。风雨无阻,至第三日未晓而返,返之夕而敛。”
从报庙到送盘缠需要三天,三天之后才能入殓。如果是夏天高温季节,天气炎热,亡者会很快腐烂,赵执信认为这是最应该改革的原因。另外,当时颜神镇上还有一个风俗,亡者所着衣物,只能用绢绵,不能用绸缎。因为“绸”的谐音是“仇”“缎”的谐音是“断”,这样的做法更令人可笑。“真是愚骏稚子语,而世家皆守之,夫绢与绸缎,皆出于蚕丝机杼,而顾受命于音。”
赵执信以及他的父亲对这样的习俗进行了改革,他中年丧妻,遵父之命,没有进行报庙和送盘缠两项仪式。对于“殡丧”,他也提出了改革意见。那时候,为了停放棺木,接待吊唁的客人,以及做佛事的僧徒,主家要搭建三种棚子,第一个棚子搭在门前,称作“门彩”,第二个棚子要搭建在庭院中,叫做“堂祭之棚”,第三个棚子建在墓地,为宾客和修建墓地的人提供饮食休息。这些都要花费重金,对一般家庭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对于搭建丧棚,地方绅士曾进行过讨论,孙廷铨在《颜山杂记》中,指出大家治丧请人做棚场的做法“太侈不可久也”。赵执信认为在搭建棚舍方面应该节省开支,庭院中的“堂祭之棚”完全没有必要去建,因为会带来不利影响:“假之亲友,阴相煽助,致其相竞以胜,遂使同室分颜,姻娅成隙。”
赵执信还对来客吊祭的日期提出了建议:“于一七、二七受本地人吊,三七受百里以内吊,四、五七受远方吊,其远而早至者重拜之,近而后至者,或以疾,或以远归及有获己,辞于主人,而后主人受之。”他认为出葬后三日上坟,祭日、寒食祭墓,都是合理的习俗,对于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礼俗,还是要坚持遵守。
作为当地乡绅的赵执信,有着地方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是想通过自己对礼俗的见解和改革,带动家乡的人。他在序言中也写道:“有欲因俗而行礼者,或有同好焉。”
在《礼俗权衡》上卷中,赵执信对当时的社会风俗进行了全面分析,他在《仪节》中写道:“宴贺之仪,丰啬量力,昔繁今简,随俗顺时,安能琐琐绳之。中间小未安者,莫如黜伪而崇真也。乡党相贺,不过鱼肉蔬果羊酒之类,随意增减。若浮华之流,罗列金币,喧腾车马,既为受者之烦,亦恐后来难继,有识者裁之。”
他主张婚庆贺宴不必一个标准,不必为了满足虚荣心而循规蹈矩,铺张浪费。应该量力而行,根据自己的经济条件合理安排。古人能有这样的眼光和见识,我们现代人应该感到惭愧。在物质生活日新月异的今天,人们讲究排场,攀比之风日盛,为了彰显高贵,豪华的设施,奢侈的铺张,往往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赵执信反对陈规陋俗,厌恶那些虚伪的应酬。他曾长期居住在江南,对苏州地区的民间生活有着深刻的体验。江南人为人世俗,人情淡薄,他曾留下过“口与文字缘,心向金钱昏”“厚薄不自觉,贫富以为因”的诗句,寓意深刻。
相比江南,他也对当时颜神镇上许多优秀的乡风民俗进行了表扬。“吾乡婚礼远胜南国者,有数事焉:不受聘财,一也,妆奁不责厚薄,二也,必亲迎,三也。”他列举出当地婚姻风俗的几大优点,女方不索要彩礼,男方不计较嫁妆多少,双方注重亲情的和谐相处,他给予这种宽厚包容的淳朴民风高度评价。从赵执信的文字中可以看出,清朝时期的博山风俗比今天还要文明呢!
赵执信是清朝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文学成就大多集中在诗歌和诗论方面,《礼俗权衡》是他留下的一部民俗文化专著,从此能看出诗人的博学多才。这部著作从一个侧面为我们展现了三百多年前博山地区的风土人情,社会现实,许多风俗礼节至今还在民间传承。但是,赵执信对宴贺之仪提出的“丰啬量力,昔繁今简,随俗顺时”观点,现代人仍然需要学习和借鉴,很多乡风民俗,我们甚至还要向古人学习。以古鉴今,择其善用,这就是我们研究这部民俗著作的最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