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我引进她的办公室，她长发披肩，头法一根根坚定地垂直往下，一如她的凌厉做派。
我当时的感觉，如果把温柔女孩的长发剪断，那些头发会像花瓣般温柔飘落，然后缱绻地盘在地面；
如果把这位姐的头发剪断，头发会像利箭般往下嗖嗖嗖，给地板给嗖穿。
我第一次发觉，原来黑长直和温柔是没有必然的关联的。
她一人独占一间办公室，看来咖位比贾主任还大些。
“你工作几年了？有没有政府里面的写作经验？”
她边问边上下打量我，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但是她问的话又引起我的舒适。
“有的，农林水利部门、发改部门，我都服务过。”
“结婚了没啊？”
这一问把我问懵了，这份工作跟结不结婚有啥关系？
我本应该抱着整顿职场的态度说“对不起，这是我的隐私”，然而话到了嘴边变成“孩子都有了……”
她斜眼看了我一下，看来无论我回答结了还是没结，她都不会满意。
“你这几天在干些什么？”她问。
我有点心虚：“贾主任给了我一些材料，说先让我熟悉情况，后面就没再找我。”
“这个贾主任啊，管你们就是太松了……”女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们街道很大，事情很多，业务条线很杂，一般人是搞不好这里的文字工作的，上一个小姑娘刚走掉，如果你不能迅速熟悉这里的工作，那对不起，我们只好换人了。”她说。
好家伙，毕业至今一直在跟文字打交道，都十多年了，第一次遇到一来就给我下马威的。
这时一个女孩子拿着文件夹进来了：“梅委员，请您签个字。”
原来是梅委员，我耳闻她是管办公室这条线的。
梅委员埋头看起文件，头也不抬：“你回去吧，回头我让小帅跟你讲讲我们街道的概况。”
走出办公室，我长吁一口气——得亏已经是职场老油条，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如果一毕业就遭遇这场PUA，我可能早已经陷在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漩涡里了。
小帅人如其名长得挺帅，个头一米八，瘦削肤白，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他才二十几岁，一毕业就在西杭街道办公室工作，负责和街道下辖的村社（指“行政村”和“社区”）联系沟通日常工作，干了三年，一切驾轻就熟。
小帅对着西杭街道的地图，为我热情讲解整个街道的概况。
街道位于城乡结合部，所以既有村子，又有社区，还有大型的开发区。
开发区里大厂很多，因此街道也挺有钱的。
听到“有钱”，我放心了——应该是不会拖欠我的工资了。
刚讲解完，小帅接到一个电话，是西杭街道下面的红星社区打来的：
“小帅啊，我们这里的隔离点，有一个人逃跑了！”
小帅脸色一凛：“那你跟我们领导汇报了没有？”
“哪个领导啊？贾主任还是唐书记？”
“都可以啊，这么重大的事情，要先跟领导说一下的咯！”
电话那头支支吾吾：“主要这个事情……可大可小……不知道领导知道了我们要担多大的责任，所以先跟你通个气……”
“行吧，我先过来看看。”小帅匆匆跟我作别，带上一只KN95，准备去隔离点现场。
这时许久未见的贾主任出现在门口：“哟，要出门啊！”
小帅没回应贾主任。贾主任堵着门，他侧身而过，肩膀和贾主任的肩膀重重撞了一下。
贾主任尬笑道：“年轻人这么莽撞。”
我也当小帅心里有事走得急，没听见贾主任跟他说话。
“哪儿啊，那是因为他们俩有仇！”一个女孩子悄悄告诉我背后的秘密。
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上午，我被迫吸了一个多小时的二手烟，吸得胃里都饱了，中饭都不想吃了。
当老头儿们心满意足地聊完离开，我赶紧大开窗户，让冷风充分灌进来，驱赶烟雾。
冻死总比毒死好。
这时进来一个女孩子。和街道里大多数人一看就扎根于泥土的感觉不一样，这个女孩的长相和打扮都挺都市感的。
她说：“你是新来的瓦瓦吧？”
“我是。你是？”
女孩也不搭话，径自说：“贾主任有为难你吗？”
“没有啊。”我疑惑道，“他为什么会为难我？”
然后她就跟我八卦了三个秘密：
一，贾主任趁着街道里机构人事大调整，也刚当上主任不久；
二，贾主任和小帅不对付；
三，贾主任和小胡之间也不太和谐。
“小胡，哪个小胡?”我问。
“就是坐在贾主任对面那个啊。”
“哦，是他啊，”我语气里隐藏不住地嫌弃，“感觉他有点没什么精神。”
我当时的想法，贾主任看起来那么和善，所以跟他八字不合，大概率是对方的问题。
女孩也不评价，莞尔一笑，又飘走了。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她提供的情报。职场上有人主动告诉你同事间隐匿的各种人际关系，简直相当于考场上的作弊行为。
说曹操曹操到，钉钉上贾主任召唤我：
“来一下。”
办公室里除了贾主任和“没精神”，多了一个微胖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的样子。
贾主任：“介绍一下，这是今天新来我们办公室的叶同志，职位是办公室副主任的，以后我们办公室就要靠他领导了。”
“不不不不不~”微胖听了连连摆手，一副使不得的表情。
我一时不知道贾主任是为了活跃气氛讲了个烂笑话，还是在阴阳人家，唇边咧开一半，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笑一下。
看了一眼“没精神”，他左手托着脑袋，做困倦懒散状，啥表情也没有。
“择日不如撞日，”贾主任说，“既然办公室目前文字线的人都到齐了，那我们不如开个小会，看看接下来文字线要怎么分工。”
“叶主任来之前已经做了很多的功课，我们请他先说一说吧，我也跟着学习一下。”他说。
叶主任就打开他的小笔记本开始介绍文字线的主要工作内容。
他的小笔记本封面上贴着小熊维尼抱着蜂蜜罐，我坐在他侧面，看他的侧脸，胖胖的，有点像一只狗熊，居然有点可爱。
根据他的介绍，我们文字线的文字工作主要分三部分，
一部分是对内的，比如领导的讲话稿、内部的通知等公文；
一部分是对上的，要按照区级“两办”（区委办公室和区政府办公室）的要求报送各类信息，年末区里要进行计分制考核；
一部分是对外的，就是在公共媒体比如党报、官方背景的新闻网站等刊发各类正面信息，对外宣传自己的工作成果。虽然这种信息一般老百姓不会看，但还是得有。
狗熊副主任说的这些东西，我之前都有接触过，属于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只要掌握大概的套路，在有足够写作素材的支撑下，都能写出来。
轮到贾主任发言了，我以为他的发言不过是高屋建瓴的东西，比如总结一下副主任说的东西啦，或者是鼓舞一下士气啦。
但我感觉贾主任好像并没有很理解这些工作，他抓住了“向两办报送工作亮点”这四个字进行了发挥：
“报送亮点，需要你们开动脑筋！”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双眼放光，“我有个同学，在别家单位写材料的，去年报了一篇因为他们的工作到位、受到老外点赞的文章，结果得到了通讯第一名。”
“你们想啊，政府部门这么多，每一家都有亮点，凭什么能跳脱出来引起评委的注意呢？诶~从老外切入，这一下不就有了嘛！”贾主任说，“我问了我的老同学，那个老外还是他编的，所以说啊，你们要开动脑筋，多想想办法！”
越听越不对劲，我蹙起眉头。
这段领导发言，一则包含概念上的理解失误——两办要的信息并不是这样的，是有固定格式的，这属于对外宣传的信息，贾主任将其混为一谈；二则新闻造假这件事情，的确已经泛滥，但这么眉飞色舞地说出来，甚至叫我们学习，我还是感到很不舒服。
“瓦瓦，你有什么意见想发表的吗？”贾主任问。
“我想问一下我们领导喜欢的文字风格。”写过不少领导讲话稿的我，深知领导的口味对过稿有多重要。
“这个你怎么能直接问我呢？这就是我要考验你能力的地方啊！”贾主任说。
贾主任那神情，好像我在高考前让他泄题搞作弊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么说，是因为他也答不上来。
答不上来就直接说呗，比如“因为我也是新调来办公室，所以我也不大清楚”，非要硬撑，就很无语。
“小胡，你有什么想说的吗？”贾主任问。
小胡依然保持着那个单手托头的动作：“没有。”
唉，这精神头，还怎么上班，还怎么为人民服务！我一看就来气！
副主任来了，新的办公室也腾了出来。作为文字线的同事，我和副主任就这样坐进了同一间办公室，我总算不用吸二手烟了。
这天，我正跟狗熊副主任在整理打扫新的办公室呢，忽然右眼皮不停跳起来。
这时贾主任出现在门口：“瓦瓦，你的第一个大任务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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