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顺风车的单子越来越难接了。
以前看到一个单，心中尚可做几秒盘算，觉得合适再接，基本都能如愿以偿。
现在不给考虑的时间了，一看到就要迅速点下按钮，堪比抢茅台，否则单子早就被别的车主叼跑了。
有两种可能：
要么就是开滴滴的人多了，大家都想用这种副业补贴一点家用；
要么就是坐滴滴的人少了，越来越多人改去挤更便宜的公共交通，又或者干脆失业了没有出行需求。
要么就是以上皆是。
网上说外卖小哥和滴滴司机是经济晴雨表，诚不欺我。
今天跑了趟远途，把客人送到时，都快晚上九点了，月朗星稀。
不想跑空车回去，我计划接个回程单，却僧多粥少抢不到单，郁闷得不行。
把车开到一边空地上透透气，顺便等新单子。
这是一个安装着几个充电桩的小型充电站，几辆跑滴滴的车子停在那里，一个萝卜一个坑。
师傅们把这里当成了小憩的场所，他们走出车来，伸展蜷缩了半天的水桶腰，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一个带着圆框眼睛的光头中年发现了我，给我递烟。
这很奇怪，我们素昧平生，只是一个照面的机缘，他却给我递烟。
我不抽烟，但是这支烟却成功把我们维系到一起，我们得以攀谈起来。
“你这油车啊，”他说，“跑滴滴赚不到钱的，你还是赶紧像我们一样改成电车吧。”
我说我就随便跑着玩玩。
“跑着玩玩？体验生活？富二代？家里很多房子租的那种？”中年人的思维是连贯的，又是跳跃的。月光洒在他灵动的脑壳上，泛着智慧的光。
“我倒是想呢…”我挠挠头，“有开我这种小破车的富二代么？”
“唉，真是羡慕你们，就是玩，”中年人完全没有在听我说什么，默认我就是富二代了，“像我这种家里没钱的，就只能靠跑滴滴糊口啦。”
中年并非真的“家里没钱”，据他自己说，他原来在某大厂工作，不久前因为到了40岁的门槛，被“优化”了，“毕业”了。
他还神秘兮兮跟我咬耳朵，说“毕业生”有多少多少。我睁大眼睛说不会吧，都没看到有相关报道，他说这种事情不会报出来的。
但是我还是很羡慕：“有 N+1，不用干活就能白拿，真好！”
“好什么啊，也就一年多的收入，还有100多万的房贷呢，刚拿到手就全用来提前还贷了，慌的。”
“那剩下也没多少房贷了啊？房贷压力可以忽略不计了吧？”
“是不大，但还有孩子要养，我还脑子一热生了两个。孩子可都是‘吞金兽’啊，你以后就知道了！”
最后这句话很中听，就像我是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似的。我开心地点点头。
“别的工作找不到吗？”我不经意的一句问话，显然扎到了中年人的心。
“找不到…你别这种眼神看我，是真找不到！网上能投简历的都投了，内推也试过，都没有下文。我们这一行，到40岁的时候一旦失业，狗都嫌！”
中年摸摸自己的光头：“现在就是减少一切开销。你看我现在干脆推个光头，理发的钱也省了。反正不在职场混了，个人形象也无所谓了。——不过我跟你讲，干了这个滴滴以后，我反而被治愈了。”
“怎么呢？”
“每天能遇到形形色色的顾客，跟他们一通聊，很多人都说自己过得不好，我也就心理平衡了。你一定也遇到过吧？”
我迟疑地摇摇头。这时中年人手中的电话响了，他匆匆说了一句失陪，背过身去接电话：
“喂~帮我内推过了？谢谢谢谢！年薪20万是吧？税前税后啊？哦，税前也没事…那你觉得我可能性大不大？哦…好、好…还是要谢谢你…”
中年人的声音从略略亢奋到越来越消沉，看来又是一次落空。
所以方才说的“滴滴治愈论”也不是真的吧，真正能解救心灵危机的还是一份更符合期待的工作吧。
再怎么美化现在的工作，也不过是用自嘲掩饰自己的沮丧和不甘罢了。
这时我有如神助，忽然抢到一单，匆匆和光头男告了别，一溜烟接人去了。
一个有点疲倦的女孩子从服装厂里走出，坐上车来。她胳膊下夹着一个文件夹，里面满满一沓图纸溢出来。
“这么迟回家啊？”我问。
她没吭声。
APP好死不死在这时发出警告：“请勿询问乘客隐私，索要联系方式…”
“啊呀！我知道了辣！”我恼道。
姑娘噗嗤笑了一下，气氛总算轻松一点。
车子开动，姑娘摊在座位上，看上去累坏了。
微信电话来了。她接起来，有气无力：“喂——我刚回家路上，每天都是九点十点下班，我快累死了——”
对方可能说了一些“不要那么拼”的话。
姑娘说：“你以为我想啊！我们那个组长很严的，我要是提早下班，我怕他到时候给我评不合格，我转正期还没到呢。”
挂完电话，另一个电话打进来，可能是组长，或是厂里其他同事。她们用各种行内话讨论了一下服装的设计问题：“那个盘扣是我故意设计上去的，打版的时候麻烦一点，但是效果更好啊…”
挂完电话，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妈妈。
“喂，妈妈，”女孩子的语气一下子从职业的感觉转为柔弱，接着是一通绍兴土话输出，我没听懂。
聊着聊着女孩忽然又转为普通话，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
“我就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这个工作做得我一点也不开心！毕业设计要修改，但我一点时间都没有！…”
说着说着女孩就破防了，哭起来。
我哪见过这阵势，大气都不敢喘。
前面还有两公里就到了，女孩还在哭，梨花带暴雨，上气不接下气的。
我也快哭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我面前——如果到了目的地，她还在哭，我要怎么办？
直接跟她说“到了，你下车后再继续哭？”是不是太冷漠、太蠢直了？
还是说把车停好，等她哭完，主打一个陪伴？
倒也不是怕浪费时间，主要女孩子最脆弱的时候也是高敏感的时候，我怕这一陪，她会不会爱上我…
我只好暗暗踩刹车，让车速在不易察觉的状况下慢一点，再慢一点。
幸亏女孩在最后200米止住了哭泣，最后抽抽搭搭下了车。
“那个光头男骗人的！”我心想，“开滴滴哪里治愈啦？都快被致郁了！”
也不知道当那个光头男开完车，半夜回到家，看到还没还完贷款的房子，看到熟睡的妻子和儿女，想到回不去的办公室和工作台，想到未来日复一日的出车生活，会不会也在心里哭出声呢？
【尾声】
刚接上的这个顾客穿得很精致，小墨镜一戴谁也不爱，他说要去萧山机场。
他很有自我宣传意识，主动告诉我他是自媒体网红，在这个平台、那个平台和那个平台都有号，只要搜他的ID就可以，欢迎关注点赞哦。
“盼了三年，总算可以重新做国外旅游自媒体了，我差点没坚持住。”他看着窗外，欣慰地长吁一口气，语气里都是喜悦。
他还在我的车里录了一段自拍口播：“Hello，现在我是在通往机场的路上，三年前筹划的南美之旅终于可以成行了，心里的感触蛮多的…”
如果是三年前，我可能会告诉他：
欧呦，好巧喔，我也是旅游自媒体喔，我们互关互赞吧。
但是三年时间把我的乐观消磨掉不少，我听他兴奋地说航路恢复，说关卡放开，说未来前景，居然有了隔阂感，就好像和我无关一样。
有个说法是：一头骡子，从小驱使它转圈拉磨，拉的时间久了，解开它的嚼子，放它自由，它仍然原地转圈，因为它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不知还要往哪里去。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头骡子，站在雾里，茫然四顾。
是该换种生活了，唤回原来的自己，找到久违的快乐。
有点不知道怎么做起，但至少，顺风车就先不开了吧。（完）
你们谁想开的，给你们邀请码，准备好行驶证身份证就可以方便注册。我平时多个接单平台并用，可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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