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大酒店门口，哗啦啦，一下上来四个大妈。
大妈的体型个个比我壮硕，车厢瞬间塞满，车胎往下一沉。
坐在副驾的大妈应该是个领头的：
“亲爱的们 ，这次会议感觉怎么样？”
她的头发里、肩膀上，散落着一些金闪闪的亮片，庆典上手拧礼炮里喷出来的那种。
看来方才刚经历过过什么流光溢彩的时刻。
后排三位众口一词地表现出欢欣鼓舞的情绪：
“收获很大！”
“很开心！没白来！”
“谢谢姐姐带我们来！”
领头大妈：“亲爱的们，这是一项美丽的事业，我们一定要努力，好造福更多姐妹！”
本来是阴天，一道阳光忽然从云缝里射出，透过车窗，照在领头姐姐的脸上，是那么地神圣，那么地庄严。
车子载着一车子大妈向火车站驶去，车厢里充满大妈们铜铃般的欢声笑语。
“朱小妹，你回温州是几点的车？从这里开到火车站大概半个小时，你还来得及吗？”领头大姐关切道。
“还有一个小时，来得及。”后排的温州朱小妹答道。
“你的回程票时间最早，我们要确保先把你送回去哈。”大姐的关怀如春风拂面。
朱小妹的语气忽然有些迟疑：“那个…姐姐…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有问题只管说！没什么的！”
大姐的语气里充满了鼓励，朱小妹这才吐露心声：
“我家是在温州下面一个农村里，那里的妇女都不怎么有打扮的习惯，更别说化妆了，你说我能行吗？”
大姐笑了：“这就是我这次邀请你们来的目的呀！注意看刚才会议上播放的那个纪录片了没有？都2022年了，我们国家已经全面步入小康社会了，还有那么多姐妹还不懂得打扮自己、不懂得提高自己、不懂得爱自己，导致被时代所抛弃，很痛心的。
我们就是要帮助她们啊，给她们爱，帮她们找回女性的自信！”
一车五个人不仅让我的车胎吃重不小，车厢里的空气也很快变得稀薄。
大姐将车窗稍稍摇下，都市里的风充满爱意地撩拨她的发梢，发梢飘得很自信。
朱小妹继续袒露她的心迹：“但是我这个人吧，脸皮有点薄，我怕我跟她们推产品，她们不要…”
“小妹，你看，你还是没能深刻了解我们的品牌宗旨，”大姐说，“刚才会议上，我们王总说了一句话，不知道你注意听了吗？”
后排一个大姐像小学生一样举起手，试图抢答：“我知道，我知道！”
“那你说。”领头大姐示意举手大姐发言。
“王总说，我们这个品牌，赚钱不是最重要目的，甚至是最后一个目的，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帮助其他女性成长，也帮助自己成长。”
“对喽，”领头大姐像看到自己亲生女儿考了100分一样欣慰地笑了，
“作为美丽顾问，我们除了要积极帮助其他女人变美丽、变自信，也要注意提升自己，只要自己进步了，才能成为榜样，才有能量带动其他女人一起进步。”
“就像你，朱小妹，”领头大姐继续循循诱导，
“你一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这个人是比较内向的，你就是要通过这次难得的机会突破自己，让自己发光，让自己成为最好的自己，这样才能先美带动后美，大家一起美！”
好家伙，先美带动后美都来了，这让我贱笑了，憋笑憋得好辛苦。
“趁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在这里赶紧复习一下刚才的话术，这在我们今后的美丽事业中会很有益处！”领头大姐俨然把车厢当成了一个移动小课堂，搞得我想向她加收场地使用费。
“如果你向同村的姐妹推销一款产品却遭到拒绝，你要怎么说？”领头大姐问。
“我知道，我知道！”又是那位爱抢答的大姐，“要先夸她的优点，然后用优点引出她的缺点。”
“是的，你要先让她建立自信，然后指出她的不足，让她发现你是以诚相待的，是真心想帮助她的。
比如你可以这样说，‘我看你穿衣服很会穿，在全村的姐妹里是最有品位的，但是就有一点不足，你的鱼尾纹有点深了，这是皮肤衰老发出的严重信号。如果能用我们的去纹霜，一瓶见效，这时再搭配你好看的衣服，那就完美了！’”领头大姐很会教。
朱小妹有点憨：“那个…我们村里的哪有会穿衣服的喔？都很土的！”
“我只是举个例子，”遇到这样的笨蛋，要我早就烦了，领头大姐却依然不急不躁，令人暖心，
“你也可以换个说法啊，比如你的声音很好听啦，你的头法盘得很好看啦，你的眼睛长得很大啦，只要是可以夸的点，都可以。”
“或者啊，你第一次也不一定要推产品的，能留下张名片也是可以的。
我们这次会议不是每个人都留下了个人信息嘛，到时候公司会统一推电子名片。
你到时候收到自己的电子名片，去别人家的时候，加上对方的微信，把自己的名片推给她，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关心一下、问候一下，比如天气热了要注意补水、太阳大了要注意防晒，慢慢跟客户建立起友情，等到熟悉一点了再推产品。”
朱小妹居然还有疑虑：
“可是…我们的产品价格真的，我第一次看都吓了一跳…大姐我直说了哦，这个产品价格，对大城市里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我们村子来说，真的太贵了，我怕她们接受不了。”
遇到这样的事儿多的，要我早就烦了，领头大姐却依然不急不躁，令人暖心：
“我说过了啊，你可以先不推产品，因为她们不像你有这么好的机会来杭州学习，有价值十万的课程可以免费上，她们还不知道女人的美有多重要。
你可以跟她们说，我知道你不会买我们的产品，因为对你们来说太贵了，但你们可以先学习护肤技巧和化妆技巧，这些我都可以免费教给你们，这些技巧对你们的生活都是有很大帮助的。”
朱小妹终于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一副挖咖喱玛喜达的表情。
她用吹捧的方式进行道谢：
“大姐，经过你这么一番话，我才发现你真是智慧与美丽的化身，我今后要向多你学习！”
哗啦啦，我的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领头大姐依然雍容典雅，讲话不疾不徐：
“既然我帮你建立起了信心，你是不是需要再多订购一点产品？几个姐妹里你订的货最少，但是我必须要跟你讲：有时候你需要逼一逼自己，否则你永远不知道你能做得多出色。”
朱小妹说：“好的好的，淡斑霜和素颜霜我都再加10瓶吧，6000块钱现在就转给你，麻烦姐姐了！”
“亲爱的们，”看目的地快到了，领头大姐开始总结陈词，语气充满感召力，
“我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公司能在疫情期间把我们大家汇聚在一起，非常不容易的，好多姐妹因为隔离措施，想来都来不了，我们一定要铭记王总的话，为美丽事业奋斗，实现我们的价值…”
车总算把她们送到了火车站出发站台，大姐们悉数下车，我和我的车胎都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上来两个年轻女孩子，要去西湖。
刚才大妈们的话那么密，导致我一句话都没搭上。年轻女孩上车后，我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你们来旅游啊？从哪儿来啊？”我问。
“我们从上海来，在上海打工的——师傅，你会不会嫌弃我们是上海过来的啊？”
“不会。今天也不是休息天啊，怎么有空？”我继续问。
“还不是因为疫情嘛，我们园区都停工了，没事情干，我们俩就说趁着杭州对上海游客放开的时候来走走，看看西湖、看看雷峰塔。以前工作忙的时候只有单休，想来都没机会。”
车子往景区里开。以前西湖边熙熙攘攘，现在车道的车和人行道的人都明显变少。
景色依旧旖旎，只是冷清了。明年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我脑子里闪过前阵子微信群里疯传的各种来自上海的负面新闻，那些都是造谣吗？
如果就这些新闻问这两个女孩，似乎也无法求证吧，毕竟她们也一直被隔离着，无法窥见事情的全貌。
其中一个女孩子聪明得让人害怕，简直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师傅，我看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们？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还没想好怎么发问，她又补了一句：
“反正你在微信里看到的那些不好的事情，都、是、真、的。”
我的理性告诉我，对“都是”“全是”这样的表述应保持警惕：
“你怎么知道都是真的？你不也是微信上听别人在传吗？”
“这么说吧，至少我们小区里，把捐赠的菜加价卖给我们这件事是真的。”女孩言之凿凿。
“那你怎么知道是别人捐赠的呢？”我仍然负隅顽抗，不知道内心到底是倾向于事情是真还是假。
“很简单啊，第一次每户一箱菜是免费送的，说是外省捐赠的。但是第二次就收费了，说是市场里拉来的，但是明明泡沫箱、还有箱子里面菜的种类、菜的摆放样式，都和第一次的一模一样。
但是他们把箱子外面‘捐赠’的不干胶撕掉了，换上了价格标签。我们只是被隔离了，又不是傻了。”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内心一直是抗拒承认事实的。当铁证如山，我内心的坚持哗啦啦崩塌了，塌得很彻底。
在那之后，我就丧失了写作的心情，更新的频次越来越慢，并且停更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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