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正是牵动人们思绪的暮春时节,天上还下着丝丝小雨,一个土生土长的武平人,已经上百遍走过中山古街的石禄生,独自撑着戴望舒笔下的油纸伞,徘徊在他熟悉不过的青石板上,望着两旁一幅幅象征家族传承的姓氏对联,远处是充满古意沧桑的迎恩门,城外的中山河隐约传来缠缠绵绵的流水声,仿佛是一首传唱久远的古老歌谣,他突然灵感迸发:应该让自己几十年精心收藏保护下来的古建珍品活起来,以中山独特的“客家百姓镇”文化为内涵,把这些千里迢迢从全国各地迁徙过来,拥有几百年历史的明清古建筑进行重新排列组合,让每一幢古厝讲述一个姓氏故事,成为一个小型姓氏博物馆!”
迁徙的梁檐
遇见百家大院,正是傍晚时分。
夕阳沿着千年不变的轨迹,在日复一日由东向西的行走中,在即将落入夜晚精心设置的圈套时,集中全部光亮和热力,努力地越过远处梁野山的高大身躯,把绚烂缤纷的万道霞光,投射到眼前的这些既熟悉又陌生,既古老又现代的建筑。那是清一色的黛瓦灰墙、雕梁画栋、古香古色,显得庄重肃穆、古韵沧桑,似乎在诉说着这些大厝曾经的显赫与家族的繁盛。
看惯了“出砖入石燕尾脊,雕梁画栋皇宫起”的闽南红砖古大厝,一脚踏入位于武平县中山镇的百家大院,如此近距离面对这些风格迵异的古建筑群,还是被它的宏大规模和非凡气势深深震撼了。
俗话说,“千金门楼四两屋”,门楼彰显了一个家族的荣耀,眼前这张家大院的门楼气势非凡,飞檐翘角直指苍穹,斗拱榫卯层叠交错,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正中间雕刻着一幅惟妙惟肖的状元归家图,似乎在诉说着遥远的往事——那是一个风清气爽的早晨,树上的喜鹊叫得欢,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揭榜,张家的小儿子高中状元,正是状元巡游的日子。张家大院到处张灯结彩,全家人兴高采烈,张老爷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一大早就把一大家人都叫醒了,换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衣裳,来到大院正厅,在八仙桌摆上三牲五果、山珍野味,斟满美酒、点上香烛,对着供奉张家祖先的牌位,口中念念有词,告慰列祖列宗,托祖先保祐,孙儿蟾宫折桂、光耀门庭。这时,一阵锣鼓声响,状元郎身穿官服、头戴官帽,骑着高大的骏马气宇轩昂走来,乡亲四邻纷纷跑到街上来围观,家家户户燃放鞭炮、笑语声喧、热闹非凡……
隔壁是何家大院,堂号叫承恩堂,是幢青砖灰瓦、三进二井的清代徽派建筑,以木结构为主,厅堂墙壁上有渔樵耕读、梅兰竹菊、琴棋书画等精琢细刻的木雕作品,配以七彩斑斓的漆色装饰,整栋建筑既富丽堂皇、光彩照人,又极具艺术性和视觉冲击力。这也是个官宦人家,承蒙皇上恩典,从祖上一直沿续“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家训,世代簪缨,渐成景色,成为当地的名门望族。你看,这幅“凤穿牡丹”,有凤凰伫立于盛开的牡丹花上,栩栩如生;这幅“喜上眉梢”,梅花上有两只喜鹊在嬉闹,惟妙惟肖,象征着主人不一般的地位和资望,知识与修养。
特别让我感到兴奋的是,在这里看到了一幢俞家大院,叙述了一段明代泉州抗倭名将俞大猷与武平结下的不解之缘。遥想当年,年轻的俞大猷被任命为福建汀漳守备,刚到武平的他,雄姿英发、踌躇满志,白天,他操练军士,教授武艺,晚上,他学习军事,苦读易经,以一颗武痴之心刻苦钻研更精进的棍法、剑法、阵法,他的高超武艺心得,有相当部分就是在武平期间研习所得。武人出身的俞大猷,却是文武兼备,有着一颗边塞诗人的灵魂,为抒发诗意并以文会友,他在武所城墙边上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读易轩”,广邀军营或地方上的文化人、读书人,咏词吟诗,别有一番雅致。正如他自己此间写下的诗句:“半生磨剑白于霜,此日观光始露芒”,在武平,俞大猷打开了一扇通向军事巅峰的广阔天地,为后来成为一代抗倭名将奠定了良好基础。手抚俞家大院墙上这些充满沧桑的木刻作品,虽然相隔数百年,却油然而生“他乡遇故知”的亲切之感,站在这新建的“读易轩”长廊上,我徘徊良久,不忍离去……
此时,远处的梁野山已经笼罩在暮色之中,中山古街也亮起了一盏盏造型优美、玲珑璀璨的花灯,依稀还能看到店门前那些精心裱褙的对联横批,折射出小镇的古典与悠远。那些富有中山特色的米糕、酿豆腐、肉丸也在小商贩的吆喝声中热气腾腾上架了,散发着古早味的诱人清香,古镇顿时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
只要对泉州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先有丰州,后有泉州;同样,在武平,也是先有中山镇,再有武平县。这个“一脚踏三省”的通衢门户,因境内山高林密,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适合族群避世生活,也成了武平客家人最早的发祥地、聚集地。早在唐宋时代,这里就是武平的场治、县治所在地,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而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在这片方圆不到十里,人口不足两万人的土地上,却诞生了两个堪称全国独一无二“孤品”——“百姓镇”和"军家话"。史载,明洪武年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建立起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自然对巩固江山社稷不遗余力,十分看重这个位于闽粤赣边界的军事要塞,下令在此地设置武所。来自全国各地的军士在这里留下来二十多个姓氏,并在后来的不断迁徙融合过程中,形成了“百姓镇”。当时推行军士屯田政策,不少军士携亲带口、落籍安家此地,在长期相处中,他们既保持相对独立又不断融合,形成了独特的"方言孤岛"。
之前,我对武平县和客家文化知之甚少,此次武平之行,了解到武平是我国为数不多的纯客家县之一,也是我国客家文化生态实验保护区的县域。于是,又查阅了相关资料得知,在我国汉族八大民系中,福建省就拥有闽南、客家和闽北三大民系,三者均来源于中原河洛文化。由于战乱等原因,经过几次大规模南迁,在不停的行走中开枝散叶、繁衍生息,孕育了自己独特的语言和民俗风情,形成了不同的族群文化。我不知道,当年一批批中原士族和平民衣冠南渡、举族迁徙,那是怎样一种艰辛和不易,是否也经历了唐僧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是否也经历了李白笔下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向天诘问?我只知道,那时福建是中原人眼中的“蛮荒之地”,山高路远、地瘠人稀,他们千里迢迢、拖家带口,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无路可走,是不会选择迁徙的。
迁徙,是一段漫长艰辛的岁月,是一路不断行走的历史,是一个族群永恒的记忆。因了迁徙,血脉得以沿续,族人有了宗祠,文化有了传承。穿梭在这些古大厝之中,手抚着厅墙上这些精雕细琢、描金绘彩的木雕壁画,思绪瞬间穿越这些古厝头顶的方形、圆形、六角形梁檐,想象的翅膀随之飞翔起来——
那一天,正是牵动人们思绪的暮春时节,天上还下着丝丝小雨,一个土生土长的武平人,已经上百遍走过中山古街的石禄生,独自撑着戴望舒笔下的油纸伞,徘徊在他熟悉不过的青石板上,望着两旁一幅幅象征家族传承的姓氏对联,远处是充满古意沧桑的迎恩门,城外的中山河隐约传来缠缠绵绵的流水声,仿佛是一首传唱久远的古老歌谣,他突然灵感迸发:应该让自己几十年精心收藏保护下来的古建珍品活起来,以中山独特的“客家百姓镇”文化为内涵,把这些千里迢迢从全国各地迁徙过来,拥有几百年历史的明清古建筑进行重新排列组合,让每一幢古厝讲述一个姓氏故事,成为一个小型姓氏博物馆!
说干就干,很快,来自全国各地的古建工匠秉持匠心、精雕细琢、斧凿锯锉、榫卯拼装、古法修复,让一栋栋古建筑重获新生,焕发光彩。我们来得正是时候,首批二十二幢古厝新鲜出炉、对外开放,尽管无缘与石禄生先生见面,但他的名字已经随着百家大院的木雕、砖雕、石雕的精美技艺,以及所展示的姓氏文化、收藏文化、耕读文化,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名字。
呼吸着远处梁野山吹来的清新空气,沉浸在“来武平、我氧你”的静谧氛围中,好客的武平文友又陪着我漫步在古镇老街,古香古色的城楼上正在精彩演绎一场时尚现代的“灯光秀”,绚丽多彩的灯光渲染着这里古老厚重的客家文化,透过梦幻般闪烁的霓虹,我仿佛看到百家大院祈福阁正在举行隆重的祈福庆典,当地的居民披戴福巾、整冠肃立、虔诚祈福,耳畔分明是学生们正在用清脆而洪亮的声音诵读《百家姓》……
注:本文描述的百家大院,仅代表作者的视角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