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匾额文化的历史镜像作用,兼谈三坊七巷名人林枝春
在我三十多年的收藏生涯中,匾额收藏无疑占据了相当的分量,以匾额为媒介,多年来我认识了数不清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匾额间的历史文脉,是我跟许多文化友人之间的志趣桥梁。这种看似虚无主义的“历史文化”联系,虽如白开水一样恬淡,但却历久弥新、韵味长存。
曾几何时,很多熟知我的友人,将匾额收藏作为我的一个主要标签赋予吾身,甚而给我冠以“牌匾收藏第一人”的头衔。对此,我既有虚荣之下难掩的快意——这说明我收藏匾额的努力得到了很多友人的认可;同时我又有强烈的愧不敢受的心情。天下之大,卧虎藏龙者不知凡几,而我收藏的区区数千片匾额,相较于千百年历史长河中出现过的中华匾额,不过是沧海一粟。
石禄生收藏匾额
且实事求是地说,面对外界夸赞和宣扬的匾额藏家标签,我在欣喜和感激之余,隐约间也有一丝丝的遗憾:本人数十年耗费心力潜心收藏,远非止匾额一端;所有的历史文化收藏都值得被看见。于是,在因缘际会下,近两年我几乎把绝大部分精力都付诸于古建文化的传承与激活,也就是组织修复、修建福建百家大院。
在此略不低调地承认,经过近两年的埋头专注,尤其是在百家大院的带动下,在无数喜欢历史文化的、认识及不认识的各界朋友的认可、支持、抬爱下,我致力于古建收藏、古建修复及修建的所有努力,得到了很多人的鼓励,对此我倍感欣慰。
福建百家大院古建筑
近日有友人跟我说,现在很多人看到或听到石禄生这个名字,不仅会想到牌匾,也会想到古建筑,你对历史文化传承是有贡献的。我当然知道友人这是在调侃我、虚捧我、谬赞我,且不乏玩笑成分,但老实说我听了这番话依然很受用,这种心情出于虚荣也好、虚妄也罢,反正传承中华优秀传统历史文化,确实是我喜欢做和想做的事情,友人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如果要说这种小愿望算是一种野心的话,那就当是野心好了:搞文化收藏,物质付出远大于收获,如果不为精神追求,哪又该图什么呢?
唯有一点,这些年来,在受到诸多历史文化喜好者谬赞的同时,我也曾被极少数紧盯经济利益来理解收藏的圈内外人士质疑:一堆破牌匾值几个钱?牌匾的文化价值在哪里?甚而他们对我所致力于修复的古建文化也产生了文化价值虚无论。
福建百家大院古建筑
老实说,对于古建筑及古建文化的历史文化价值认知,用不着我来向一些不明人士诠释,在保护古建文化的时代大趋势面前,以陈旧僵化思维看待古建筑之人,不见得就是“现代”文明使者。
倒是关于匾额的价值问题,毕竟不在大众认知的视野范围内,我想在这里说上几句。刚好近日有关注“品藏天下”公众号的外地友人兼忠实读者私信“抱怨”说:石会长近来专注于修建百家大院,似乎对匾额研究不甚上心了?这算不算在古建文化和匾额文化之间,厚此薄彼?在此一并回应。
首先,匾额文化是古建筑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并不是对立的;中华传统历史匾额,就是为悬挂于古代建筑内外而存在的。毋庸置疑,当今现存的绝大部分匾额,都是在过去数十年的“拆旧运动”中散落民间的,它们都来自于各式各样的古建筑。这一点就不展开说了。
其次,关于匾额的经济价值问题:本人收藏匾额概不出售,倒是出于种种缘分,向有关文化机构捐赠过不少匾额,因此谈论匾额经济价值非我本意。但在此有必要“科普”一下,在收藏圈子中,一块匾额三五万属稀松平常,珍贵的匾额收藏价格达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也不鲜见。这个话题浅谈辄止,没有细说的必要。
石禄生收藏匾额
再次,关于匾额的历史文化价值:在作为古代建筑的装饰物或文化门面之外,匾额也称得上自成一体,成为了一种特殊的历史文化艺术品类。匾额中的历史文化或艺术价值远超很多人的想象:蕴含其中的书法、古汉语、工艺美术、雕刻、古代礼仪、思想、家风家训、历史信息等,包罗万象,博大精深,令人流连忘返。
但我并不想在以上常规的匾额历史文化价值层面,说一堆空洞的漂亮话。在这里我只想提出一个值得大家注意的现象:古时历朝历代,凡是题写匾额者,基本都是有相当文化身份的人,多为科举优胜者,继而致仕为官者,一言蔽之,他们都是彼时的文化名家。
诚然,题匾人的文化威名有高低,既有全国性的出将入相的文化大家,亦有省市(州府)级别的文化名人,还有县乡一级的地方文化名人,但他们无疑囊括了社会各个层次的历史文化名流。
以当今社会为例,从六七线的县城,到四五线的地市,再到二三线的省城,以及一二线的北上广深,对应所在的每一个地方的文化名人,他们无疑代表了所在地的主流文化面貌,而他们的文化作品组成的整体,就构成了这个时代的文化概貌。
所以说,中华传统历史匾额洋洋大观,孤立地看,每一块匾额都反映了题匾人或受匾人所在地、所在时代的文脉,而整体地看,各时代的匾额加在一起,就构成了千百年历史的中华文脉样貌。一言以蔽之:中华历史匾额里,铭刻着清晰的中华文脉主线,记录了完整的中华文脉演变史。
长久以来,我们今人对于历史的认知,大多来源于书籍。但不要忘了,历史的书写历来不乏吊诡的色彩,有着太多的历史片段,是历史上有人用了时代滤镜书写的,是非颠倒、美丑不分的现象层出不穷。
请注意:恰恰是历来被很多人忽视或看不上的历史匾额中,承载着最真实的历史截面样貌!每一块匾额都是历史的微观影像,没有一块匾额是出于美化或丑化大历史的考量而产生的,但为数众多的历史匾额累加,恰恰构成了最真实的完整历史图像,记录了与之相匹配的中华文脉。
口说无凭,此处随意选取一块我收藏的匾额《贡元》,根据题匾人的名字林枝春,按图索骥,就可窥见一段我们从来不曾留意的历史细节。
林枝春题词匾
上匾落款显示,题匾人林枝春在乾隆十三年(1748)时,在任提督江西学政。一眼望去,这是个略感陌生的名字,很容易使人误以为他是个无足轻重或不留历史痕迹的作古人物。
但其实林枝春是个颇有名望的福州籍历史文化名人、教育家,曾任鳌峰书院山长多年;福州三坊七巷至今留有他的故居,他自然也被列入三坊七巷名人录。因此,林枝春的《贡元》匾额放在别处或许毫不起眼,若置于三坊七巷却是稀珍之物。
林枝春故居所在地 三坊七巷黄巷
这就是历史匾额的价值观:每一块匾额,都是历史文化的楔子,总有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缝隙,等待它去楔入,在那个特定之所,相应的匾额就是无价的文化瑰宝。
历史如手中的流沙,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细微的沙子会从指缝间溜走,那些都是历史的细节。还是以前述《贡元》匾额为例,若不是此匾的存在,即便深爱历史如我者,也难以关注到林枝春在中华文明精神史上的独特影响力——
早在乾隆六年(1741),林枝春在担任河南学政期间,他不止关心科举教育,也重视民间社会文化“教育”。他在全省视察期间注意到,很多教堂同时供奉儒、释、道的代表人物孔子、释迦牟尼、老子诸像,并以释迦牟尼居中。林枝春敏锐地意识到,这种现象若不予修正,长此以往将颠覆儒家文明在中华文化中的核心地位。
儒释道
自先秦以来,儒家文化就是中华文明的标志,释家佛文化虽信从者广众,但它毕竟是外来文化,不应取代儒家文明成为中国人的精神支柱性信仰。念及于此,林枝春便经请示朝廷后,大力整治前述社会文化风气,重新树立起儒道文化的正统地位。
此事虽小,甚至在历史长河中未能激起过大浪花,但林枝春作为教育家的深思远虑,令人刮目相看。千百年来,如果不是有无数个林枝春这样的人在维护或修正儒家文脉,直至今日,中华文明的底色还会是现在的模样吗?凡此种种,这就是研读历史的意义所在,这也是匾额文化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