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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闻谈】总1161期
观花轩之外的事
作者:黄建朝
“站立的人们:如同酒水穿透了渴望,
重力穿透了他。
但是从沉睡者那里,
如同从低垂的云那里,
降下丰厚的重量之雨。”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重力》
我抬起头,玻璃门外阴沉沉的,观花轩外的世界又一次淹没在夏天急骤的暴雨里。
那片花田里的花已经悉数凋零了。一季便是她们的一生,她们曾经在阳光下认真袒露自己的娇艳,如今她们的存在已经埋没在芜杂的荒草之中,了无痕迹,游人这才意识到:一片娇艳绽放的花海已经死去了。只是,夏天里一场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暴雨反复地揭示这一事实的严肃性。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季节里,死亡是一种自由。
这不是常理的逻辑。死亡既然是自由,那为何世人逃离死亡?死亡既然是自由,那为何死亡不值得称颂?
人是作为终有一死者而栖居在这大地之上。既然作为终有一死者,人在无边际的大地之上站立,不知来处,不知去向,人就在这样的惶惑中度日,直到死亡终究到来。到那个时候,一场大雨连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一并抹去了,那么,何以证明“存在”曾在此居留?
作为终有一死者,人依仗脚步去丈量土地,依仗双手去体察世界,依仗头脑去理解自己,每当在时间之中留下痕迹,我们就把这痕迹叫做历史;当在存在世界中留下痕迹,我们就把这痕迹当做人的劳绩。农田开垦出来了,池塘蓄满水了,高楼大厦建设起来了,一片美丽的花田随着观赏的需要而被开辟出来。我在这片花田旁边搬了一个小凳子坐下,自作风雅地把这方小小的天地称作“观花轩”,在这里写作、看书。许多没必要的思考在这里发生,起身离开的时候,未经证明的思考被我带去观花轩之外的世界,就变成了观花轩之外的事。
我并非有意逃离世界,像古往今来遁世的隐士一样,遁入狭隘的观花轩里逃避世间的一切。我不是一个例外者,也不坚信自己有何特殊,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把已所见的事当做无所发生。但是,人总是要沉浸在某件事情里,才能真正地安心下来,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处,一个暂时的避难所,去逃避一切未明之物和不可把握之事。与我而言,观花轩就是这个沉浸之所。我试图在这片地方寻找存在主义者所言的“诗意地栖居”。
但是,“诗意”在哪里?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让我想到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哀歌《面包和葡萄酒》中的一句:“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要道说诗意,首先当然先要道说诗人。诗人所生存的“时代”,正是诸神所离开的时代。诸神和上帝已经缺席,转瞬而逝的是随神而去的光芒,新的世界已不可避免地黯淡下去。海德格尔将这样一种黯淡认为是“世界的黑夜”,伴随这样的黑夜而来的是一个贫困时代。他说:“夜到夜半也即最大的时代贫困。于是,这贫困时代甚至连自身的贫困也体会不到。这种无能为力便是时代最彻底的贫困了,贫困者的贫困由此沉入暗冥之中。”对于诗人——这一属于人类的守望者海姆达尔而言,这些最早能预见贫困危机的人,他们明见了人作为主体的不在场,这是因为在黑夜之中消灭了人所有的行迹。诗人追寻黑夜里人留下的痕迹,实际上也是追寻早已远逝的诸神的踪迹,那些踪迹往往秘隐不显,这使得诗人往往在常世里以盲目之姿出现,他们跌跌撞撞走在崎岖小路上,被宽阔大道上的人们当做新的笑柄。
“这个时代由于隐藏着存在而遮蔽着存在。”唱诵这样不明所以的寓言无法变成警世钟声,反而只显现一种惺惺作态,反倒也沦落成遮蔽存在本质的帮凶,这使诗人既无法言说死亡的本质,也无法揭示存在的本源。大雨滂沱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一片濛濛,使得原本清晰可见的色彩也褪色了。乌云留下一片狼藉而离开后,汹涌的闷热又重新统治世界,在毒辣的日光之下,世间的造物又被热浪蒸得失真,眼前的景物变成模糊的虚像。
在这样的世界里,距离观花轩一步之遥的花田也受到了摧残,那些格桑花和黄波斯菊的花瓣都不可避免地零落了。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致俄尔普斯十四行诗》中有一首涵盖了这样一个世界:
“尽管世界急速变化
如同云形之飘忽,
但完成了的一切
都归本于原初。
……
没有认清痛苦,
也没有学会爱情,
凡在死亡中远离我们的,
都不曾揭开面纱。
唯有大地之上的歌声
在颂扬,在欢庆。”
世界之所以晦暗,时代之所以贫困,是因为缺乏痛苦、死亡和爱情之本质的无蔽。那么这种本质,能否通过诗人的歌颂而去蔽自显?诗人在大地之上栖居了吗?栖居的本质又是否有迹可循?就诗人而言,海德格尔这样评价:“诗的本质对他们来说是大可追问的,因为他们诗意地追踪着他们必须道说的东西。”诗人有责任去诘问已黯淡的世界、已贫困的时代,二者都根植于人之存在,并由此对人提出要求:先行于自身而去存在。根据世间常人的解释,这就被叫做“命运”。
对我来说,一片栽满格桑花和黄波斯菊的花田再一次显现了,这意味着一个鲜活的世界在观花轩之外被揭示出来,尽管它仍旧困顿于黯淡的黑夜之中。如同沉睡者已然睁开双眼,那么清醒就是必然之事。我坐在这张小小的矮凳上写下新的文字,当我思索观花轩以外的世界,我实际上已经是思索命运本身。命运里存在着的人必须意识到这一事实,即存在以超越它自身而回归到最本质的存在里。如同一道流星在夜空中明亮起来,它拖过一道长长的尾迹,那就是转瞬即逝的生活。于此,作为终有一死者,就在其中窥见生活的真理。这种真理不拘泥于唯一解,只忠实于那些得以明见它的人,那些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的人。
观花轩将要荒芜了,它已在不断行进的时间中无数次展现荒芜的迹象,匆匆到来又离开的暴雨佐证了这一点。但是,我已不再为此感到悲伤。起伏的命运落在生活之中,造就了一次次的爱与别离,我对此熟视无睹,感恩由邂逅留下的一次次痕迹,但我不会回头。因为我会独自走出黯淡的黑夜,走出贫困的时代,我将会离开观花轩,走进一片无边无际的花田里。在这个敞开着的世界之中,蜻蜓与蝴蝶在半空飞舞,远方隆隆的闷雷预示新的暴雨将随着乌云到来。我漫步在格桑花和黄波斯菊的娇艳之中,诗意地——再次尝试栖居于世。
作者简介:黄建朝,常用笔名:五言。毕业于北部湾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北部湾大学云汉诗社会员,热爱文学和文艺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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