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美玲 | 远山缥缈

文化   2024-11-19 12:38   山东  
童年时,我们的村庄并没有现在这么大,不到一百户人家。村子周围都是平坦的土地,你如果抬起头使劲地往远处看,就能看见缥缈如幻的群山断断续续绵延了一圈。大小不一的山峰远近参差地交叠着,环到东边断了一个缺口,转过缺口再往南看,一座清秀峻奇的大山孤零零矗在天际,三峰并立形成一个“山”字。从这座没有左右邻居的大山继续往西转一个半弧,才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峦,它们在更遥远的地方虚虚地立着,就像画在天边的一幅淡青色水墨图卷。
年少的我喜欢到空旷的田野往远处眺望,天气晴朗的日子,群山清晰明朗,如传说中的仙境一样叫人生出许多的幻想,你明明看得到,却无法亲近它们的容颜。

西面的山离着我们很远,让人感觉很神秘,那些山的名字没有人告诉过我,所以我对那些山峰的故事一无所知。想来,祖母的小脚没去丈量过那个地方吧?而父亲是忙碌的,基本上没有时间与他的孩子们交流,定然不知道小孩子心里藏着多少奇奇怪怪的疑问。

我站在村西的河岸上,看那远处朦朦胧胧的群山,夕阳就像喝醉了酒的汉子,红着一张大大的圆脸,羞答答隐进山后去了。山的后面是什么样的世界呢?那么多的山峰,该有多少动人心弦的传说呢?夕阳的余晖把西天染成玫瑰色的云霞,云霞变着各种花样,那些美妙的云霞里可能住着会飞的仙子吧?

村庄往南,相距大约二十多里地有一座山,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它叫奎山。如果翻过奎山,你会看到蓝蓝的大海上船帆点点,白翅膀的海鸥在海浪和船帆之间穿梭,那个在海边安详地俯视着大海的村庄,是盛着我父亲童年时期快乐和忧伤的故土。所以,每年总有几次机会,我们姐妹几个步行着绕过大山东头的“奎山嘴”,踏着秦始皇留下的“神鞭”遗迹一路南行,直达那个亲切的海边渔村,去看望与我们血脉相连的亲人。二十多里的路程,在我们的小小脚下也不过磨了半天的时间。

奎山的峰顶有几块围在一起的巨石,祖母说那是从王母娘娘身边偷偷下凡的莲花仙子,她宁愿化成石头,也不愿意再回天宫,受那些戒律清规的束缚。

东西走向的奎山如同一道城区与大海之间的天然屏障,把大海的惊涛骇浪阻挡在它的脚下。出村南行,从通往南坡的路上放眼望去,峰顶的巨石莲花只是一个耸起的峰尖,与两边相邻的山峰连成一个笔架似的形态。这个惟妙惟肖的笔架,还有一个令日照人津津乐道的传说。

据说,清朝乾隆年间进士卜宁一,少年时家里贫穷,以卖火烧为生计。有一天,他在县衙卖火烧,正巧碰上县官断案,便好奇地躲在门外看热闹。县官断完官司,信步踱到县衙门口,抬头看远处的奎山,不由得诗兴大发,随即吟道:“奎峰如笔架。”下一句苦思未得。一边的卜宁一接过来道:“东海似砚池。”县官惊异地看着卖火烧的小孩,见他聪明伶俐,却是因为家境贫寒上不了学堂,便起了爱才的心,资助他读书。后来,卜宁一发奋读书,考中进士,做了乾隆朝廷的大臣。

如果你在夏日早起,一定要走出村子,走在硬硬的土路上,一抬头就能看见奎山半腰处有丝丝缕缕的云烟,轻轻柔柔,仿佛挂在半空一样,岩峰嵯峨,半遮半掩在轻柔缥缈的云烟里。此时的奎山,更显得秀雅清奇,似仙境一样叫人向往。你会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奎山的“九级台阶”上正走着仙气飘飘神通广大的老道士,还有跨越千山万水寻求长生不老的秦始皇。

眼神脱离了奎峰向东望去,一座横亘南北的大山在云雾缭绕里若隐若现,它的名字叫做丝山。祖母说,当年,姜子牙垂钓渭水,嫌眼前的山碍事,一肩将山挑起来要扔进东海里。眼看挑到海边却走不动了,随手撕下来一块扔在那里,后人取名叫撕(丝)山。

丝山离着少年的我很远很远,像在天边一样,而且时常被云雾遮了去,看不见它的面目。在我的认知里,它就像蓬莱仙岛一样的不可企及。如今,它依然神秘地卧在东海岸边,而我也不曾触摸过它嶒崚冷峻的岩石。丝山,就这样沉进我信马由缰的想象里了。

与丝山的邈远朦胧相比较,村庄东北方向的河山就显得清晰温存得多了。在少年的眼里,河山是雄伟的,它像一头蹲伏的狮子,威风凛凛地把来自北方的风霜挡在一座城市门外。它又像敞开胸襟的母亲,把小城揽进宽广的怀抱里。

威严崔巍的河山,与清凌秀雅的奎山遥遥相对,一北一南将小城护佑在中间。岁月有情,青山不老,海城日照在这巍巍青山的护佑下安然无恙。

河山离着我们的村庄不远,只不过四十多里的行程。我特别喜欢它时常缭绕在山坳里的白色云烟,特别在雷雨之后,缕缕云烟梦幻一样飘飘忽忽。每次看见这样的云烟,就会联想到一个词——“白云出岫”。我站在村头痴迷它如此美妙的景色,形象地理解了这个成语。

夏秋季节,河山的云雾是老人们挂在嘴边的天气预报:“河山戴帽,小放牛的睡觉”——当厚厚的乌云遮住了河山顶峰,预示着雷雨马上就要来了。家里晾的衣服,场上晒的粮食,都要争分夺秒地收拾起来。

我仰视着河山顶上的乌云裹挟着电闪雷鸣铺天盖地而来,惊讶着它神奇的力量,想象着从天而降的神仙在山中呼风唤雨,那些住在山脚下的人们进山的时候,会不会遇见这些神仙呢?

从河山继续往西看去,一道绵延起伏的山岭自东向西延伸,那些山峰邈远的近乎虚无,它们给远天做了一幅梦幻般的背景。直到西北方向那座秀丽端庄的山峰清晰地矗在眼前。

这是离我们村庄最近的山峰,它叫黄山,与我们村庄相隔不过十里路。夏日,你站在村庄北边的马路上,能看见它满山葳蕤如墨染的颜色。

祖母说,黄山也叫灵山。从前,那山上有座庙,最神奇是供着王母娘娘的无梁大殿,大殿墙壁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大殿的顶部也是石头一块一块叠扣起来的,整座大殿没有一根梁柱,全部是石头砌成。无梁大殿的两侧也有庙宇,有娘娘庙,岳王庙,还有巴扎爷爷庙。庙前是一个戏台,闹旱灾的年头,附近村里联合起来出钱请戏班子来这里唱大戏祈雨。

据说往往一场戏没唱完,乌云就遮住了天空。接着便是电闪雷鸣疾风骤雨,灵验得很。等雨过天晴时候,人们发现通往黄山无梁大殿的路上留着深深的车辙痕迹,这是来布云行雨的“仙家”们留下的,所以,黄山又被人们称作灵山。

我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仙家是来看戏,还是来行雨呀?”

祖母斥了一声:“小孩子家的,哪里那么多的话?好好听着就行。”

哦,仙家的事,不能随随便便地打听呢!

黄山的北侧与成山相连。成山的峰顶像一个倒扣的大碗,圆团团的大碗不知道为什么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只有乱乱的山茅和荆丛。

祖母说,从前,成山叫富山,山脚下有一户人家,家有万贯,富甲一方。后来,他家出了一个败家子,天天想着要尝尝当穷人的滋味。他做出许多败家的把戏,可是不管他怎么折腾,家里依然是吃不完的钱粮穿不完的绸缎。后来,有个“南仙”路过这里,他便请了这个“南仙”给指条通往“穷苦”的路,“南仙”在他家周围转了转,告诉他,只要把山的名字改了就能实现他的愿望了。他按照“南仙”的指点,把“富山”改名为“穷山”,真就如他所愿,不到一年就穷得揭不开锅了。

我心里想,明明那山不叫穷山,人家叫成山,不知是谁编出来这样的故事当作世人的醒世良方呢?

黄山的东北侧相连着一座小小的土山,小山上有棵相貌奇特的老柏树,枝叶繁茂,葳蕤成荫,但是它的中间像被刀劈了般少了一段,留下一条根上长着的两棵柏树,就像两兄弟一样并肩而立,绿荫如墨。

祖母说,从前,有两个家族之间争强斗狠,谁都不服谁。有一家主人想从风水这个根本上损害对方的运道。他请来“南仙”偷偷看了对手家的地理风水,“南仙”出了一个主意,把对手家的山林上那棵百年老树砍掉,给自家的老人做一口寿棺,这样就能破了对手家数百年好运。幸亏请来的木匠没下绝手,只是从老柏树的中间取了一段板材,百年老树虽然伤了元气,不至于绝了根脉。

老柏树被人“黑虎掏心”,两侧伤残的肢体依然顽强生长,展示出生命不息感动天地的神奇力量。

少年时,于清明节登山踏青,曾经见过那棵老柏树。站在浓绿如泼墨般的树下,想象它怎样忍受那一刀一锯的痛苦,在岁月滴水穿石的流逝里慢慢修复创伤,不屈不挠,用铮铮铁骨撑起一片天地。

其实,人类生存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困难痛苦面前,咬牙坚持下去,闯过艰难的关卡就是一片晴天。能让我们自己倒下的,永远是自身的软弱放弃。

神秘的自然万物给了我们无数生命的启示,人类的每一个进步,都是大自然无私的馈赠。在自然界面前,我们唯有满怀的敬畏和虔诚。
故土春光永,山川画卷新。时代的发展日新月异,我的故乡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那些曾经给孩子们讲故事的人也已经变成后人偶尔讲起的故事,而家山每一寸热土的故事依然被人们传扬下来。那山,那水,那些令人拍案惊奇的故事,在世世代代口口相传里,把人们对家乡的热爱演绎得淋漓尽致。

走在野趣浓浓的乡间路上,不经意间的抬头,一座山的影子便虚虚渺渺地耸立在云边。相比较远山的缥缈,近处的黄山却是鲜明靓丽的。黄山的四季有着不同的颜色,它的绿从初春若有若无,到春夏间渐次浓厚着变化着,譬如画师打翻了绿色的染料,整座山都被绿色缠裹着。而秋天,它的颜色便繁杂起来。忽然有一天,因着一场寒流的降临,你会发现,那座山变得清瘦了。曾经葱茏如盖的叶子零落干净,裸露出嶙峋的山岩和纵横的沟壑。此时,它是静默的,安详的,它把依附在身上的万千生命个体收纳进坚硬的筋骨里,只等一场春雪的滋润,便会让千千万万的生命绽放在世人面前。

忽然想起稼轩的诗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乡的山,在我的心里无与伦比的美丽着。我猜想,在它的心里已然把我作为知己的,因为,我分明看到了它花开烂漫的笑脸。

(作者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会员、东港区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

海曲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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