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 | 讲不出再见
文化
2024-10-17 19:38
山东
岁月轻盈,总是过得不留痕迹,当我翻阅这份记忆时,恰巧是教师节。暑假时将结束的那段日子总是很快的。尚未完成的繁杂作业,来不及去做的“勤工俭学”,未看完的热播电视剧,都始终是压抑在心里面的一桩事,这心事堆积到最满的那天,便是开学的日子了。不知何故,开学的第一天竟没老师来检查作业,以往例行的勤工俭学也没开展。校主任下通知全年级到操场集合,要重新进行分班。一个对学校掌故颇深的,连留过两级的仁兄悄悄地跟我们说,因为五年级是毕业班,都是要这样的。我被分在了三班,全班五十多人,好在周围大多还是些熟悉的面孔,所以并未感觉到十分拘束,也未觉察到头顶上阳光的炙烤。我们大多都会先七嘴八舌交换着暑假趣事,你来我往一番后,会有见识高明之人高谈些苏联解体,戈尔巴乔夫,北京申奥等类的时事,说得听得都正起劲儿的时候,一个格外清亮的声音掩盖了所有的嘈杂,“太热了,你们不热吗!还是请同学们到那棵大槐树下集合吧!”一位年轻高挑的瘦瘦的女老师一边招呼着我们,一边手指着操场边的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槐。她戴一副茶色眼镜,一条白色的长裙子,鞋跟不算很高的皮鞋刚刚符合了她的身材。“就是忒瘦了点”,不知是哪个胆大的男同学顺便嘀咕了一句,引来了我们一阵暗笑。她站在我们班的队列前,嘴角微微上扬着,像是对无意间听到我们的那些调皮话而不屑一顾。古槐下尽是一片浓凉的绿阴,大概考虑到那些站在阴凉之外的同学,老师说可以不用去站正规队列的。集合的时间也是很短暂,从她简短的介绍中,我知道她叫做杨华,是我们新学期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就这样,在其他班级学生羡慕的目光中,我们班被一位身材高挑,着一袭长裙,戴一副茶色眼镜的女老师带进了新学期的教室。教室其实还是那间老瓦房,每个教室前都有一个用黑砖砌成的长方形带着菱孔的花坛,花坛里有两株松柏,松柏下有一簇簇的兰花,散发着不知名的香气。因换了新老师的缘故吧,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那是一个流行歌曲铺天盖地的年代,就在去教室的队列中,我不自觉地哼着当时正热播的《戏说乾隆》电视剧里面的片头曲。杨华老师竟注意到我,嘴角微微上扬,“暑假应该是没少看电视吧?”应该说再高冷再犀利的眼色,从一位女性的茶色眼镜里透出,都会变得十分温和,所以我稍稍紧张的心情瞬间也便缓和了下来,但也只是挠着头说,“没,没有。”有点羞涩,更多的是为自己做无知的辩解。但须臾间我竟十分的自责了,电视,看便是看了嘛,对老师说谎实在是不应该的。我的心不由得再次紧张起来,而她的嘴角始终还是微微地上扬着,像是一眼看穿了我所有的心事。第一节语文课,杨华老师并没有着急讲新课本里的内容,但是她的讲义却是厚厚的一层。她讲得很投入,我们听得也很认真。“有些字都有自身不同的词性和用法的,比如说,戏说乾隆的‘戏’字,大致就有两个意思的,可以是游戏的‘戏’,拿到戏说乾隆来讲,就有戏谑的意思在里面了”,我们正听得兴致颇高,杨老师突然点了我的名字问道,“杨同学,《戏说乾隆》昨晚播到第几集了?”“大概是……二十八集吧?”我起立脱口而出,面对突然的提问,我竟毫无防备。“电视,你肯定还是看了。”接下来便是教室里的一堂哄笑,她嘴角微微上扬,抬起她瘦长的手臂,边招呼我坐下边说,“同学们不要笑,同学们,电视剧是可以看的,但是千万不要迷信电视剧,电视剧大多是骗人的。乾隆这个皇帝呀,根本没那么好,更没那么帅!”这又引来了全班一阵阵笑语,我积攒的心事竟在这青春的笑语中忽地失去了,一个崭新的学期也便在这笑语声中慢慢地开启了。忘了听谁说过,“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彼此之间欢笑之余还能伴有泪水”。而我是真真见过杨老师在课堂上流过泪的,大概是被我们这样的调皮鬼给气哭的。之所以说大概,因为我已经忘记了具体的因由。想必谁都这样,对于自己的错误总是一笑而过,从不会深深地去记下几笔。而泪水从那副茶色眼镜框下流出时,她的面容却是显得愈发清瘦了。“曾经的悲剧难道还要上演吗?”又说“同学们,我们这个国家还是很穷的,我们这个民族是多灾多难的”,她站在讲台上,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摘下了眼镜,用手轻轻揉了揉眼睑又戴上,她只缓和了片刻,又轻声地说,“同学们,近视眼,可是十分痛苦的,你们要好好地爱护自己的眼睛,将来要好好地爱护好我们的国家。”说毕,她便继续讲课,竟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除此之外,她还经常提问我们长大了想当什么?男生大多数会说想当警察,女生大多会说想当老师,偶尔有几个想当科学家的,轮到我回答时,我说我就想当农民,这意外的“理想”引得大家一堂哄笑。杨老师听后却是满意地点头,挥手示意大家别笑,还嘱我要做一个现代化的农民。她说,“杨同学的理想很好,四个现代化呀,首先是农业的现代化。”只见她柔弱的手指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劲道有力的大字——“献身四化”,让我们跟着她大声地去读,一遍遍忘情地读,朗朗的读声连邻班都能听得见。不知怎的,读着读着,我们的眼角都泛起了泪花。对于一个常被学生气哭的女老师来说,你很难想象出她生气的样子。她从不会去体罚学生,偶尔对几个淘气的男孩子捏几下耳垂,就说明她已经生气到极致了。而我是被她罚过中午放学后在教室里抄课文的,以至于没来得及回家吃饭。还未抄完的时候,便闻到一阵兰花般的幽香,杨老师已经站在我的一旁了。她竟轻轻地收起了我的纸笔,让我跟她走。我惴惴不安地紧跟在她清瘦的身后,正午的大日头把她的身影挤得很短很短,我的肚皮此时正饿得很瘪很瘪。杨老师领我去了她的宿舍,那个年代,教师的工资待遇还很低,学校里并没有专门的教职工食堂,像杨老师这样的未婚老师一般都是住校,通常要自己做饭,她的生活相对现在来时算是十分清苦的了。宿舍其实就是一间比教室还要陈旧的红瓦房子,套一个很小很小的院子,院子的一角种满了青青葱葱的兰花,散发着我所熟悉的幽香;另一角是用尼龙绳扯的搭连,搭连上晾晒的衣服沐浴着满院的香。宿舍门楣上挂着用蓖麻籽——我们土称为黍豆子,串成的门帘;屋里地面是用盖房剩下的红砖头斜花铺成,显得很规整。屋子里面除了简单的床铺,还有一张老旧的课桌,桌腿上有白漆刷写的编号,桌上有碗筷,碗里满满的面条,还冒着热气,像是没动过。“咱是一家子,论辈分呀,你得叫我姑姑呦。”边说着边把碗端到我面前,“饿了吧,这是我做的,在我这里将就着吃点儿吧。”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话语像是命令却饱含着人情,“放心好了,我已派同学到你家告诉你家长了,说是今中午让我留校补习的,顺便在我这里吃饭了……”而我只是低着头,泪水其实早已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时光莫名地就静止在那一霎,而“黍豆子”门帘外的那些株兰花却依旧肆意地疯长着。兰花最盛的时候,便是毕业的季节了。小学毕业不到一年,低矮的校舍便拆了,在原址上建了高高的教学楼,听说杨老师也被调到了外乡。随着时光的推移,我与她的相隔亦是愈发的遥远,除了她带我们去登山时,教给我们唱的那支歌还久久萦绕于心头:那年走出校门的一刻,我并没有回头多看看什么,甚至没和老师道一声再见,想必那时的心情大概是十分愉悦的,并不像现在的回忆那般深长。因为总觉得还会再见,所以并没有刻意地去留存些什么,更也讲不出“再见”之类的客套话了。如果换成现在,我大概会亲手采一些兰花儿做成花束,作为再见的礼物献给她。那花瓣上定会有晶莹的露,露珠上散着七彩的光,印照着她瘦长的身影和微笑,佑护着那个懵懂而又上进的年代,拉长着这悠悠切切的怀念。唉!现在想来啊,“再见”,毕竟还是最难讲出的一个词了吧!(作者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会员、岚山区诗词学会副会长)
海曲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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