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 | 齐长城上望东坡
文化
2024-08-12 15:31
山东
齐长城上望东坡
文/张浩
这个夏天,我终于登上了长城,不是在蜿蜒的八达岭或耸峻的雁门关,不是在澎湃的老龙头海岸或苍凉的嘉峪关沙漠,而是在山东日照五莲山区一个普通的岭地上,这是齐长城。从泰安济南市界600多米高的山顶高地,到齐鲁中央的穆陵关,只是几次邂逅的近观,一直到黄海近处的五莲,我终于登上了齐长城。虽然没有万里长城的名气和形貌,但登上它,也能让我迈进时光之门,走进时光深处,与一个伟大的灵魂相遇。说是长城,它已经全无长城形貌,如今只剩一片丘脊,就像我看到的毁坏千年的山西晋阳城城墙,光秃秃的不生树木,荒草丛生。而这草,可能也是因为土壤中缺乏营养的原因,过早地发黄,也像极了秋日的草原,在这盛夏里没有一丝苍翠的样子,跟连接着的郁郁葱葱的青山格格不入。也正是因为这样,说明了这草立足的脚下不是一片寻常的土地。这泥土夯实了两千三百多年岁月,未被风雨彻底洗刷冲垮,未被树木侵占,有着征服岩石力量的青松都无法扎根其中,依然突兀地立在山岭之上,那坚毅而倔强的样子,仿佛文人的风骨。从五莲山区中的松柏镇驻地向北,过松月湖,下了大坝,便到前长城岭村,这是一个年龄近乎与齐长城一样悠久的村子。齐长城遗址便东西方向横亘在村后的岭地上,这片岭地被称为“长城岭”,村子中央的马路,切开长城岭,不知是古道关隘,还是今人劈开的道路,豁然开朗,顺着涓河水流淌的方向,远处渡槽飞架,周遭是一马平川低缓的丘陵,再往北就进入茫茫胶莱平原。其实那松月湖,也以长城为名,称作“长城岭水库”,依偎着马耳山,哺育着涓河,在千万年的岁月里守望日月轮回花开花谢人来人往,等来湖水的上涨丰盈和人间的繁华富庶。我顺着岭南侧的小路登上岭去,近处是一座褐色石碑,曾刻有“長城”两字,石碑脆弱得不及脚下的夯土城墙,没几年就已经被风雨层层剥落,只剩下半个“長”字,供来客凭吊,在半个字里辨识“長城”,一如在荒草残垣中辨识长城。石碑下的城墙已经趋于平缓,大约是几千年来附近的人们生活耕耘开挖取土所致,如今,咫尺处已是一畦畦花生。西北方向的城墙依然挺拔高耸,一条小径曲折地通向顶部端,小径的存在,说明古城墙并不寂寞。我循着小径快步奔向岭顶,小径很短,岭也不高,但仿佛这几步就能穿越时空。行至长城岭上,熏风猎猎,这是来自五莲群山满含氧离子的风,越过松月湖的山谷,被湖水湿润后,奔跑而来。这长城岭,是分流山和马耳山间的山谷,或许是古关隘(曾传是黄草关),却也是风口。它拦得住楚国的千军万马,却拦不住南方的风,反而让风在这里汇聚成一股力量,两千多年来,南来北往,吹蚀着城墙,流走着岁月。在猎猎的风中,闭上眼,仿佛历史也在这里汇聚。驻足在这城墙之上,遐思蜿蜒的长城,东接连绵群山直到鲁东南第一高峰马耳山,然后蜿蜒折转东北奔向胶州湾;西探涓河水连接分流山,然后深入齐鲁大地深处。回望两千六百年前,从诸侯纷争的春秋到七雄争霸的战国,中原大地处处是兵燹,生灵涂炭,偏居海岱的齐国一雄,坐拥千里平原沃土,凭借着黄河与大海之险,依托着强盛的国力,又陆续修筑起了这西起黄河南岸,东达大海的长城,或夯土,或垒石,从鲁中山地盘桓而过一千二百多里,阻隔了中原的战乱纷争,阻挡了北上称霸的越王勾践的野心,也阻滞了北上攻城略地的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兵马,守护了一方土地的安宁。战国时期,郑氏离开大梁新城(今河南省新郑县),寻到这处太平地,落足安居,便有了前长城岭村,繁衍生息,直至今日。这齐长城的修筑,也开启了筑城守疆的时代,其他国家纷纷模仿在边疆修筑起长城,一直延续到明朝用青砖砌起的雄伟的万里长城。虽然据山河之险,守长城之固,但齐国依然没阻挡住北面来袭的秦国大军,没能够阻挡住统一的历史车轮。敌人再次越过黄河天险,王贲率领的秦国大军灭亡了齐国。随着大秦帝国一统华夏,这段长城再无用处,被岁月和风雨侵蚀,从一面牢固的城墙,倾圮成为一段沧桑的历史,一段齐鲁界限的记忆,成为历史的凭吊。这逐渐冷寂的城墙,也因着华夏的统一,守望着这片土地日益的繁荣,任由野草爬上身躯,一些顽强的树木种子,也试图冲破并撕裂这片坚固的夯土。随着无数草木在它身上扎下根,它的记忆也愈发丰满,沉淀了无数的故事。在这长城之上,风吹着衣服猎猎舞动,像城墙上的飞舞的军旗。我睁开双眼,倏然有些眩晕。遂背着太阳,向着风奔跑的方向望去,寻望一个身影。是的,循着涓河远去的方向,在潍水折转处南岸平原的一座高台之上,一个频频向这遥望的身影——“南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那就是苏轼。北宋熙宁七年(1074)秋天,在他初到密州的时候,也是我这般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自嘲“老夫”,仿佛这脚下的荒草,初夏里却有一番萋萋的感觉。念及他的人生,在这岁月涤荡的荒城之上,不禁让人有一番悲凉的感怀。“释舟楫之安,服车马之劳”,他从富庶美丽的人间天堂迤逦千里回到北国,赴任密州知州。过了江北,或舟或马,茫茫平原,景色单调。时值秋日,越往北去,越是萧条。只在将要到达朐山县时才望见高耸的石棚山和浮于东海之上的苍梧山。见山之喜不啻见到久未谋面的挚友。遂流连数日。“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那蓬莱方丈,或许就是海州湾北岸、密州南界的阿掖山,那更远处是给旅途带来无限风景、给人生绽放精彩的新天地。沿着秦始皇东巡的足迹,绕过海州湾曲折的海岸线,便迈入了齐鲁大地,在“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中进入密州。在途中考察盐场,了解民情的同时,步入深山之中,遇见“奇秀不减雁荡”的九仙山和巍然耸立的马耳山。经松月湖畔的古驿道(经考证,在今松月湖畔有宋代古驿站遗址)上,从这长城岭古隘间走出群山,时时频回望地走进了密州城。路途艰辛,幸在终途遇到最美的山川。与那摛锦云山不同,密州大地,却满是入冬的萧瑟,饥饿、贫穷和荒芜,民不聊生。然而,他的人生停留在这片“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的土地上,面对着“斋厨索然,日食杞菊”的生活时,却走向繁茂,如这走向盛夏的6月。为父守孝完还朝,已是而立之年的苏轼,续写人生的春天。然而王安石变法像他人生的倒春寒,因为直言政见,他无奈只能选择离开想施展抱负、致君尧舜的皇都,远去杭州。在杭州,他初步展示了自己的基层治理才能,小有作为,也度过了三年的舒适时光。在密州,他的生活与在杭州的落差是极大的——“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但在困境中,他自得其乐,也找到发挥能力的舞台。他努力改变这片土地,疾风知劲草,再次展示了自己的治理才能,让这片土地,变得一片清明,逐渐殷实富足,凭一己之力,突破了密州的困境,把勾践和黄歇的武功都未能征服的土地,通过文治达成一片清明。仓廪实而知礼节,随后,苏轼又组织人们整饬修葺了密州城北的旧台,取《道德经》“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义为“超然台”,成为密州人的,也是他自己的精神堡垒。密州太平,人民安宁,才能让他放下对百姓生存的担忧和惦念,才有了“为报倾城随太守”,也才能让他真的有一颗“超然”之心,否则,人民群众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怎么允许自己独身“超然”?一颗心逐渐豁达,于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有了密州出猎的豪放。在这台上,也有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醉吟,更有了“南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的留恋。他的文才也开始怒放。在这里,除了治理密州的政绩斐然,他也突破了自己,在这片山水中,用诗词改变了自己的心境,让逆境成为人生最宝贵的经历,让心态超然而变,诗词创作进入顶峰,写出了这些最好的诗词,有了脍炙人口、传颂千年经久不衰的密州三曲:《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江城子·密州出猎》《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密州之后,不惑之年,他的人生也开始颠沛流离。但是在密州期间经历的磨难和矛盾挣扎,以及治理土地的历练,通过复杂的心路历程,让自己的心态逐渐趋于平和、超然,让他找到另一个自己,一个让未来的半生安然的自己,塑造了日后恬淡从容、风雨不惊、宠辱皆忘的伟大人格,也有了后来的“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改变他性格的,并让他文思泉涌的,不仅仅是一颗勇于面对磨难、坚毅而聪慧的心灵,也应该是这里的山水。大约山对所有有情怀的人都是一种诱惑,尤其是文人。落足密州,几乎是广袤的平原,只在南方——从杭州来的方向,是连绵的群山,以马耳山为首,充满“山居”的诱惑。在密州短暂的两年时光里,苏轼要么是在遥望这群山,要么是在这群山之中。在他的诗词里,能看到他对这片山的情怀。在《超然台记》里,他更是道出了这片山对自己的诱惑:“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登上近处的常山,他是为了靠近神灵;而走进远处马耳山、九仙山,他是为了找寻自己。超然台上独自凭栏,看无限江山。向着原野望去,马耳山巍然耸立,青山连绵叠翠。南来的风,吹起了他的衣襟,仿佛也是山的呼唤,无数次撩动他的心。他循着那山水的呼唤,向着风来的方向,策马驱驰,再次经过这长城岭,回到群山之中。此时,这片土地,已然一片生机勃勃,长城岭村的人们闻知太守的到来,夹道欢迎,感念他改变了这片土地,改善了他们的生活。那时候,这段长城,大概还比较完整吧,或者还有城墙的痕迹,没有这么茂密的荒草包裹。在苏轼的人生足迹上,这里是唯一一次与长城的相遇。那时候,他或许也停下了脚步,踏上这长城,怀古凝思。此时的马耳山,已在他的东侧。或许他就沿着长城,一直向东,迤逦走向马耳山。在密州大地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密州,初有了“寄浮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感。立足马耳山上,向南是密州南部的连绵群山,怀想繁华杭州的空濛山色;向东,是渺茫的大海,遥望琅琊台,继续找寻着“蓬莱方丈有无间”;向西,近处瞰昆山故城,远处怀望弟弟子由,也期盼着兄弟同心“致君尧舜”。离开长城岭,漫步长城岭南的水潭边,一泓碧水映衬着马耳山,明艳动人,徜徉其间。直走进青山深处,踏入苍翠的九仙山中,竹杖芒鞋轻胜马。“九仙今已压京东”“奇秀不减雁荡”,道出了他对这片山的熟悉和盛誉,在清秀的山水中,享受几日山居时光,与友人对饮白鹤楼中。日观会稽山,回想越王勾践故事;夜望明月,把酒问天,感怀人生;清晨登山,欣赏仙境流云。如今,白鹤已去,青山悠悠,只留下苏子手书的“白鹤楼”留于巨石之上,把他对这片山的情怀雕刻在历史的记忆里。这青山绿水,在他心中留下美丽的记忆,也改变了心境,融释了官场的失意,抚慰了对弟弟的怀思。在回密州城的时候,心境已然旷达。再从这长城岭走过,弃马乘舟,漾波涓河,顺水而下,回到超然台。在他即将离开密州的时候,多次在诗词中提到马耳山、九仙山,足见他对这片山的眷恋情怀,如同拜别故友。启程离去时,定是不舍地回首怀望这片青山。熙宁九年(1076)秋天,苏轼从密州离任之际,再次登临常山,写下了《登常山绝顶广丽亭》,“西望穆陵关,东望琅邪台。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飞埃。……”又望九仙山。他登上超然台,再望马耳山、九仙山,作《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间。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云雨散,今夜里,月婵娟。小溪鸥鹭静联拳。去翩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这也是苏轼少有的婉约之风的词作,满是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尽诉了依依不舍之情。苏轼难以忘怀的是这片山水,我们难以忘怀的是他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身影。这片山有幸遇见他,在文学史上留名——“前瞻马耳九仙山”,在万山丛中扬名——“九仙今已压京东”“奇秀不减雁荡”;这片土地有幸遇到他,诞生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篇,也转而安宁富足。1087年,在去县千年后,古海曲县地域又置日照镇,说明了这片土地生产复苏、人口增长,这不无受益于苏轼治理密州。时光已经匆匆走过了近千年。不变的是山,不变的是水,变化的是人间。二十几代人从世间匆匆经过来去无痕,苏轼却被深刻地记录在这片山水中。在这千年里,也有无数人踏着他的足迹,为了民生福祉,呕心沥血治理这片土地,垦荒山,育良田,战天斗地,守护绿水青山,让这片土地有了今日的富饶美丽。岁月不断剥落了长城上的泥土,却沉淀丰厚了历史的记忆,无数的故事,见证着这片土地换了人间。战争、匪盗、贫穷、饥饿早已成为了记忆,只能在史书里寻找。人们曾经忙碌着生存,如今,人们享受着生活。繁华的都市生活中,无数人也艳羡青山,居在高楼之上,看山望水,就像站在超然台上的苏轼,希冀着走进田园,返璞归真,徜徉于山水之间。文人的诗意,走进寻常百姓家。在这山岭间,道路纵横,环绕松月湖到长城岭近前的齐鲁风情5号路,像一根珍珠项链,串联了这片山区无数美丽的风景;龙潭湖水库下,红色的绿道身姿曼妙,轻盈地穿行在潮河水上,萦绕在五莲山、九仙山脚下,沿着潮河水波,直去向阳光海岸,折转进繁华都市中。苏轼的山水,成为百姓的山水,苏轼笔下的诗意,成为百姓生活的诗意。如果他在此,不知会如何去赞叹这盛世。我一直认为,很多步入仕途的文人贤达,心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志,是真正心怀百姓、会泽民生的,正如苏轼所敬重爱戴的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所以苏轼敢于站在百姓的角度向神宗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病,诉说百姓的疾苦,为民请命,以至于被排挤到杭州,也以至密州这片土地有幸遇到他。曾经,这样的人寥若晨星,如今,中华大地上,却是灿若繁星,无数人的坚守,共同撑起了文人先贤追求的大同盛世。是的,这脚下是倾圮的城墙,低头是凄凄的荒草,但历史沧桑埋入尘土,抬头是满目青山,生机勃勃的原野,鳞次栉比的农民新居,未来满怀希望蓬勃生长,这是换了人间的盛世,谱写了新的诗篇。我又怀想,如若那时,苏轼真的登上这长城岭,迎着萧瑟的北风,或许更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亦有“诗酒趁年华”之感慨,奋进当此时之斗志,让人生从这里开启新的征程,让这片土地和自己人生去完成新的蜕变。(作者笔名张浩辰、微辰,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旅游摄影协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日照市摄影家协会会员、东港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著有散文集《海上的街市》并获第二届“海曲文艺奖”,曾获刘勰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等奖项。)
海曲风韵
培养文学新人,留住城市记忆,文绘日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