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辉 | 墙绘上的乡愁

文化   2024-09-24 07:49   山东  

每每读一些回忆性的文章,我总是叹服于作者强大的记忆力,能够把成长的点点滴滴,细米薄糠地一一道来。继而会做一些反思,为什么我的记忆那么差,明明也经历过的事,却很淡很模糊呢?关于童年,甚至关于已不能用“小,不懂事”来搪塞的少年,我能想起来的,也常常是一些零散的,连不起来的片段。我只能说,我记性不好,善于遗忘。

五一过后,我和兰一起去共同好友云的根据地——邻镇西湖,为我们三十多年的友情履约。我们三人,都是附近村子的。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三个村同属库区村,都卧在日照水库的北岸,从东往西,依次是我、云、兰居住的村子。年少时我们是打不散扯不断的铁三角,后来各嫁他方,联系不似未婚时密切,但感情并没有随着时间和空间的远离而淡化。

路上,兰说,她娘家村惠家庄最近正进行一场不可估量的变化,建议我们返程时走小路,顺路瞅一眼,我欢快地答应了。那些年,我可没少到跑惠家庄,兰的家几乎就是我的半个家。因为畅达的313省道离她们村子还有一段距离,镇驻地要往东,市区也在东边,虽然我们都经常回娘家,但除非我特意去,不会像兰一样会路过我村。成家后的来去匆匆,我竟不记得有过旧地重游的时候。

返程时,车子在圈村大桥头拐上日照水库的环库路,幽静安然的柏油路取代了前些年的水泥路,一下子隔断了大道上的车水马龙。岸边的隔离网,割不断水灵灵的清凉;低处的绿化带,高处的自然山林,一派蓊郁葱茏,让人感叹无处不公园无处不桃源。

行不多久,变身向导的兰开始指点美景了。看,那个贴有“丰”字的巨大粮囤,粮囤旁边还散落着几个收获的南瓜;看这边,明月和爱心的辉映下,那茅草覆顶竹篱编的墙上,缀着几个拙朴的白色大字“惠家庄‘回家乡’”,院落后面,就是俺弟弟的创业园……

这是村前一片广阔的平坦地,记得从前,偶有暴雨成灾的年份,水库上涨,它们会被淹没水中,但水退之后,又会恢复原来的模样,土地上的生命,前仆后继,生生不息。但现在,它们已经化身蓬勃的生态广场。惠家庄,就以这样的方式迎接了我。

惠家庄坐落于向阳的南漫坡上,北高南低,西高东矮。我们沿着漫缓的村中主道一路往上,街两旁的普通民居已经像浴火的凤凰改头换面涅槃重生了!记忆里的村庄墙上,除了计划生育国家政策的宣传标语,就是村务政务的宣传栏,而如今的眼前一亮,像奔涌的潮水,对尘封的沙地一次又一次的冲击。我惊呆了。仿佛一下子穿越回了童年,心底的一根弦被轻轻地撩拨了又撩拨。

那跳上碾台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可是小时候经常追着啄我,把我吓得大哭的那只?对面窗台上那低头或觅食或斟酌如何下地的母鸡,一定和它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看它的眼神就知道了;那伸长脖子欲啄墙上挂的谷穗的大白鹅,那树下悠闲的大肥鸭,一个声音哑哑地叫着,脖子上的绿围脖闪着光,一个笨拙但忠诚地尾随着,它们,可是我曾经放养的一群中的两只?

一时间,我定在了那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繁茂的大树下,空荡荡的大秋千;那扎着小辫提着篮子摘果子捡蘑菇的小姑娘,歪着头微笑地看着你,似乎下一秒就要说出一句什么话来;那坐在窗台前静静想心事的少女,任窗上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任振翅的蝴蝶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她们,是谁的影子?高挂梁上盛着美食不知是防避鼠虫还是馋猫的柳条篮子,是谁梦想的摇篮?小男孩趴着认真写作业的那把椅子,是谁腾飞的起点?

我和兰一遍遍赞叹着艺术家的大手笔,若不是地上散落着各种绘画用具和颜料桶,还有矗立的脚手架,我真不相信这是画出来的,太逼真了!他们根据墙面的形状,因地制宜地绘出相得益彰的场景来。兰说,他们会听从主家的意见,想要什么就给画什么。

在一家超市长长的墙上,是一家和我们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小卖部,烟酒糖茶日用百货,一应俱全。水果区的绿色窗户向外打开着;一个小女孩,斜背印着红五星的军绿色书包,踮起脚跟,手把窗户,在文具区间向里窥看;门旁边的钉子上,悬挂着一块方木,上面写着电话号码。这是略矮些的平房墙,门是真实的门,电话是真实的号码。有山墙的正房墙上,上面是攀缘的爬山虎,一抹绿色投下斑驳的影子,让人疑惑是真的还是画的,不得不仔细辨认。下面继续是货架,摆放着那时那地的标志物品,什么罐头啦,点心啦,什么烟酒啦,茶杯暖壶啦,让人心里不由得一动。货架一角,竟然还摆有手电筒和罩子灯,这是可以进博物馆的物品啊,熟悉又遥远的记忆,又从沉寂的深海里被打捞了上来……

我们感叹着,留恋着,挪不动脚步,全然不顾暮色在悄悄围拢。那一串串火红的辣椒,那晾晒的鱼干,腊肉,香肠,那披挂的苇笠蓑衣,那憨态的狗馋嘴的猫,都是立体的,无不栩栩如生,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一下触感一番。

在一面“耕读传家”的墙上,专绘了一组农家生产用具,锄头,镢头,镰刀,扬场锨,搂草耙,一位一直看我们近观赏远比画选角度拍照的老人,指着一个类似弯弓的东西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吗?“牛锁头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老人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他以为我不会认识这个东西。他哪里知道,我小时候,经常跟父亲耕田耙地,蹲在牛屁股后面的耙上,两手紧紧地抓住耙齿,充当一块防止肤浅的压耙石,在父亲的牛耕号子中,那份紧张刺激,至今难忘。

老墙新颜,场景叠加。我不是记性差啊,惠家庄长街上的幅幅墙绘,是不经意的触发点,像连接过去的魔幻按钮,轻轻一按,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波浪翻卷滔滔不绝。

“乡村是没有围墙的博物馆。”现在的惠家庄穿越成功,已经成了一个网红打卡地。慕名而来的人,或许是为了找回自己出走的童真。乡愁是什么?是那一墙我们能意会他人看了也不懂的方言土语;是那一墙与生活息息相关与土地紧密相连的时代印记。

记忆是相通的,乡愁是共同的。因为兰的缘故,惠家庄,也是我温暖的源泉。再次听到兰的父母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有种想落泪的冲动,既感激又羞愧。感激的是这份历久不变的情,羞愧的是无以回报。因为幼时丧母,我失去的爱在她们那儿得到了弥补。儿子出生后的冬天,那时条件差,能力弱,还过着没有取暖设备的农村生活。兰的母亲,精心给儿子做了一身包脚的婴儿棉衣,远路兼程地让兰给送来。柔软的棉衣暖在儿子身上,暖在我的心里,不会做针线活的我,享受到亲妈般的关爱。

在要走出村子的后头,左边的整面大房墙上,草地上五彩缤纷的花儿和远处的山峦映衬着,一枝旁逸斜出的鲜果蓝莓,两只美丽的蝴蝶正从远山悠然赶来;右边,草毡饰顶的一帧巨大画框里,是朝阳般金灿灿的向日葵,仿佛那片向日葵花海的投影,又像一扇打开的窗户。两只蜜蜂正忙着传播花粉,嗡嗡声似乎清晰入耳,微风一吹,硕大的花盘也在点头致意。这融入其中的现代元素,谁能说不是我们家乡美好的未来?

要做那只飞走的燕子了,我忍不住一再回头,对着那笑脸般的向日葵,挥手,挥手……

(作者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会员、东港区作家协会创作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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