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萨迦,雪盲症和地图上的奇点|小说

文摘   文化   2023-12-04 17:33   四川  

萨迦,雪盲症和地图上的奇点


那个夏天我陷入强烈的自我怀疑中。好几次我突然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阒然无声的高原之地,空气稀薄干爽,我大口呼吸,试图往肺里注入更多氧气。窗外天空星河灿烂,几公里外的寺庙信徒开始朝佛。我的心绪渐渐平静,却被新的疑惑击中,为何我独身一人来到这里,做着如今这样一份工作?后来又习以为常接受了这一切,每天按部就班地过着生活。在深夜里,我的人生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不得不从这样一个中断的瞬间,思考这一切是如何形成的。在另一晚,我陷入同样的迷惘。那晚坐在颠簸的越野车上,我们团队从扯休乡桑培村赶往邻县的郭加乡,在经历四个小时车程后,我们尚未到达。座椅上,相互挤在一起的同事早已疲惫不堪,大家沉默许久,司机眼神空洞,直直望着前面的那一束车灯。天地之间一片黯然。在寂寥的山脉与山脉之间,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我们的车像是一只甲壳虫,披着星月赶路,孤独茫然地前行着。我掏出手机,一块发光的屏幕点亮了车内的一隅,随即我又熄灭了它。车内的空间再次陷入黑暗中,与外面的苍茫大地保持着一致。十一点十五分。我回想着刚刚显示的时刻数字,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灯光的幻影,后来逐渐变幻成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我想起上海,想起北京,在都市里,高楼灯光通明,人们从便利店出来,在夏风中结伴而行。我仿佛看见了朋友们的面孔,焕发着动人的光彩。过往时光中,我们曾一起玩闹,笑得十分开心。而此刻,随着车的蹿行,我的身体不停地摇摆抖动,干燥的空气里全是沙尘和汽油的味道,无法摆脱的还有身体的疲惫感,这种不适感让我们每一个人变得木然,不再盼望目的地。我继续停留在想象里,那些城市变得灯塔一样耀眼,我的朋友们正处在甜腻而迷人的生活场景中,我突然想到,这世界是存在心灵感应的,他们中的某个人一定正好想起了我,我一一默念过他们的名字,企图找到一种更深的回应。

我的生活陷入某种困顿中。跟我年龄相仿的几位同事,他们陆续离职,离开了西藏。像是跟小伙伴一起去郊游,他们突然走散,只剩你一人站在原地,你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又不想一直原地等着。

自那以后,我时常问自己,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小虎是我的同事,他辞职之前,我们一起去了萨迦寺。那段时间我们的谈话变得严肃起来,总在起争执,想要说服彼此。那天中午时分,我们走到萨迦寺城墙前,还在为一些宏大命题争吵不停。

“一个人知道何去何从是一种幸福的,”我笃定地说道,“这也是信仰的作用。”

“我们很多时候只是盲从,却不自知。”他讪笑道,“很多人以为自己知道要去哪里,可能只是受了周围的人的影响。另外,天底下并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所谓的信仰,也可能会消失。”

我找不到更好的话回敬他。

他的短发刚健,脸颊瘦削,露出一副狡黠的表情。他的个头要比我高些,穿着一身黑色冲锋衣,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看上去神采奕奕。那时我们正站在黑色的碉楼前,楼顶飘扬着蓝色彩旗,几扇小窗的白色香布随风飘动。顺着人流,我们从东面的门桥进入寺庙,之后我们无暇争论,用眼睛探视着四周。寺院的广场中央有一座小香炉,浓烟袅袅,白色烟雾往空中飘去。寺庙的墙是绛红色的,与僧侣身上的袈裟颜色一致。正殿门口的两座石狮高大,倒有些憨态可掬。我们往里走,进到八思巴宗师所建的幻化大殿。在晦暗的大殿里,空气里四溢着浓郁的酥油味,远处的酥油灯忽明忽暗,大堂内端坐的金色佛像尤为显眼,墙上挂着年代久远的佛像唐卡,走廊里挤满了当地的藏民、远赴而来的信徒、游人,他们一边拜一边走。我们按从左往右的顺序游览寺庙,走到经书墙时,大家都停下了脚步。十几米高的经书堆得像一堵城墙,上面是一个个格子,全由经书堆砌而成,蔚为壮观。一个声音从心底跳出来:这里曾是藏地的中心。我遥想到,在那鼎盛时期,这座远离拉萨、日喀则的寺庙,代表着藏地佛教的最高地位,接受着雪域高原上藏民的朝拜。僧侣传经送法,辐射着整个藏地,信徒从四面八方赶来,手捧着供奉之物,

从寺庙出来,我们绕着萨迦县城散步。一入秋,山上白雪皑皑。雪的渲染,让这样一座小城变得圣洁空灵。我们去到一家藏茶馆,点上一壶三磅的甜茶,再加两碗热气腾腾的藏面,几个牦牛肉包子。我和小虎开始新一轮的争执。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我完全忘了新的辩题是什么。我听他讲到周遭环境的变化对人的塑造,讲到地理位置的限制造成藏地的封闭,包括恶劣的气候和飞旋的沙尘,再讲到圣地求富的丑恶嘴脸的财主们。听到他不断地重复说道,在不确定中一个人拥有更多的可能性。这就是他要强调的观点吧。他说话时目空一切,仿佛真理在握,竟让我毫无辩驳的欲望,我懒得再多说些什么了。

在告别晚宴上,我再次浮现出这种感受,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你也会离开这里的。他们举杯对我说。透过满盛美酒的玻璃杯,朋友们绯红的脸让我有些恍然。

他们各有去处,而我离开这里,又能去哪?

后来我频频自问时,总会想念这群可爱得过头的人。最早离开的是阿彩,我跟他没那么熟。他的归宿令人艳羡,他谋得了内地一家省级报刊的职位,前途可期。

小贵是为了爱情走的。那个谈了七年的女朋友,在武汉等他。他走之后,他所在的那间办公室变得异常安静了。之前经常听到他们嘻嘻哈哈的打闹声,现在是一片死寂。阿贵是带着大家的祝福走的。我们以为这会是一个美满的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可他回去之后,立马就跟女友分了手。

小虎是最后走的。陶玥比小虎走得早几天,她是我的工作搭档,我们经常一起外出采访。她性子又直又急,跟我有几分相似。我们相互戏谑调侃,彼此都不会往心里去。她说要回成都,这让人出乎意料。她是藏二代,父母在西藏工作了三十年。我们本来以为她会沿着父母的生活轨迹,在西藏工作直到退休。可如今她父母的身体都不太好,前几年回了内地养老,现在她要回到他们身边,照料他们。

我们这群人,每走一个,就像一张桌子缺了一个角。我的日常生活突然改头换面,蛰伏其中的种种徒劳、盲目和重复,一下子全都涌现了出来。迫近的真实不断提醒着我,我像是踩在污泥塘里,越想挣扎就越陷得深。

过完这个夏天我二十七岁了。我习惯淡忘生日,成年之后我开始讨厌过生日。我依旧重复着自己,在没有外出采访的日子,准点来到杂志社,用不知所谓的词语,写一些不知所谓的报道,这不是贬低,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如果把我的署名换成其他同事,也没什么不同。长期以来,工作中的新鲜感逐渐消失殆尽,甚至连难以对付的挑战也变少了。一切都让我倦怠。

我还没想好下一站要奔赴何处,但很快就想到问题的反面,为什么要离开?我看到许多新入职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天南地北,相聚于此。比起我们来,他们更张扬,更有活力。他们彼此之间很快就交上了朋友,就像之前我们那样。我惊奇地看到,他们身上还葆有天真,很容易感动。

我们的领导是新调任过来的,自信满满,想有一番作为。好几次,在开会快结束的时候,他压低了声调,用一种柔情的目光扫视我们,他说出下面这些话来,显得饱经沧桑,又像是在传递生命之爱的福音。

我们可以大声说出来,就在这里,在我们的办公大厅,把我们写稿遇到的困难,想不出来的词汇,断句不清晰的地方,都可以大声念出来,其他人听到这些问题也应该去回应,去帮忙,有什么理由我们不相互友爱呢?好好想一想,我们才是真正的家人,我们每天相处在一起的时间才是最长的。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被自己的情绪感染着,说不定二十年后我们还在一起工作,还在这间办公室里,大家就像现在这样坐着,想到这些画面难道不让人感动吗?

我看到对面正坐着那些新入职的同事。他们中有两三位陷入了某种沉浸的氛围,眼睛里闪烁着微光,像是在认真感受着话语里的词语。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们来自天南地北,有着不同的口音,不同的饮食习惯,在祖国不同地域中的朝阳中成长,身上洗礼过不同的风俗,持着各自顽固的偏见。我们的相遇是极其偶然的,所以我们的离散,正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而他们会成长,会像我一样,再听到那些话语时,心中激不起任何涟漪。我止不住会去想,他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告别呢?

小虎回内地之后,跟我发的消息又变谦逊了。他说回到平原后,低山反应让他难以招架,多眠,经常一睡不醒。他去体育馆看了两场球赛,人山人海的喧嚣场面,让他感到恍惚和不真实。他问我这边怎么样。我告诉他,现在街上穿着鲜艳户外服的旅行者少了一些,变冷清了一点,再等几天,国庆节要到了,又会有一大波游客赶来。我记得去前年那些日子,街上年轻时髦的游客远比本地人多,他们一来就占领了这里,仿佛这是属于他们的城市,等假期过后,他们又像风一样被吹到了喜马拉雅山麓的另一边。

国庆节我又去了一次萨迦寺,是跟高中同学李磊去的。他来旅游,见面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把我弄懵了:“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他完全不知道这个问题有斧头般的威力,我支吾着回答不上来。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侧头跟我说话时,镜框会反射出金属的光亮。

一路上,他不停地问我问题,我猜想他看过一些西藏的风景观光片,还有关于西藏的畅销书,那里面总把西藏形容得无比神秘。一连几日,他都处于高亢兴奋的情绪状态,我跟随他的目光,跟着他一起打量这片新奇的土地。他看到了什么呢?一路走来,峭拔的群山、平顶的楼居、庄严的佛寺、身披绛色袈裟的僧侣……或许这些让他惊喜,让他感受到异域文化的巨大冲击,可它们在我眼里早已平平无奇。我试图理解他的感受,想象自己是第一次处在这皎洁碧蓝、一望无际的晴空下,呼吸着清新微寒的空气。刚开始我感到放松惬意,开始欣赏所处的环境,比如在街道或者在公园散步,背后总有隽美的自然风景,随即我感到失落,他可以乘坐第二天的飞机离开,之后会在相机里翻阅西藏的风景照,向朋友炫耀此行的经历。而我只能困在这里。困在单调、毫无变化的生活中,任由麻木、迟钝和倦怠的情绪一次次侵扰我。

我没有想到更好地处置生活的办法,但很快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从李磊那里拿到了许闽的手机号码。她是我的高中同桌,我曾暗恋她许久。在我心中,那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女形象。

我给她发了短信,发了一个调皮的表情,让她猜我是谁。

没想到她直接说出我的名字,反而把我吓了一跳。后来她说知道我要了她的电话号码。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发了张近照给她。照片里,白云绵绵,从湛蓝的湖里升起,我站在戈壁滩上,强烈的日光让我皱着眉,表情木讷。她不知道这是海拔三千多米的西藏,问我是不是出国了。我讲述了自己大学毕业后的经历。她对我从事新闻行业感到惊奇,说这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工作。而我惊讶于她完全离开了职场生活,因为身体不适,她在家里开始了数月的调养。

我接着发了一些照片给她,有终年积雪的山峰冰川、蜿蜒奇险的江河峡谷、碧绿的湖泊和荒芜的戈壁、古老的寺庙和念经的喇嘛,通过我的讲诉,她说她似乎已经走过了西藏的不少地方。可我不是这样想的,许多在现场的感觉她完全不能体会,她感受不到海拔的高度,感受不到太阳曝晒的气味,感受不到耳旁呼啸的风声,寒冷刺骨的气温和干燥的空气,也感受不到我多么想要逃离这里的心情。

逐渐地,分享日常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才发现,生活中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小事,如果不被诉说,它们转瞬即逝就会消失,正是它们代表了生活的喜怒哀乐,填满了时间的空隙。不知道何时开始,我会为她的开心感到开心,会为她的烦恼感到郁闷。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和她会如此亲近。

有一晚,我们聊完天,望着夜空,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我猜想她知道我喜欢她,她对我也是有好感的。

我开始畅想未来。将会发生一些对话,她会问我,我对她的感情,对她的珍视,对未来的设想。如果她问我会不会为了她离开西藏,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会。

接下来的好多天,日常生活中对于我,是一阵接一阵温柔的眩晕。我时常翻她的自拍照,想象她见我后露出笑容时的模样。我会告诉一些特别的经历,比如我们用太阳灶烧水,需要不断调整拨弄角度,以此适应光照的变化;高原上只能用高压锅煮面,那玩意儿发出的呼呼声,会让你害怕它会立马爆炸;赛马节上,牧民们一展好身手,而其他人带着小毯子,摆上零食和甜茶,当作郊游。我想,她一定会很开心听我讲这些的。

高原的秋天比北方的秋天更萧瑟。那阵子我在做一个关于交通建设的新闻专题。我们的采访团队离开城市,离开乡野,一直深入到人迹罕至的山谷。在日光之下,天空纯净无垠,山峰延绵不断,高原上的自然景观如此原始粗粝、赤裸纯粹。远处是灰色的山脉和石砾,近旁是一条蜿蜒的公路。我们就是为拍公路而来的。我沿途拍了许多照,等着回去发给她看。

越往山的深处走,越是寂静,人很容易进入到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中。视野里,公路是寰宇之间唯一能见的人造痕迹。苍穹大地上,人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可人又是如此伟大,蝼蚁般的人,勤劳不停在此劳作,克服了多少寂寞和困难,才缔造了一条奇迹色彩的铅色丝带,横亘于大地之上。

行车时海拔不断上升,过了海拔四千以上的高度,眼前的景色全变了。纷飞的大雪从天而降,我们完全进入了雪的世界里,山脉之间的线条消失,融成了一片片没有边界的白色。我们的采访车跟在铲雪车的后面,越往山上走,雪就越厚。铲雪车行动缓慢,我们的大部分时间用在等待上。从车窗望出去,雪已经重新塑造了整个天地。雪没有方向,从四面八方刮来,带着不竭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远处飘来,又在空中飘舞很久之后才缓缓降落。往天空望去,天上是一团团深邃的阴云和雾气。

我们从车里出来,打开车门的刹那,所有的平静在顷刻间消失了。狂暴的冷风带着疾驰的速度穿过身体,呼啸的声音在耳边骤响。我眯着眼睛,雪在视网膜里白得刺眼。往前走,每一步都那么艰难,每一步都需要做出极大的抗争。搭档往前踏了两步,把话筒递向采访对象,我看见被采访的人慢慢从视野里消失了,他融化在茫茫的白色中,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出现。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疼醒的,脸上阵阵灼热感让我感到刺痛。我看到镜子里的脸变得绯红,一小块小一块皮肤开始结痂、褪皮。眼睑红肿,日常的光照十分刺眼,就在我凝视发神时,一行眼泪缓慢地从眼角处滑了下来。我得了雪盲症。虽然症状几天后就会消失,可我心情变得十分沮丧。我的视力是模糊的,在手机屏幕上翻阅许闽发过来的信息,字是一团团的,看不清楚。但很快我又感到欣慰,回想起过去一段时间,总觉得自己过得很孤单寂寥,可这种感觉已经消失很久了。一直以来,我鼓励着自己,要独自去面对生活的挑战。那些朋友离开后,我觉得茫然,感到自己身上没有力量去应对,而现在,我又从亲近的人身上重新获得了力量。

谁能想到,形势急转直下,突然之间我跟她失去了联系。

似乎那个默契刚刚达成,我表达了对她的喜欢。接着,一切戛然而止!如果她是不喜欢我的,为何表现得如此亲近,又为何不能直接告诉我。我怀抱着巨大的憧憬,倒数着离开高原之地的时日,可这一切突然间就停下了,像一个猛烈的急刹。

有几个早上,在梦醒时分,我心脏有些震疼的感觉。不清楚是因为缺氧,还是抑郁难过。我并没有拥有过她,现在我却失去了她。此前我还有离开西藏的动力和决心,而顷刻间化为乌有。

我再也无法联系到她。她把我的电话拉黑了。我换了号码打过去,对方接起来就挂了。在回想里,我自己都感到迷惑,甚至会认为她并没有真实地存在过。

她像一个黑洞一样,完全消失了。我心中生出许多怨恨来,恨她的隐瞒。同时我更多地感受到一种无力,我意识到自己再一次陷入了沼泽般的境地,我无法逃离此地,我没有了离开的力气。我愈发孤独起来,跟之前的朋友联系变少了,也没兴致结交新的朋友。

可笑的是,生活还在继续。本以为我对日常工作丧失热情,但实际上本并不是这样,工作总会带我去新的地方,开始一些新的思考。

天气回暖,深秋的一天,我接到工作安排,打包了行李,跟科考队一起去山里。说起来,这次工作是有保密性质的。年初科考队到过西部县界相接处,在两座山周围,检测到了奇怪的磁场,估计山体蕴藏着稀有金属矿产。这次我们带上了更多的仪器,摄制小组也带上了无人机,打算再做一番探索。

我们雇了牧民做向导,三个当地人,加上两匹马,驮我们的设备和器材。早上七点,我们往山上爬。牧民走在前面,他们小声地用藏语交谈,走在最前面的年龄大些,不过可能也还不满四十岁,他脸上结着黑色硬痂,身上有股很重的酥油味,习惯走路时把食指放在嘴里。后面两个显然是小青年,穿着紧身牛仔裤,笑起来声音爽朗、天真无邪。他们可能还没成年。

早上的天光青蓝,晨曦与暗夜之间有一道分明的界线,一边浑黄,一边深蓝。随着时辰变化,我以为那股浑黄会往上蔓延开,击退幕布般的深蓝,以蓬勃之势占据天空。可没想到后来是两种颜色搅在一起,天空变得炽白而浑浊。

科考队的五六个人走在前面,他们彼此之间不说话,也不和我们小队说话,大家各自为营,低着头爬山。山是没有路的,或者说哪儿都是路。脚下是石子、细沙、赤黄的草皮和短荆棘。我们几个队员开始还聊着天,可后来说话太费力了,大家喘气喘得厉害,都没了力气,大家自顾自地往上爬,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开。一度我爬得很快,停下来的时候,听见心脏咚咚咚跳动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好像整个山谷都在回响着我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时间的流逝感是很弱的,往上走的路很相似,甚至连四周的山形也很相似。我想,只有找到某种标记,才能更好地找到时间的刻度。我仔细打量着山的岩体,页岩石的花纹不断变化,由粗到细,由横到纵。在历史的某个时刻中,它们是否经历了雪崩,或是山体断裂,之后才露出这些粗粝而迷人的纹理。也可能是被风吹的,风像刀刃一样,一层层把它们销形蚀骸。

前面的人在等我们。在一个开阔的平地,领队拿出餐布和餐包,取出早已装好的几个铝盒,里面是卤好的牛肉和鸡腿,码放得整整齐齐。另外一个大的塑料袋装了不少馒头。在野外吃点东西实在艰难,风太大,大家围成一圈,怕沙尘刮进来。大家潦草着往嘴里塞东西,匆匆结束了午餐。这时我们才发现,原计划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已经走了五个多小时,远远超出了预期,估计还得走上一个小时,才能抵达目的地。吃完饭后大家准备休息一下,在原地坐一会儿,蓄下劲,我找了块军绿色帆布铺地,把衣服盖在身上,居然睡着了一小会儿。

下午两点,我们到了指定地点。或者说我们走到了路的尽头,来到了两座山的跟前。山没什么特别,跟周围的其它山长得相似,跟我们矮小的身躯比起来,它们显得过分巍峨。山体裸露,布满了赤黑、灰褐的岩体。我们开始干活,飞手拿出无人机,启动后升到半空。无人机飞到山腰的时候,在那停留了片刻,拍了一些照片。接着无人机往山顶飞去。在屏幕里,整个寰宇变得渺小,我们像是陷入在一块微缩地图里。等到无人机再往上飞,我们看到两座山体的背后,地形像是一个弧形的涡旋,在水塘里荡起的两汪涟漪。

“不好!”飞行手喊了一声。刚升到顶,无人机就失去信号,急速往下坠,自动返航也完全失了灵。他手忙脚乱地操纵一通,也没能阻止坠落。无人机像断线的风筝,摇曳着飘落下来,很快不见了踪影。

在失望中,大家沉默着。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什么,但什么也等不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不可能发生什么转机。我们把无人机的背包收好,与来时不同,里面空空荡荡。在另一边,科考队的收益也不大,他们收集了一些石头,说金属含量并不高,并不是什么稀有的矿石。

天气阴沉了起来,之前的晴空消失得无迹可寻。面对无功而返的结果,大家沉默着,选择沿原路返回。

队伍稀稀拉拉,我倒是精力充沛,走在前头,跟在牵马的几个牧民身后。那几座山,已经被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我们走后,它们依旧矗立于此。

下山的速度要比上山快多了,有些路段,是一个斜坡接一个斜坡,我们用手撑着地面,脚并着滑下去,几秒功夫就降到了山坡下面。可这样对衣物的耗损太大了,没多久我就发现鞋子的鞋头脱胶了,裤子的膝盖处也破了道口。

越往下走,天气越发晴了起来。下午五六点的光景,太阳直射着,像大中午一样。走着走着,我发现牵马的不见了踪影。本来他们是走在我前面的,转了个山头,我跟过去,却没见着他们。我往下探望,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沿着河谷往下走了。我站在那,屏气听周围的声响,似乎下面有人的声音,似乎声音又是从某个远处飘来的。

站了一会儿,后面也没人跟上。我努力克服着心里的恐慌,想让自己镇定一点。我想了想,之前上山的路是记得的,索性就继续往前走。我下了一道道山坡,将眼前的景观与记忆里的相对照起来。我一边走,一边回想刚去的两座大山,它们如今已在崇山峻岭之外。

走在一片平地间,阳光拉长了我的影子。这片地如此平坦,上面布满了黄白相间的鹅卵石和沙砾,像沙滩一样。我确信自己没有来过这里。茫然地往前走着,突然间,耳边响起奇怪的嘶嘶声,接着是几声啸叫,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我还在困惑中,脚下骤然响起一阵窸窣声,转瞬间,三四只野兔飞奔而过。把我吓了一跳。我扫视了周围,发现在不远处,四五只岩羊正往山上爬,它们浑身灰褐,跟石头颜色相近,难以察觉。我一边宽慰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又想到万一遇到野熊怎么办?我之前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如果在这里相碰,恐怕我连跑的力气都没有。

我屏息凝气,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我试图让思绪飘远一点,忘记当下危险的处境。我想起早上的出发地,在山坳间有一座矮屋,我们绕过它,迎着一天的朝阳往山里走去。那时候,我身边有结伴而行的同事。我的思绪接着飘,飘到了城市之中,在某个交谈的场景中,我会提及这次的登山经历,夸耀着说起自己在海拔五千五百米的地方呼呼大睡。一瞬间,我又闪回到这里,闪回到这片辽阔的高地之上,太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足有五个我那么大。但我又觉得自己不在这里,如果我死了,这里的一切照旧存在,并将永远会这样存在下去。我扫视四周,遥想到远古时节,在人类之前,这片土地肯定也是如此,依旧被阳光照耀,山体表面依旧被无数石子沙砾覆盖着。

我突然想到许闽,在一阵阵的悲落和失望中,我被强烈的忧愁击中,她的名字从心底浮现。我真的有过跟她心心相印的时刻吗?

为何她现在为何杳无音信了。接着,我想起她之前在家调养身体,但不至于完全不理睬我。我诅咒她最好是得了绝症,死掉了才好,也只能是这样,才不回我的消息了。一瞬间,我被这邪恶的念头吓坏了,赶紧念着罪过,念起藏地的六字箴言:“嗡嘛呢叭咪吽……”,我想要赎回我的愚蠢和糊涂。在内心里,我不希望她会离开这个世界,我又害怕这过失的诅咒会是真的。

我一步步走在这荒野之地,像走在世界的尽头,活着的体验仍是如此强烈,似乎在用力地提醒我,以上这些都是我荒谬的想法。

回想起来,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感到寂寥,感到空洞,想要去抓住些什么,等到这股寂寥慢慢淡去,那些空洞里重新生长出许多东西来,让我明白自我也没有那么重要,这些念头在此刻再次浮现上来。

我继续往前走着。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头,一边继续往前走。我下意识地想做点什么。我掏出手机,没有信号。从刚进山时就是如此。我点开手机地图,我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圆点,我把这个点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它始终停留在我们刚出发的位置。

一边走着我一边在想,我们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像我们这样的世人能抵达神吗?在藏民的信仰中,他们日复一日地转山,将人的踪迹都化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圈。他们手里摇着转经筒,在风的加持下,一切都在以离心之力在运动,保持着某种匀速。生命本身,在旋转中变得神圣而庄重起来,一切都在旋转,天空中星月在旋转,地上的山、湖在旋转,我们也在旋转,这一切就是宇宙的奥秘吧。




2009年,西藏日喀则白居寺







小说:张茂‍‍‍‍‍‍

摄影:任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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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人 theCreator张茂‍‍

张茂,青年写作者,作品散见于网络和文学期刊。现生活工作于自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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