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赛坐在烛光前问我,这个小院子,你怎么找到的?我说,就在我家附近,常常来吃饭。柏林不知道为什么下馆子越来越卷,周末不预订完全吃不上好的,这个也是临时能找到的最好的了。赛赛说,挺好,吃什么不重要。
是,吃什么不重要。服务生自顾自用德语给我俩介绍餐食,我们点点头,完全不追问。赛赛坐在我眼前,恍然隔世的感觉。彼时彼刻,我想起鸽子,她在里斯本机场送先生Peter去泰国,她说,这些年完全也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人与人告别会不会再见,都不是百分百的已知数,就很伤感,总想要大哭一场。
离别如此,忽然有朋自远方来,就坐在我面前,也想要大哭一场。赛赛说,咱一起过除夕。我和April说,来,一起过除夕。April说,好,20号前一定赶到。
三年了,忽然可以踏出国门,第一波能走动的朋友,迅速抵达。“咱一起过除夕”、“20号前就赶到”,是怎样大的安慰啊和动力啊。
于是小年夜买了一天的菜,大年夜一大早就起来,砸椰子,炖鸡汤,准备了十个人的年夜饭,都舍不得点中餐厅的外卖,就想要从买到洗再到煮,全部自己亲手来。
中国人一年最重要的一顿晚饭,以前在父母身边时,并不珍视,烦过节,如今却开始觉得,传统少不了,仿佛是一种职责,不煮,其他人可能就过得潦草和孤单,就必须要煮,好似一个大家长,尽心尽力地煮,准备很多很多菜,很多酒,煮一些平时觉得很麻烦的菜,要好好张罗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
家宴的气氛总是很轻松,某个菜盐放多了,也没事,跟大家说一声,咸了,锅里有饭,可以就饭吃。外国人喜欢凑热闹,他们并不明白春节的意义,只是想着那一口北京烤鸭。吃饭、添酒,一晚上热热闹闹。今年大年初一赶上我的生日,朋友们在零点前捧着蛋糕来,12点一过,切蛋糕、吹蜡烛,还是去年为我庆生的那拨人,今年还多了赛赛和April。一群人用立拍得拍了很多照片,粘在冰箱门上。赛赛从北京给我带了件中式红袄,大年夜换上,正合适,吹生日蜡烛的时候,被围绕着,觉得自己红光满面。
第二天白天结伴去了Berghain,赛赛很多年前去过,他跟我吃饭时穿着Dior,来Bergain从头到脚借了一身衣服,可以看起来破烂一点。想起理茶跟我说,赛赛出席活动穿得非常贵公子,以为他穿了爱马仕,赛赛说,就是优衣库。在Berghain也是,身处一个暗黑的techno club还是优雅得卓尔不群。April直呼大开眼界,如果不是被我们带着来,对蹦迪兴趣不大的她来柏林一定不会来探索Berghain。她说,来了才明白什么是真正自由和性感的柏林。
因为站着煮了一天饭,我腰有点直不起来,赛赛第二天要飞里斯本,我们下午4点就从Berghain出来,但舞池里,看着朋友们玩得开心,我还是努力直了直老腰。赛赛说,大年初一就在震耳欲聋中度过了。
家宴的时候,外国人问,我和赛赛、April如何认识的。我们娓娓道来:十几年前去澳大利亚出差的时候认识的。April是赛赛介绍认识的,从此成了密友。人和人之间,缘分还是格外奇特,复杂的人际圈,有些人,没有丝毫利益关系,而且相隔十万八千里,依然是可以请到家里来促膝长谈的朋友。
赛赛问,你怎么找到这个院子的?我说,我都在柏林住了5年了,很熟,走路都不看地图。他说,也是不容易,异国他乡,settle了下来。我说,是的,看似不那么困难,时间一转眼过去了,但其实也不太容易,一开始,连字都不太认识。但我从未真正感到孤独,哪怕一开始谁都不认识。人生里那种莫大的陌生感对于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让我觉得不枉此生。
April是无话不谈的女朋友,是我写作时的长期缪斯。在伦敦相识,她因为中央圣马丁给的宿舍太小,大哭了一场,我们在伦敦China town初次见面,大吃了一顿葱姜蟹,从此向彼此袒露。她就是那种条件很好的女孩子,家境好、质素高、非常聪明,长得美,还特别有想法。她说,2022年,第一次对人生产生了消极的想法。租了外滩的房子做画廊,结果上海封控,装修变得遥遥无期,房租倒是要付,睁眼就是一个月几万块要付出去。April说,你看我,为了在东亚做生意,都留黑长直了。钱难赚,屎难吃啊,Jane! 她就是长相非常甜美,有一些方面也大条、迷糊,但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门清,特别有行动力的一个人。
2022年,彼时在上海的她还是决定立即搬去新加坡,退了上海的公寓,只保留一间画廊。在新加坡一直住酒店,觉得可能也很难一直住在新加坡。年底到纽约出差。她说,浦东机场,连灯都没全开,很萧条啊,Jane!你没有经历过上海的那几个月,简直是心理创伤,到了纽约,都没有雀跃起来,第五大道上也都不再游客如织,这个世界不似从前了,很怀疑。直到去了迈阿密,Art basel Miami,第一天没去,第二天就发现好的作品都卖空了,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恢复了,立即精神百倍起来。
April柏林时间6点起来,开始电话会议,她是那种看起来骄奢淫逸的作派,但非常上进,好学又勤学,没有一天是停歇状态。来柏林,她随身行李有三个,她说今年都会是这种nomad的状态,住在行李箱上。上海的公寓退了,新加坡的房子还没租下,各处走动,她说,她在上海要好的一位女朋友也是如此,决定去美国上个短期课程,但也没决定会住多久。很多人正在经历悬而未决的人生阶段。我说,看上去是很麻烦,但其实有选择的人生,还是比一直过得一尘不变要有意思。只是你们都需要一个仓库。
她说,已经旅行两个月了。我说,那就在柏林小住,休整一下。我们闲逛、去我喜欢的小酒馆吃饭、坐在家里聊了三年没聊透的天。虽然April的话题里有很多是我在欧洲生活已经甚少触及的方面,但我依然很喜欢从她身上获取一些观点。其实友情也禁不起异地,距离的问题,让很多过去的朋友开始渐行渐远,甚至不再能理解彼此,很多有朋自远方来,都会以一些隔阂收场,但April还是让我觉得是一个很知心的存在。她说,谈恋爱层面,我和赛赛其实是一模一样的人。我说,洞察力惊人啊你。
我们去百货公司柜台看珠宝,她说,之前丢了一个没戴过几天的戒指,挺贵,也觉得肉疼,但事已如此,旧的不去,也不会想着看看新的,而新的的确更美,以前都没有关注过这牌子。我说,有这样心态的人,永远都不会自找不开心。April爽朗地笑,开心刷卡,吃饭的时候,戒指在她的指间闪耀,她说得对,如果不是丢了旧的,也不会买到这枚新的。旧的不会回来了,没有理由罚自己不快乐。
我们去Boros看展览,Boros是柏林最大的私人美术馆,她没到柏林就嘱咐我买票。这栋密不透风的房子,足足五层,以前是纳粹集中营,后来成了苏联红军监狱,50年代又成了存放古巴香蕉的食品仓库,再后来成了充斥着毒品和性爱的fetish派对俱乐部,90年代被取缔。再后来被藏家夫妇买下,成了私人美术馆,主人夫妇就住在美术馆的顶层penthouse,凯特布兰切特最新的电影Tár就在他们家取的景。
有April这样的专业人士在,看展、逛gallery也更有收获。她跟我分析新锐艺术家的哪些点是可以在市场上收获更多商业价值的。我们去August大街的画廊,她一眼相中南非年轻艺术家Brett Charles Seiler的作品,一问,果然受欢迎,展品全部都卖空了。April创业初期就一直关注年轻艺术家,在上海呆了几年,日渐成熟,还开了自己的画廊。
我有整整三年没见过她了,年夜饭的晚上,客人门都走了,她留到了最后,帮我收拾碗筷,跑去楼下扔垃圾。她和赛赛能来,我非常高兴。赛赛挑没有椅背的椅子,在角落里坐下,为他人行方便。年夜饭,他俩是最远道而来的客人,但更是最亲近自家人。
吹生日蜡烛的时候,他俩就坐在我的身边,脸上洋溢着亲切和心安,这样的情谊,每每想到,都值得我老泪纵横。April说,生日赶上大年初一,会是幸福的一年。我想着,那顿年夜饭,他俩能来,就坐在我身边,我已然感到幸福繁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