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我的好朋友说:我觉得自己是一滩烂肉

情感   生活   2023-04-05 21:02   德国  

我20岁出头的时候认识的女朋友兰,20年前搬去了美国。兰比我大三岁,认识她的时候,我们都大学毕业不久,初入职场,她貌美条顺,是集团董事长秘书。我多年以后去美国,住在她家,她一边系围裙,一边说,还是20岁出头时候的体重和腰围哦。她一直笑意盈盈,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甜美姑娘。那时候,腰围依旧少女的兰,已经生了一个儿子。


上个星期,兰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你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欧洲青少年足球职业培训的事儿。一转眼,孩子从小毛头变成了少年,今年都14岁了。他从6年前开始学习踢足球,越踢越入迷。现在一个14岁的少年,每天早晨5点,雷打不动起来练球,有种要把足球当成未来职业的势头。


兰说,我给他弄去了私立学校,他没去几天,就要求回公立学校,因为公立有足球队。足球是目前他唯一的兴趣,但纯兴趣好像已经喂不饱了。兰说,你知道的,孩子真的那么有热情,当妈的,也不好阻挠,有梦就得要追啊。只不过,美国没什么足球文化,真的要走职业道路,可能还需要来欧洲见见世面。她说,拜托你帮我问问好不好?至少暑假,可以让他来青少年的足球camp试一试。


兰这些年唯一发的几个朋友圈,就是今年她儿子在清晨练球的视频,当妈妈的,很为儿子的自律和热情感到骄傲。我在电话里跟她说,你可真是个开明的好妈妈啊,不强迫儿子走academic,考名校,将来当医生、当议员的路线,还支持他当职业足球运动员呢。兰说,哪儿啊,我当然希望他就是当业余爱好踢踢球,锻炼锻炼身体,顺便赢一点比赛,但不要耽误学习,将来还可以凭足球的特长进斯坦福啊!


我笑,揶揄她,果然还是东亚妈,如意算盘打得响。兰也笑,她说,但我这种想法不好让他知道的。只是兰内心又清楚:孩子虽然很有热情,但能有几个人能成为梅西呢?只不过,让他去一趟欧洲,认清自己的水平,回来如果可以安心好好念书了,这一趟也值得去,以后他也不会感到遗憾。他一个14岁的孩子,现在热情那么高,自律得不得了,不好泼冷水。但青少年想法多,变化快,academic的路,最好也不要断。


我于是第二天找了在欧洲足球俱乐部工作的朋友问了一下大致的情况。反馈就是,14岁,年纪太大了。要进青训营已经很难,除非是已经被球探选中的天才。如果纯是暑假来踢球,那就是夏令营,旅游性质,球技也不会有多大提升,不会对职业道路有什么重大的影响。进不了青训营,还是不死心的话,也得搬到欧洲来,慢慢等机会,美国的高中就别想上了。


我如数将情况告诉了兰。兰听完,倒是没有如意算盘打响的高兴。她喃喃地说,那孩子可能要失望了,但我会跟他谈一谈。如果他还是执意要去,我就要跟孩子爸爸再商量商量,到时候我再做调研。


两天以后,兰的电话又来了。她说,我和儿子谈过了。我怯怯地问,他怎么想的呢?兰说,他对我说,妈妈,这世界上,梅西是凤毛麟角,我知道我自己的轻重。我只是想好好精进一下足球技术,多一些正规的培训,将来好带着足球特长进斯坦福。要去欧洲,走职业道路,已经起步太晚了,我知道。


兰倒是被儿子的反应惊到了。她说,但是妈妈觉得你这样没日没夜练球,是想成为职业球员的呢!儿子说,我也想啊,但是这道路太窄了,全世界喜欢踢球的男孩都想成为梅西不是吗?纯有热情是不够的。兰说,那要不然,暑假还是带去你德国或者西班牙,报个足球夏令营?感受感受气氛?儿子说,夏令营不会让我的球技有多少长进的,还是别浪费钱了。


兰说,你看我儿子,脑子清爽哇?我哈哈大笑,说,清爽清爽。兰说,我这辈子,目前生命里最拎得清的男人,估计就是我儿子了。我说,也许你从来不是一个tiger mom的缘故。你其实内心并不希望他当职业足球运动员,但因为他热情,你还是想全力支持。当大人并没有透露个人的期望和偏好,聪慧的孩子反而会站在家长的角度考虑问题。


当妈的,自然多多少少有,我是为你好的心态。但不表现出来,真的是太难了。我们中国人,人际文化里的边界感是很模糊的,特别是父母与子女,插手插很深的,大有人在。管一辈子的,也大有人在。我们这代人,要是跟父母谈个性、隐私和自由,通常会得来:你都是我生的,这样简单粗暴的回复。


兰去美国20年了,骨子里还是个上海女人,务实、为孩子着想。但她又不是那种典型的东亚母亲,她觉得孩子重要,但自己更重要。兰和孩子的爸爸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孩子的监护权一半一半,她和前夫住得不远。她说,男人是不大灵,但他从来没想过把孩子扔给我一个人,是个好爸爸。有段时间,兰遇到了新的感情,搬去了东岸,后来,她和新的爱人又一起搬回了西岸。她说,东岸很难适应,她的事业还是在加州,孩子也在加州。兰说,事业和孩子,不能放。男人倒是可以放。我说,脑子飒飒清啊,侬!


她说,不放归不放,但教育方式,倒是一直很尊重孩子,属于散养型。她说,我唯一会填鸭式灌输的就是:要善良。剩下的,就是尽量创造更好的条件,比如,她会把孩子弄去私立学校。但是他不想上,她也就算了。


因为兰的这通电话,我不由想起那天我和April聊天,我说,很多人觉得婚姻里最重要的爱,我觉得,其实,比爱更重要的、并且更难做到的,是尊重。不光婚姻,友情、亲情,要做到尊重是最难的。尊重的其中一环,就是摒弃,我是为你好。


这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特别是明显你觉得自己在理的时候。当然,这个议题并不包括,你自己的孩子、另一半、朋友、家人犯浑的时候,你不去插手,比如我爸血糖高,他偷吃甜食的时候,我妈就不厌其烦地劝导,这是爱。


但是上斯坦福还是当职业球员,并不是一个糖尿病人要不要吃甜食型的议题,爱和尊重的边界感这时候就是模糊的。我想起来我上个礼拜,和April之间,有过一次非常intense的对话,这样的对话,印象中,之前是没有的。


毋庸置疑,April是我非常好的朋友,我们不住在一个城市,但还是那种见面可以形影不离呆上一个月的朋友。她是一个非常聪明、能换位思考,万事三思而行的姑娘,特别是遇到比较judegmental的人,April会化身“战士”,输出观点。当她意识到自己也judge了一件事、一个人的时候,会第一时间做出反思,因此,她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好朋友。


我们在柏林住在3个星期后,去了伦敦,又在伦敦呆了10天。期间,April每天都在push我创作,写文章,当我们对一个事情产生观点的时候,她说,Jane,你不如写一篇。有时候,她还会梳理提纲,建议标题。她也不管我听没听进去,一直非常敬业地催我写稿。


我可能是听进去了,或者被施加到了压力,有天晚上,她出去社交,我一个人在家津津有味地浏览珠宝网站,听到门口有动静,我下意识立即切换到了ever note。我打趣到,被你吓死了,像念书的时候,教导主任忽然出现在身后。


April回国之后,我们还是每天有联络,她还是会不遗余力催更,她自己工作也是排得满满当当,直到,有天晚上,我跟她说,安东尼出去参加活动,他说有几个公关提起我。然后我说,我可能过得太闲云野鹤了。加上那天晚上,我心情低迷,我加了一句:但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是滩烂肉哦。


我们的争论,出现在烂肉感这个话题之后。April忽然跟我说,Jane,我觉得柏林太社会主义了,我甚至有些担心你。柏林改变了你,几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会judge的上海女生,你只跟差不多的人的交朋友。而这次遇到你,你看待任何事物的眼光都是开放的,柏林shape了你,这是好的。但是,这个地方,太不鸡血了,你不该那么早就“冬眠”。(她这样说,我也懂,柏林的冬天,的确很难让人不抑郁)你设立的多住一个城市总是好的目标,这个阶段已经达到了,可以去定下一个目标了。也许伦敦、巴黎,甚至考虑回到非常忙碌的状态。并且,你应该密集创作。


April跟我说完这些话的当天,我并没有缓过神来思考这些话,她一直是我的鸡血型的女朋友,因为热爱艺术,她每天可以看无数展览,非常ambitious,一直视实现自我价值为人生的最重要目标。但是,我意识到,我其实依然被这些肺腑之言伤害到了。


我自己觉得自己是滩烂肉的时候,我要的是情绪价值啊。而且,所谓的“冬眠”、“荒废”,别人觉得不好,但是我自己的选择。过了几天,平静之后,我跟April又有了一次长聊。


我跟April说,好朋友间无心的judge,还是会让我难过。其实我遇到过有些在上海过得“精彩”的人,跟我说,你干嘛那么早就搬去欧洲,欧洲多无聊,遇到这样的人,我多半就“关你屁事”结束对话,但April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很难仅翻个白眼了之。烂肉感,每个人都时而会有,人的自信心都是时有时无的。时而感到烂肉感,是对自己的生活全盘否定吗?当然不是。


我花了5年的时候,在一个异国他乡渐渐安顿,我拥有了崭新的生活,这当然不是一滩烂肉可以办到的。但这期间,孤单、不安全感、焦虑时不时会浮现,特别是过去的三年,能跟家人、朋友见面的机会甚少,人的意识形态,也因为环境产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这地方人们对物质淡漠,而我,还是一个到了伦敦,就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的人,但我依旧过着,我自己感到很满意的生活。我不需要再多住一个城市、或者有稳定的content calendar、拓展新的创作形式、多出几本书等等来证明。我理解人长期身处内卷的环境,每个人都想方设法脱颖而出,成为一个强者,但是,我离开,就是我更喜欢我现在的生活。


其实,虽然此刻我把和April之间的对话过程写下来,但真的不知道从何写起。好朋友不再是嘻嘻哈哈、一派祥和,而是直面对彼此的不认同。我跟April说,我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嬉皮士或者住去瓦尔登湖,我依然会在半夜津津有味地浏览珠宝网站,但柏林已经悄然改变了我,人生中的优先级,与5年前,一定是不一样的。


说到催更,我也跟April说,我不需要一个图书编辑或者公关女士。创作仅是我的情绪出口,一直都是,仅此而已。


在我直抒胸臆后,April真诚地我说:我觉得我要向你道歉,就是我太着急去找solution而忽略了你的感受。当我觉得自己是一滩烂肉的话,我可能更多想要听到朋友的鼓励以及理解,而不是所谓的ta认为的解决方案。我可能有一种娘家人的参与感,不是说我在质疑你的选择,而是说你可能可以有很多选择。


我又一次流了眼泪。但这一次,跟上一次她说担心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说,我的确需要她,坐下来跟我继续聊这个话题,而不是独自消化,我需要她陪我go through。我不是要表达委屈和不满,是我觉得,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是彼此的镜子。而且,我一点不会担心,因为经历过这样的对话,我们会心生嫌隙。


由此,我也需要反思我自己,有没有因为娘家人的心态,觉得朋友deserve better,而去judge别人。


April说,这就是好朋友存在的意义。April还说,其实,交朋友最重要的,不是嘘寒问暖,一直提供情绪价值,或是酒肉穿肠过,而是发自内心地真诚相待。


这句话,让我醍醐灌顶,迫切想要写下来。也许是我一直没有把写作当成产品,有些真的触及灵魂的话题,我不想写,觉得很难,或者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但,是我勇敢的女朋友April给了勇气,让我更真诚地表达我自己。


我一直称April,刘缪斯,她过去那些年,给了我很多灵感,提供了看待事物的不同角度,她的聪慧让我安心,也让我更不怕被看穿或是变得更透明。她虽然性格超卷,但她又是一个轻松的个体,我们经常捧腹大笑,滚到一起。我想起她坐在我家里,大声读着我的《写过的爱情》,“369我也有朋友是因为关在一起,在苍茫、无聊的时刻,生出了长厢厮守的信念,觉得世界荒芜,不如作伴。” 疫情一结束,what the f**k. April立即补充,让我觉得忍俊不禁。


April今天说,Jane,写作真是你的gift,无论你是用它写出赚得盆满钵满的产品,还是让自己酣畅淋漓的作品,我都会为你摇旗呐喊。


有友如斯,夫复何求。


Hi Jane
When it’s written It’s g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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