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韩东
特约编辑:山风
再 见 妖 精
中国地质大学
李世伟
德义老汉的孙子出生了,乳名叫丁儿,德义老汉喜欢得很,哪怕他六岁还不会说话。十哑九聋,可他不聋,就爱听故事,一听就笑,然后便安稳睡去,醒来也不哭闹。家里人带丁儿去看哑病,郎中对着脖子摸了半天,又让他张嘴。
“没事儿,就是说话晚。”
丁儿的父亲脑袋一歪,问:“傻子?”郎中咂嘴摇头。
德义老汉杵了下儿子歪着的脑袋瓜子,说:“胡说,机灵着呢,比你小时候聪明。”
回家后,德义老汉找到自己的老友,也就是村里的教书先生说这事。
老友说:“这是大器晚成。”他觉得老友说得对,给丁儿取了大名,叫孟晚成。巧的是,没多久,丁儿会说话了。第一句话就是“爷爷,再给我讲讲山上的故事吧”。
祖父一直给丁儿讲的故事,都是关于后山的。穿着绿色绮罗的女人,身边常跟着一只狸猫;会唱歌跳舞的蓝色小人,顶着各色帽子的侏儒,还有长须高个的汉子。尽管一切像极了美妙的故事,但德义老汉仍是告诫他:“后山是不能去的,那些都是妖精,会给小孩子喝甜味的酒,直到喝醉。醒来之后的小孩就会变成花草,不能回家。”
丁儿曾问过母亲,这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母亲手里的活不停,只随口说这是很久之前的事,自己也不清楚,总之是个故事。
既然是故事,那就不必太过考究真假,注意情节就足够了。
德义老汉是个木匠,常上山去找木料。丁儿问他,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德义老汉笃定地说是真的,并表示亲眼见过,而且经历过。随后,丁儿就缠着祖父给他讲在后山碰到的妖精。
德义老汉说:“和你妈妈讲得一样。”
“妈妈没见过,万一是假话呢?爷爷不会骗人。”
“是啊,不骗人。”
他把丁儿抱起,放在膝盖上,咽了一口唾沫,表情平静,说起那句遥远而清澈的“很久很久以前”,一潭死水要泛起回忆的波澜了。
他永远记得,自己曾于山中迷失,在隐起的月亮下,伴随自己的啜泣声出现的手持绿色灯笼的窈窕女人。本身,他就对那些藏在山林之中的妖精心向往之,尤其是化作花草的故事,在他眼里分外奇妙。记忆伊始,家中人口从未有改变,村中也从未有老人离去。他所钟情的花草生长于土地之上,春生秋败,即使被牲畜啃食,也未曾出现痛苦之色,反而留下一股清香,不用多久又生出嫩叶。成长于如此环境,儿时的德义老汉并不知死亡究竟为何。不知死,也不知生,自觉一切皆为如此。
孩童特有的好奇之心,让他对满月时银白色的土地意味索然,转而对月初月末时头顶那一弯淡黄色边缘颇有兴致。稍有月光洒在地上,门口就变得高高低低,如山峦一般让人沉浸。他常坐在门槛上,指着一块土地说:“那里是后山。”母亲突然出现,把洗脚水泼在院子里,喊他回屋睡觉。他留恋地看一眼,水泼过的地上,撒落的尽是星星残片。
八岁那年麦秋,趁爹娘连夜割麦,我跑去了后山,想看看妖精们是否存在。当时也不知道害怕,想来,如此清奇的妖精不是吃人吃肉的,大约只要风和阳光就能活下去。
那天月亮露出不足一半,正是羞怯的时候。我痴迷于分外暗淡的月光,山上一切在黑暗中都有了生命。处处沙沙暗语,还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为伴,倒像是一群好友结伴上山,也不觉得孤独或恐惧。上山的路可以看到麦田,不过我个子矮小,眼睛刚刚露出灌木,视线不算开阔,只能看到一片平地,几个条状的人俯身前进,像蚕伏在桑叶上进食,身后边留下一串黑点。
我想,妖精大多住在山洞里,于是便往山深处走。过了山头,就到了山阴,月亮一下子消失了,路也模糊不清。我不敢再走,停下张望,感觉风是凉的,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双腿像是在那儿扎了根。没了脚步声,树木的低语便更加清晰恐怖,我笃定此时周围都是准备吃掉自己的妖怪。恐惧袭扰着我,无暇后悔,我必须盲目勇敢下去。沙沙声中响起了嗡嗡声,那是翅膀的振动声,远远的,像蚊子;近一点,像甲虫;落到附近,像蝴蝶,翅膀扬起一阵风,在我身后打了个旋。声音逐渐淡去,灌木丛之中出现一个女人,不说话,向我走来。我不敢看她的脸,低着头,生怕是什么丑陋的模样。她赤裸的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大脚趾一下下往上翘,像在敲节奏。我知道她此时在盯着我,而且还在笑,我不清楚笑的意图究竟为何。她说,抬头好了,不吓人,真的。我信了,用眼睛顺着脚趾往上捋。她身形像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烟一样的衣服,盖着半张脚面。这时,吹过来一阵风,衣服像烟一样流淌在风的缝隙里,与之相伴,夜空中的云彩也开始翻涌,月亮被隐藏。
山下的农人们因此着急,他们可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是要下雨了吗?假如可以迟来几天,那倒是会省去很多事。
德义老汉说完,叹了口气,又说:“现在我是下不了地了,年轻时,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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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伟
中国地质大学(北京)
2023级硕士研究生
· 2000年生,山东人,有作品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大地文学》等。
·创作谈·
文|中国地质大学 李世伟
责编|猫十三
版|一茗
校对|张范姝、猫十三
监制|游于艺
封面图|胡文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