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笼”到“鸽舍”:对韦伯现代性和权威观点的再探讨

学术   2024-10-06 22:00   北京  

编者荐语:
本文认为,我们身处的时代(晚期现代社会)已经不再是一个“理性化”的过程,而是一个“反思性”的过程,而韦伯的“铁笼”比喻也不再适用。现代反思性社会更加符合“鸽舍”的特征。作者从韦伯对理性化进程的两个分析维度——制度结构和个人社会行动——出发,结合贝克和吉登斯的理论,分别从两个维度对我们的时代特征、组织特征和权威性质进行了探讨。最后,作者提出了“反思性权威”,作为对韦伯的三大类型权威(传统型、克里斯马型和法理型)的补充,并创造性提出“鸽舍”的比喻。在原文中,文章花费了一定的篇幅与后现代主义者进行了对话,并进行了“晚期现代社会”与“后现代社会”、“后官僚制”和“晚期社会官僚制”的辨析。鉴于篇幅限制,编译对上述关于后现代主义的讨论,以及贝克和吉登斯的理论进行了删减。对这些理论对话感兴趣的读者朋友们,可以阅读论文原文。


从“铁笼”到“鸽舍”:

反思性权威的诞生

摘要:

近年来,韦伯关于“铁笼”(iron cage)形象,受到了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和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质疑。他们声称,这一形象不再适用于我们正在进入的晚期现代世界(late modern world)。在晚期现代,个人、机构和组织已经或将会变得具有反思性。因此,理性化的铁笼正在被打开。本文作者基本赞同贝克和吉登斯的理论,但同时也提出了两个意见:首先,这两种理论分别只阐明了晚期现代性社会生活的一个层面,因此应将它们结合起来;其次,他们认为贝克和吉登斯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缺少对可能的整合现象的探寻。作者发现了一种可能在晚期现代性中出现的、新的整合形式,他们将其称为“反思性权威”。

作者简介:
Marcel Hoogenboom:特文特大学 社会学系(现工作单位是乌得勒支大学)
Ringo Ossewaarde:特文特大学 社会学系


文献来源:

Hoogenboom, M., & Ossewaarde, R. (2005). From Iron Cage to Pigeon House: The Birth of Reflexive Authority. Organization Studies, 26(4), 601-619.


   

文作者之一 Marcel Hoogenboom




一、打开“铁笼”?


韦伯笔下的“现代性铁笼”与大型政府官僚机构相联系。在韦伯看来,铁笼不仅是一种外部现象,它同时也存在于个人心灵中,是现代官僚制和个人共同倾向的结果。现代官僚制对行为的集体塑造,以及个人表现出的特定行为,使铁笼成为可能,现代官僚制和个人行为都是同一现代化进程的结果。对韦伯来说,现代化主要是理性化的进程,即目标导向的理性的制度化。


理性化进程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制度的结构转型:理性化导致了现代社会三大关键制度的发展:现代资本主义、宪政国家和现代官僚制。其中,现代官僚制一直是其他两种制度发展的核心;二是个人社会行动的结构转型:理性化改变了个人理解世界的方式和社会行动的动机。现代世界是“祛魅”的世界,社会和自然发展不再归因于形而上学,而是可以通过理性分析来理解的制度。随着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过渡,社会行动也从传统形式过渡到目标导向的理性模式。


在现代社会中,目标导向的理性占主导地位,官僚组织能够对个人行为进行集体塑造,使得现代人成为现代性俘虏。但在多数情况下,现代人并没有把铁笼视为监狱。这里展现出韦伯社会学的“整合”因素。为什么现代个人会接受现代官僚制的支配?答案是:现代社会通常由法理型权威所维系。现代个人之所以接受“监禁”,是因为他相信现代官僚机构的决策是合法的。


近年来,一些批评家对韦伯的“铁笼”提出了质疑。乌尔里希·贝克和安东尼·吉登斯指出,必须彻底抛弃出目标导向的理性概念。铁笼属于过去,晚期现代社会的特征与其不符。贝克和吉登斯认为,韦伯与其他经典社会学家一样,研究的是“最初的现代性”(贝克)或“简单的现代性”(吉登斯)。韦伯没有预见到,早期现代化进程产生的社会行动,会产生新的社会问题,并形成一种新型社会,即所谓“第二现代性”或“晚期现代性”社会。在这种信心现代性中,现代化进程在制度和社会行动层面都出现了新转折,韦伯现代性分析的核心“理性化”过程,变成了“反思”的过程。因此,目标导向的理性铁笼正在打开,现代性的法理性官僚制将消失或被迫适应新的形式。


二、贝克与反思性现代化


贝克预见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潜在灾难性危险的未来。“风险社会”(risk society)是“第二现代性”的社会形态,它由反思性构和组织构成,目的是能够在充满意外的环境中存在。在这种社会中,现代社会制度(民族国家、现代科学、官僚制、技术)的合法性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韦伯的理性化现代社会与贝克的反思的晚期现代社会的区别是,前者旨在促进普遍的福利分配,而后者旨在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在贝克的概念中,“晚期”是指“反思性现代化”。工业社会越是现代化,制度所产生的显性或隐性的意外后果就越多,反思性意味着需要应对现代制度所产生的、不可预见的危险后果。随着这些后果逐渐为人所知、所认可,人们会对现代制度合法性产生质疑:这些后果会导致无序与混乱,因此人们需要重新选择方案,这导致理性主张之间的竞争与争论,进而引发社会批判,造成了现实生活的支离破碎、不连续性和巨大的混乱。当现代制度威胁到人们的生活时,会产生对现代制度合法性的集体怀疑,比如技术的例子。

风险不是一种客观条件,而是对现实的社会建构。尽管风险和其后果都是真实的,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宣称什么是风险;同时,控制风险的所有尝试本身,就埋下了新的和更棘手问题的种子。贝克提出了“亚政治”(subpolitics)的概念。在风险社会中,公众持续不断讨论官僚制下被避免讨论的技术。亚政治包括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规范、价值观和承诺;排除了非人格化的规定和制度化分类。风险是通过亚政治制度(重新)构建与转化,这些制度体现在个人的日常活动和非正式行动中。亚政治制度的决策,无法通过正式的法律程序和官僚规则实现合法化。但它们之所以会破坏官僚体的确定性,因为它是围绕社会建构的风险、潜在灾难和不确定性组织起来的;而这些风险和不确定性,会破坏工具性规划和官僚体制的协调与控制。

因此,贝克认为规则无法被遵守。由于官僚机构难以控制技术的政治意识,铁笼正在被打开。然而,贝克没有注意到,规则制定政治是由官僚精英们精心策划的,他们关注制定规则,和强化自己对风险阐释,进而加强控制。因此,官僚精英们在通过重新制定官僚规则来关闭牢笼的大门。但即便行政精英加强了控制,集体确定感没有恢复。那么来自内部或外部的社会运动,可能提供一些官僚机构无法提供的未来方向感。因此,这些社会运动是通过官僚精英的“有组织的不负责任”而形成的。

贝克的反思性,有助于关注晚期现代性条件下行政决策的后果。这一概念揭示了理性如何自取灭亡,因为理性化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而这些后果会威胁生命,以至于构成了一种以反思而非计划为特征的新型现代社会。然而,我们仍不知道思性制度如何能够整合晚期现代性,就像目标导向型制度曾经整合现代性那样。



三、吉登斯与反思性行动


吉登斯强调个人在脱官僚控制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个人不断增强掌握现实的能力,这有助于他们摆脱旧的束缚,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社会行动总是蕴含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在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社会行动从基于“根深蒂固的习惯”的传统形式,过渡到了目标导向的理性形式。同样,吉登斯认为,从现代社会到晚期现代社会也有类似转换,并以两个大规模理性化进程的结合为标志。一是知识的大规模传播;二是社会关系的解体、传统权威形式的消失以及个人开始独立思考。一种新的社会行动形式取代了现代性中以目标为导向的理性,这种形式可以被称为“反思性行动”(reflexive action)。

在铁笼中被压抑的存在主义问题重新凸显出来。反思性社会行动受以下问题的支配:行动者应该成为什么样的行动者,应该为自己建立什么样的身份?晚期现代世界的人们积极反思自己和他人的行动,不再将预先的理性知识视为理所当然。因此,不能再从手段与目的的关系、功能、任务或社会角色的角度来理解社会行动。当行动者必须在多种身份中作出选择。知识不再是一个无可争议的范畴,知识本身也会受到反思和怀疑。

在吉登斯的视角中,自我被建构为一种反思性的行动。行动者如何才能以科学的名义,证明对科学的承诺是正确的?对这一现象的集体意识会引发存在主义问题。吉登斯从对特定知识信念的崩溃角度,来看待“无力感”的集体体验。由于对知识的迷失,作为现代社会核心的权威机构之间的等级关系被颠倒了。在一个没有固定权威和普遍真理的社会世界中,各机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再拥有知识垄断权。毕竟,一个机构所代表的知识体系,只是众多“真理”主张者中的一个。

吉登斯对晚期现代世界的也有一些问题,尤其是从他自己的“结构化理论”的角度。在作者看来,吉登斯的分析反与这一理论相矛盾。结构化理论试图弥合物质主义者和结构主义者(涂尔干、马克思、帕森斯)与功利主义者(斯宾塞、霍曼斯、科尔曼)之间的分歧。吉登斯认为,“结构”(社会关系、制度等)与 “行动着”(个人、组织、团体等)之间的关系不应被视为“二元对立”,而应被视为“二元论”。行动着在其行动中,受到结构的“指导”;在行动的同时,行动者又巩固、改变和重塑结构。因此,结构既是日常生活中行为主体的行动基础,也是其结果。这种二元论的主要联系之一是关于自然环境、技术以及社会世界(即结构)的知识。知识使人们能够行动,同时也对结构产生影响,结构得以巩固、改变和重塑。

结构化理论是一般性理论。然而,吉登斯在对晚期现代性的分析似乎打破了这一理论。吉登斯认为现代性的扩张伴随着知识的广泛传播。通过知识的积累,个人对其所处社会世界的理解不断加深,这使他们能够反思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用结构化理论的术语来说,个体获得的知识越多,他对结构的自主性就越强。从结构化理论分析来看,这一结论有问题。从实践的角度,如果没有一定数量的制度(结构),即一定的标准化社会行动规则,行动者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我们可以认为,对结构的更好理解,可以行动着在面对选择时更加自主;但我们不能说,行动着会因结构而变得更加自主。更可信的说法是,晚期现代制度结构的发展,使行动着能够做出自己的选择。吉登斯将 “反思性”解释为一种激进的个体化形式,由此可以推出,晚期现代性中的秩序不可能实现。



四、反思性权威和“鸽舍”


贝克和吉登斯认为,在晚期现代社会中,以目标为导向的理性被“反思性”取代,晚期现代社会处于持续的合法性危机中。晚期现代制度不能再声称其代表客观理性知识,个人也不能再将知识视为理所当然。结果是目标导向的理性受到侵蚀,不同理性之间展开激烈竞争。


这种转变对决策产生了巨大影响。在现代社会中,决策是由对客观知识的共同信念所支持和规范的,而在晚期现代社会中,决策则是政治斗争(即赤裸裸的权力行使)的任意和暂时的结果。因此,打开铁笼将导致一个混乱无序的社会。但是,晚期现代社会的秩序并非不可想象。作者认为韦伯的“铁笼”是社会生活两个层面理性化进程的结果。虽然目标理性占主导地位,但铁笼(即社会秩序的稳定)并不是自动生成的。正如艾森斯塔特在讨论官僚化和去官僚化时指出的:可持续的服务型官僚制的基础,是专业自主与社会(或政治)控制之间存在的某种平衡。 整个现代官僚制主导的社会也是如此。


韦伯认为,没有某种形式的“权威”社会就无法稳定。权威是“具有特定内容的命令被特定群体服从的可能性”,并基于多种多样的服从动机,但合法性要素提供了稳定性。因此,权威是合法的权力,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对权力行使正确性的信念。现代社会的稳定,也就是铁笼本身的稳定,得益于法理性权威,并植根于指导个人社会行动的目标导向的理性。因此,由于法理性权威的存在,现代人在成为现代性的囚徒时,不会将铁笼视为监狱。

现代性的铁笼在反思的过程中被打开,法理型权威的“咒语”被打破。晚期现代行动者不再认可现代官僚制的理性规则,和规则制定者的合法性。在贝克和吉登斯看来,在晚期现代社会,制度与行动者之间的联系变得松散和不稳定。在以往的社会中,制度与行动者之间的联系是通过对传统的共同信仰(传统社会),或目标导向的理性(现代社会)来实现的;而在晚期现代社会中,制度参与的是一个获取并保持现实行动者信任的过程,而这种信任需要不断维护。因此,贝克和吉登斯认为,韦伯所定义的权威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存在的,因为在晚期现代社会中,特定群体服从于特定命令的概率非常低。

作者认为贝克和吉登斯无法感知晚期现代社会的稳定性(权威性),因为他们没有分析反思性进程的最终后果。在晚期现代社会中,制度和组织被迫应对潜在的后果和无知,因而具有充分的反思性。为了能够应对合作伙伴和竞争对手的社会行动,晚期现代组织不能再按照韦伯的目标导向理性模式来设计。组织将被迫具有高度的交流性和政治性,因此,不能再用固定规则的权威来约束其成员。

然而,这并不是说新的权威形式不会产生。在晚期现代社会中,制度不再能够从固定的理性中获得权威;但它们可以将包容相互竞争的理性主张作为自己存在的基础之一,而变得具有权威性。现代行动者服从法理性权威,因为他们共同认为这种权威能给他们带来安全与平等。然而,行动者可能也会改变不再符合他们的利益或身份的游戏规则,因此社会互动的规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社会行动者也不必想当然地接受这些规则,而是努力塑造自己的条件。他们积极地与各种来源的信息流打交道,在这种环境中,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然是,在晚期现代社会中,至少在理论上,存在着我们称之为“反思性权威”的稳定因素,这种权威可以被定义为:相信机构和行动者有能力协商、协调和代表论点、利益、身份和能力。

通过引入“反思性权威 ”这一概念,作者为韦伯的权威类型学增添了第四种类型。与法律理性权威一样,反思性权威也建立在对理性合法性的信念之上;但在反思性理性中,理性的性质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晚期现代社会中,权威决策是由规则指导的,而这些规则是由所有利益相关者在决策过程中协商制定的。因此,合法性建立在对领导者能力的信念之上的,即领导者有能力,将所有参与者的观点和利益结合成一个“社会理性”的结果。然而,由于缺乏占主导地位的固定理性和规则,只有具体的机构或行为者才能拥有反思性权威。


因此,反思性权威与卡里斯马权威一样,依赖于对具体行为者或领导素质的信念。卡里斯马权威与反思性权威的关键区别在于,前者是领导者遵循自己的规则,并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后者,领导者遵循过程中产生的规则,并努力实现他人的目标。因此,在晚期现代社会中,权威本身并不是不断协商的结果。然而,如果权威必须经过协商,那么它就缺乏持久性。与所有其他类型的权威一样,反思性权威在决策过程开始之前就已被接受,并且与卡里斯马权威一样,最终取决于控制者的“光环”。

如果现代制度、行动和权威所具有的目标导向的理性已经消失;那么,反思性权威会塑造新的组织和个人之间的共生关系。在晚期现代性中,组织将不断改变形态,适应其顾客和员工不可预测的反思性行为;个人也会被反思性组织所吸引,他们需要反思性组织来创造主观真理和自我认同。反思性权威迫使制度和个人建立一种类似于“鸽舍”的反思性关系,来弥合他们直接的相互依存关系,并为晚期现代社会提供稳定性。“鸽舍”是由整个反思性制度和行动的复合体构成的:这个复合体的特点是“进入”和“走出”笼子的亚政治过程。


五、探索“鸽舍”


现代社会向晚期现代社会的结构性转变,是从理性化向反思性现代化的转变。从法理性权威向反思性权威转变时,法理性组织也将转变为反思性组织。为此,必须设计不同于经典韦伯的新概念和运作方式。

反思性组织不会建立稳定的关系网络;而是通过对集体意识进行整合,使其成员结成临时联盟。反思性组织面临着成员伦理观念的分歧和冲突。接下来,就是让成员实现对组织状况的集体理解,进而团结他们。如果组织成员能够理解他们生活中所面临的挑战,那么就能动员他们并获得力量。只有通过组织成员的自我诠释、自我观察、自我发现、自我发明的实验,反思性组织才能具有凝聚力。也就是说,衡量整合的标准,是其成员是否有能力为自己创造未来。反思性组织不是设计出来的,也不是对现有制度的一种改进,而是晚期现代社会的社会必需品,就像法理性组织曾经是现代社会的必需品一样。

现代官僚制既是民主的守护者,也是民主的威胁。类似地,反思性组织既促进民主,因为这是一种非正式的临时组织形式,对制度和技术环境反应迅速,因此反思性组织产生了进一步的民主化,因为它们迫使官僚精英认真对待普通民众和社会需求,并进行公开交流(如公开听证会)。反思性组织对也可能对民主构成威胁,因为反思性权威建立在个人素质之上,属于具体的、不受到社会批评的行动者。


韦伯研究
除非你执著于世上不可能之事,否则即使可能的事情也无法做到。——马克斯·韦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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