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著名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人生总结之书《钢琴课》中文版于8月上市后,吸引了不少媒体的关注与报道。
9月28日,上海译文出版社邀请翻译过多部麦克尤恩作品的资深出版人黄昱宁、著名作家小白和资深书评人贝小戎,和读者一起走入这部麦克尤恩的总结之书,感受历史如何走过普通人的一生。
三位嘉宾从媒体宣传的“自传性”这一点展开讨论,接着从叙述角度分析主人公罗兰和他身边的女性角色,最后落脚在个人生活与时代的关系上。
今天,译文君与大家分享这场活动的精彩内容:
黄昱宁:我们知道麦克尤恩先生今年已经是76岁高龄,而且他在当代文坛上属于非常多产的作家,一直保持着非常勤奋、非常高频率的出版速度,《钢琴课》又是一本在他的写作生涯当中字数最多的作品之一,差不多30多万字的一个长篇小说,而且这个小说里面的年代跨度非常大。我们为什么说是大历史,因为这个小说的背景从二战一直跨到前两年全世界流行的新冠这样一个历史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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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长段历史跟伊恩麦克尤恩本人的人生轨迹也是完全重合的。小说主人公罗兰出生于1948年,而伊恩麦克尤恩也是出生于1948年,如果细读的话可以发现很多人生轨迹和历史时期发生的重要事件,都有交叉有重叠。所以大家翻开这本书,哪怕没有经过任何广告,没有经过导读,你都很可能意识到它是题材比较大的,带有一定的自传性质。这本书出版之后,英美评论界给它的标签也往往说是自传性的小说。
贝小戎:
时代背景就像你的皮肤一样,衣服可以脱掉,但是皮肤脱不掉。
贝小戎:中国人对这种所谓的大历史应该比较熟悉,像《活着》还有《繁花》都是大历史,《繁花》写的是改革开放时代,麦克尤恩这本书写一个人的一生,从他出生一直到他70多岁,他经历过的事情好多也是我们经历过的,像古巴导弹危机,包括柏林墙的倒塌。
一般认为我们关注小人物的故事就是很日常的,就像刚才视频里面麦克尤恩自己讲的,我们觉得大历史跟不同人的关系是不那么密切的。但是麦克尤恩这本书里的人,这些事件确实也不是所有大的政治事件都跟他有关系,有的对他有直接影响,有的他只是提到。
历史事件总归有作家以它为主题创作,而且人也不能脱离自己的时代,我以前经常跟人说黑格尔有一句话很有意思,就是人不能脱离他的时代背景,时代背景就像你的皮肤一样,衣服可以脱掉,但是皮肤脱不掉,所以这个时代在你身上会有很大的烙印。而且不单说每一件、每一年,有一个宏观划分的话就是三代人,里面不止是主人公罗兰的一生,他写到他的岳母的成长,以及他自己,还有他的孩子,这里其实写到他的孙辈,所以每个人的时代经历也是不一样的,他父母那一辈生活是很苦的,战争对他们的影响特别大。对于他这一代,他觉得是很幸运的,他说他处于时代的围裙之中,是受到时代恩赐的。他的孙辈也很惨,工作不太好找,房价比较高。他们中间这代人觉得生活还是比较幸福的,大致也有一个三代人的描写。
黄昱宁:
麦克尤恩是一个对社会生活参与非常高的作家,他笔下个体经验和大历史交融得非常自然。
黄昱宁:这部《钢琴课》,虽然没有人认为这就是自传,但一般认为是他最具有自传色彩、最具有自传性的小说。里面也确实有一些比较鲜明的东西,比如麦克尤恩自己人生当中有一个非常重大的事情,就是他在年纪很大的时候才认了一个亲哥哥,他才意识到存在一个失散的亲哥哥,就住在英国,就住在离他并不遥远的地方,而父母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为什么会有一个亲哥哥。也是因为他的母亲经历过两次婚姻,这两次婚姻当中还存在一个私生子,当时她只能把这个私生子送走。而这个情节几乎原封不动搬到小说当中,成为罗兰母亲的一个经历。有了这个之后,这个故事很容易被打上一个自传体的色彩。
但是我们也看到里面有很多主要情节,很明显是虚构的,你可以看出跟他的人生关系并不大,尤其是我个人觉得在写作技巧上特别厉害的地方,就是个体经验和整个历史交融的几个点都非常自然,你看得出他的企图,比如古巴导弹危机,还有柏林墙倒塌,必须跟人物命运有交融,但是这些人物都是小人物,他并没有直接决定历史,他当然不是关键人物,怎么把历史和人生结合在一起,他有很多用心在里面。
小白:
所有在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大事件,都构成他的心理家具。
小白:我觉得它不是特别自传体的小说,因为我读到中间有一句话印象非常深刻,是他在评论他的前妻阿丽莎的一部作品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他说一个作家记忆当中存在很多心理家具,这个心理家具既没法放置,在当下的生活中已经没法把家具放置在那边,但是你也没法转售,没法把这个事情告诉人家。所以这样一种心理家具他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我觉得这个小说核心问题就是这句话,就是心理家具,他把在人生当中构成非常重要的心理上的动机、原因写出来了,但实际上并不是说自传性的把事情写出来。而这些动机,包括刚才小贝说的历史大事,所有在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大事件都构成他的心理家具,包括他人生经历当中的一些东西也构成他的心理家具,他把心理家具作为小说的基点来写。
《在切瑟尔海滩上》
《无辜者》
他在以前的小说里,包括《在切瑟尔海滩上》《无辜者》,他的那种内心的东西我们已经看到,但是看那些小说的时候这些家具藏得很深,我们没有看出来,但是在这部小说里我们能很清晰地看到,所以它在文本意义上是一个自传体小说,你读这个文本不能索引他的自传人生,你不能像红学家一样考证曹雪芹生活当中事情和它对不对,但你可以在他以前的文本当中找到心理痕迹,跟这部小说当中写的东西是对应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它也是这样理解的自传体小说。
小白:
麦克尤恩对笔下的失败者充满感情,他在为一代人写一部《情感教育》。
小白:从战后开始一直到21世纪,整整半个世纪欧洲的经济是起飞的。所以在这样一个和平的、大家都在追求利润的时代写了“罗兰”这样一个人物。但这个人物首先在苏伊士运河期间,他们家在利比亚海外部队,聚集在营地里面,他也不读书了。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觉得生活是自由自在的,这构成了他童年时代第一个心理上的动机,从此觉得人生就应该自由自在的,不要受那些约束,他后来的人生基本是这样过的,一直是不想在固定一个地方,也不想受各种各样的规矩、纪律的约束。
很多评论都会把这本书跟前段时间讲平凡人生的几本小说去比较,但我觉得这部小说最好的比较对象就是《情感教育》。这部小说里提到过三次《情感教育》,两次是说主人公读《情感教育》,一次是把“情感教育”作为单词写到句子里面。所以我觉得这个小说从某种程度上想完成福楼拜在写他那部小说的时候想完成的工作,就是为一代人,为他那代人写一部《情感教育》。福楼拜的《情感教育》也不是说教育他的情感,而是人生中的各种经历、外面世界的变化,带给主人公心理成长的过程,是一部成长小说。其实这部小说跟十七十八世纪经典的成长小说是有变化的,因为从福楼拜开始,成长小说的概念已经变化了,他是写一个失败的人生,写一个人(福赖代芮克)非常优柔寡断,非常软弱,非常迷恋他不可能得到的一个女人,他的生活当中一直不断的失败、失败,在每次选择关头都失败了。但我觉得罗兰这个人物,在这部小说里跟那个人物非常接近,他也几乎是在第一次性经历之后,书里面有这么一句,说这个女人彻底改变了他的大脑,从此他对世界的看法,经过这样一次情感经历之后,完全发生改变。
但是他跟福楼拜的人物又有不同的地方。在这部小说里,罗兰也像福楼拜那部小说一样,也是一个失败的人生,但是福楼拜在写他那部小说的时候就已经非常自我怀疑,他给乔治桑写信说他怀疑目前的构思是错的,错的最重要一点是这个人物太不讨喜,没有读者会喜欢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物读者无法共情,无法投入情感,所以他一边在怀疑,一边完成这个小说。但是在《钢琴课》里面,麦克尤恩对这个人物充满感情,给了他很多正面的、善意的、不是那么残酷的写作。
黄昱宁:后面还安排了一个拯救者达芙妮。
小白:对,包括他跟世界的和解,包括跟他相处过的每一个女性的关系当中他的态度、他的想法,都展示了这个人身上美好的一面,也不是把他写得那么失败,所以他对这个人物还是充满了情感的。
黄昱宁:对,他还是解决了当时困扰福楼拜的问题,怎么让这个人物既失败又可爱。
贝小戎:
小说家可以在平行世界里,让你看到人的各种可能性。
贝小戎:视频里有很重要的概念,是讲了偶然性对人的影响,以及有一个平行世界的概念:如果没有发生这个事情会怎么样。因为人生是无法试验的,我们没法知道,假如当年报考另外一个大学,选择另外一个专业,我去另外一个城市上学,或者我跟另外一个人结婚会是怎么样,小说家就可以来一个人生实验一样的,比如他有一个兄弟,他觉得他的兄弟虽然小时候就被人送走了,但他还过得挺好,他养父对他也很好。
整个小说也告诉我们什么是幸福,大家从世俗的角度来说觉得这个人比较失败,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叫做随波逐流,优柔寡断,或者没有做过自己的决断,都是逆来顺受的这种。他30多岁的时候,在孩子刚七个月的时候,他老婆就走了,这时候你有三种选择,第一你自己带孩子,接受现实;第二你再娶一个,他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第三是等她回来,希望也很渺茫。其实还有第四种选择,你去找她,我要起诉你,你应该有抚养孩子的义务。小说家给他安排只有三种选择,就是说他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但他自己后来过得挺好,跟《情感教育》的主角一样,他这个人也有丰富的精神生活,虽然是一个不成功的诗人,但他也是在正经杂志上发表过不少诗。
他虽然逆来顺受,但是他有他的生命力在,他热爱生活,包括他喜欢的诗歌也是起到一些作用,在别人的葬礼上读两句诗,他姐姐觉得这个挺好,等后来他姐姐去世的时候再来读一遍。他的文艺生活对他还是起到了帮助,虽然他很穷,但是他很知足。他虽然渴望自由,但是有了家庭之后,他也就把孩子带大了,还挺知足、挺自豪的,我能把孩子喂大,自己还能去买花儿,他自己也说他像一个家庭主男,他也不觉得丢脸,他说在别人看来可能这是一个很丢脸的事情,但他觉得这是一个很英勇的行为。所以麦克尤恩让你看到各种人生的可能性,就像一个平行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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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昱宁:平行宇宙这个概念挺有意思,都在说这到底是不是自传小说,实际上某种程度上就像他的平行宇宙里,他想象另一个人的自传。这本书我也是这个感觉,这个人物看到最后你会越来越喜欢他,虽然是第三人称,但第三人称完全是罗兰自己的视角展开的,其实一直恪守这个视角,并没有跳出去,这里面没有上帝视角,没有进入另外一个人来看罗兰。所以我们看到的很大程度上是罗兰自己怎么看待自己,可能会存在着一些,你如果仔细看的话,视角是受限的,你肯定有一些是不是真的他眼里的这些事情,完全是他叙述的吗?这个我们可以打一个疑问,但总体上这个人物比《情感教育》里面的人物可爱多了。
黄昱宁:除了罗兰这个人物,小说里很重要的,既然说是情感教育,实际上罗兰的一生,重要的线索或者主线,其实跟他的几个女人关系非常大的。所有的事件,从第一章进入钢琴课的情境里面,接下来交叉叙述他的另一个事情,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阿丽莎的出走,这两条线花的笔墨非常多,然后再慢慢铺开,罗兰和阿丽莎两个原生家庭也非常精彩,里面有很多对称的关系。在这样一个故事架构当中,几个女性角色是非常重要的,每个女性都有很大的讨论空间,可以有争议的。
小白:
在作者和罗兰的双重视角下看待小说中的女性,才更准确。
小白:我看下来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部小说整个叙事都建筑在罗兰这个人物的视角上,在罗兰的视角背后还有一层叙述者的视角,可以说是在双重视角的透视下你怎样看待小说中的女性。就像黄老师刚才说的,即使完全在罗兰的第三人称视角,他的叙事也是有点偏差的。你仔细看,第一次钢琴女教师跟他发生的那场有点不伦的情感生活,他说是钢琴女教师主动勾引他,所有的叙事,而且到最后两个人年老再次见面,那个钢琴女教师也是说她主动表达、主动勾引、主动命令他怎么样,但实际上你从头读这个小说,就发现有疑问,几乎第一页还是第二页,他说第一次走进钢琴教室的时候,就闻到了女教师身上的气味。当时还是11岁,他们俩进入情感关系的时候是在后面14岁左右,但11岁的时候他进入教室就已经感受到钢琴女教师的女性魅力,后来他们相处的这段生活,真的是像小说叙述中所说的那样,是这个女教师主动的吗?这里你就看出这是叙述受限视角下讲述的故事。
包括他后来对第二个太太,一开始非常不明白她为什么走了,又非常怨恨,甚至后来想要毁掉她。但是等这个女作家的德国出版商把书寄给他的时候,他读了这个小说,那一段写得非常好,其实麦克尤恩是把自己对文学、对小说的观点白送给他,让他来讲他怎么读小说,其实是麦克尤恩的态度,但你可以看出来他非常懂小说,非常懂文学,罗兰是文学素养非常高的,他还是个诗人。他说他读完这个小说之后就原谅她了,他把原谅太太的基点放在读了她的作品之后,他还引用奥登的一句诗歌。我觉得应该是指奥登在写纪念叶芝的那首诗里面,但这首诗里这段话其实是删掉的。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说我们崇拜语言以及能够与语言在一起生活的人,我们可以原谅这些在生活中有这样那样毛病的人,只要他写得好,大概是这样一句诗,但这句话是被删掉的,你不知道奥登为什么删掉,现在基本检索不到,只能在牛津出的一套诗集的注解里面看到怎么删掉的。在小说里,麦克尤恩让罗兰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就是非常专业的读者才能第一反映引用的是奥登的诗歌,其实他赋予他很高的文学素养。
贝小戎:
女性可以选择更关注自己的成长。
贝小戎:其实很有意思,书里面他也借别人之口讲到,阿丽莎抛弃孩子的事一般都是男作家做的,而且不会被骂,现在是女作家这么干的,还有人问麦克尤恩小说一上来就写两个坏女人,不怕读者怪罪你吗?他说我后面还有达芙妮。其实他里面还讲到另外一个诺贝尔奖得主多丽丝·莱辛,她也干过这种事情。
从麦克尤恩角度来看,你可以看到他对女性解放还是比较支持的,这里面写到母亲那一辈,其实他妈妈是被他爸爸家暴的,他姐姐很支持他妈妈赶紧离婚,他觉得他妈妈是特别软弱的人,对她充满了同情,因为他爸是一个军人,他对军人整体上都有一个,他们虽然有规则但是没有道德,他们纪律严明但是比较粗放。阿丽莎母亲也是,对她也不太好,她母亲当年因为去德国写一个报道没写出来,比较失败,比较怪罪于她女儿,认为自己过早结婚。阿丽莎其实对罗兰也是有一些安慰或者开导的,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阿丽莎跟他说你不要恨钢琴老师,如果你恨她的话,你永远也得不到解脱。对于这种抛弃孩子的女性他也不是一味的谴责,这里面也是两分法,她写出好的作品。这个世界就是有两种善的冲突,并不是说她做了坏事,她选择关注于自己的成长,做出一些牺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觉得是可以理解的。
对于他母亲那一辈,像他岳母刚开始只是普通的打字工人,她自己想成为一个写报道的人,本来觉得她找的这个德国人是一个英雄,但是后来发现他并没有干过多少反纳粹的事情,这个老头儿也一直讲真相是怎么样的,但是没有人关心,大家都觉得自己受骗了,可能人生就是如此,真相就是这样。
黄昱宁:
麦克尤恩书写钢琴教师和妻子,是对传统叙事的性别倒置。
黄昱宁:我作为一个女性读者和女性的写作者,我在看麦克尤恩这本书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作者下笔的时候,有的时候某些地方也会有点如履薄冰的,因为他要处理的前面两个“坏女人”,这两个角色在世界舆论环境当中,都要比前十年、二十年更严苛,如何看待这样一些女性角色。
我作为一个女性是这么看这个问题的,我们看过《洛丽塔》,成熟男性如何引诱少女,如果性别倒置一下会是什么样,麦克尤恩这个某种程度也是一种倒置。还有阿丽莎的出走,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在男作家身上几乎可以成为一种轶事。我要说的是,你可以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说,你不能认为女性这样就不可能,既然男性有这样的情况,女性这样的情况我们当然也抱以同样的理解,这个理解并不代表我认同,我完全可以跟大家立场相反,但至少我面对这样的情况是有的,你首先要直面它。同时,即便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女性主义本身也可以存在一个反思和反省,而不取消它的复杂性。不是所有的女性主义的作品,都应该无条件的歌颂它,认为这里面的女性角色就应该是高于男性或者怎么样的,这样是非常浅表也是非常简单化的,女性也可以“渣”,也可以犯错,当你对此产生同样的理解和批判,可能才是我们想象中比较合适的一个女性主义的态度,而不是为了美化女性角色,去取消她固有的复杂性。
小白:我是觉得麦克尤恩在罗兰的身上,展示了一个女性以及女性主义最可以对话的男人,你可以跟他对话,他可以跟你和解,他可以跟你共情,他可以给你足够的同情、足够的理解、足够的支持,已经展现了这样一个男性,就是罗兰这个人。但是即便这样,他也有很多不理解的东西,他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跟儿子一句话都不说了,从此把他隔绝了,他有很多很多不理解的,他也始终没有理解这个钢琴女教师,这个心理家具在他心中的位置,他一直也没有理解。他甚至表现出对女性主义的抗拒,最后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点,阿丽莎这个小说,因为她被LGBT群体攻击了,所以他写这段的时候,当然我们这是把潜意识讲没了,不应该这样做作品分析,但这是潜意识,这个潜意识就是,这位罗兰或者这位叙述者对阿丽莎说,我是这样一个同情、理解、支持你们的人,你们都没法跟我对话,那你们这样下去也会遭到别的攻击,遭到LGBT那个群体的攻击。其实在这里有那么一点点对女性主义微妙的抵抗,你会看出所有的叙述当中有同情、有支持、有理解、有顺应,顺应这个时代,顺应这种思想,顺应你们这种立场,但是也有轻微的抗拒。你得从他的视角去观察他怎样写女性,怎样塑造这些女性,从双向的视角。
小白:
从《钢琴课》开始读麦克尤恩是最好的入手点。
小白:这个小说我读得非常投入,首先它好看,麦克尤恩的小说我全读了,而且有些读了不止一遍。我觉得如果一本麦克尤恩都没有读过的话,从这本读起是最好的入手点,然后反回去读比较困难的,这本是比较好解读的,因为作者已经非常积极正面的给你打开很多进去的口子。
这本小说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因为我也是这样一代人,我们这代人从有点动荡的时代——当然没有书里那么动荡——走向更繁荣的社会。所以你看这部小说会有很多打动内心的地方,包括他的人生选择,他思考的东西,而且20世纪下半叶所有发生在世界上那种遥远的大事,都构成了他的心理家具,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是战后一代青年的共同感受,你看新浪潮电影就看出来,新浪潮电影很明显已经把历史事件和个人内心体验在镜头上就是并制的,对这代人来说整个世界的事情都是跟他内心相关的,麦克尤恩在这里,这样的历史成为他个人的心理家具,成为他个人经验,这是60年代那一代人的共性,他把这个共性写出来了。我们虽然不是生活在欧美,但我们也有,我记得小时候整天看《参考消息》《世界之窗》,你对这些事情非常关注,它会给我内心各种各样的震惊。你读这个小说会体会到这样一个时代,你会跟着罗兰一点一点有一种挫折感,到最后又和解,又担心怎么把伤痕累累的世界交给下一代,这种感受我们都能体会到。
黄昱宁:
虽然《钢琴课》有一点作家谢幕的姿态,但他还在坚持写新的作品。
贝小戎:我们一直觉得社会是进步的,但是疫情或者网络上的这种仇恨,麦克尤恩是比较悲观的,因为你知道的那些应对方法其实都是无效的。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政治家应该是有所作为,包括他在冷战的时候是一个左派。所以这个书的结尾显得过于美好,他觉得幸福就是一大家子团聚,甚至有血缘、没血缘的都对你很好,都很亲,大家都是家人,幸福最后的落脚点就是这个,因为这几年我们杂志也是做过关于孤独传染的封面,尤其是老年人比较孤独,阿丽莎自己一个人住在很偏的地方,我们这个年代有一些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了。
麦克尤恩也是特别关注科学的人,但是他也觉得科学好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他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搞创作,闲下来还可以写诗,他这里面讲到他的好朋友说创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你还是要尝试,另外从家庭生活的角度来讲,他讲疫情期间觉得外面乱得不得了,但是还有很多家庭团聚在一起共度艰难,他觉得这是很好的事情,可能大家慢慢会有体会。书里还有很多温馨的回忆,比如他爸爸对他有不好的地方,但是也教了他很多好玩的事情,还有就是他跟他岳父一起喝酒,一个70多岁的老人写这种事情,你慢慢地也会有一些共鸣。
黄昱宁:后面那个看上去非常美好的结局,这也是麦克尤恩自己心境的真实反映,他2018年来了之后,我们接触的也是正在进入晚年的麦克尤恩,他的整个家庭生活,我觉得他早期在“恐怖伊恩”之后,最后也是慢慢与自己达成自洽的。
贝小戎:他说还要再写两部。
黄昱宁:我们从《钢琴课》里面感觉到他好像已经有一个谢幕的姿态,他那么完整的回顾他的人生或者他的时代,实际上他还是在写,所以这应该不是他最后一部小说。
我特别想说的是,麦克尤恩在写作《钢琴课》那段时间里,正好在疫情当中,但是他的整个心态和他最后的那种态度,比如亲情的重要,爱的重要,这些东西在他生活中,我们有非常亲身的感受,因为他曾经在疫情中也和我们编辑(联系),实际上是问候我们所有人,他想到几年前来过中国,那几个人他都记得,他就是想问问你们好不好。收到这封信我们都非常感动,这种感觉跟我们在《钢琴课》最后看到的结局情绪是非常一致的。确实在一个急剧变化的世界,可能这也是唯一能够让个体平静的办法吧。
【新书预告】麦克尤恩新书 What We Can Know 将于2025年9月在英国出版,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