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物理学》:一部留在画面外、永远沉默的人的故事

文摘   2024-11-04 12:03   北京  

2023年,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凭借小说《时间庇护所》斩获国际布克奖得主。诺奖得主奥尔加·托卡丘克称赞其“在很多方面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从一开始就在读他的作品,我知道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将有趣的观念、奇妙的想象力和完美的写作技巧结合起来。”刚刚在国内引进出版的《悲伤的物理学》是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另一部重要代表作,由北京外国语大学保加利亚语教授陈瑛根据原文直译,本书也是近年唯一一部直译引进的当代保加利亚文学作品。本期邀请大家共读《悲伤的物理学》,一窥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的文学世界。

格奥尔格·戈斯波丁诺夫 Georgi Gospodinov

《悲伤的物理学》的叙述者“我”自童年起患有“移情综合征”,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人、任何物体的意念中,如蔷薇、灰山鹑、银杏树、蜗牛、6月的云彩、秋番红花、早早开花的樱桃树,甚至是一场雪……有时候我是牛头怪弥诺陶洛斯;有时候我是进入太空的小狗莱卡;战争时期我抛下了一个女人;我看见了自己九个月大的父亲;本世纪初,三岁的我被遗弃在一个磨坊里;一个世纪后,我被当作一头公牛,在一场斗牛表演中被杀死;我成长在社会主义时期的保加利亚;我是一名作家,在特异功能消失之前,把家族和周围世界的悲伤,把那些必死、速朽、易碎的东西,都记录在了这个时间胶囊里。
以下文字摘自小说的开场,在1925年保加利亚某个热闹的乡村集市上,叙述者进入了12岁的祖父的记忆里,跟他一起在帐篷里观看了一个牛头男孩的表演。读者跟随作者的指引,就此进入作者筑造的迷宫,叙述者的三代家族故事由此展开:






我出生于1913年8月底,性别男。我不知道确切日期。他们观望了好几天,看看我能不能活下来,确定之后才去给我做了人口登记。他们对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夏天的劳作已近尾声,他们得收割地里各种各样的作物,奶牛下崽了,他们围着奶牛转。大战已然开始。我熬过去了,之后又斗过了水痘、麻疹等幼儿常见疾病。


我作为一只果蝇,出生于日出前两小时。我将在傍晚日落之后死去。


我出生于1968年1月1日,性别男。我能记得1968年自新年伊始到结束一整年里所有事情的细节。可是,我却想不起来我们当下生活的这一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我甚至都不知道现在是几几年。


我一直在出生。我仍然记得冰河时代的开始和冷战的结束。恐龙灭绝的情景(在这两个时代里)是我所见过的最难以承受的事情之一。


我还没有出生。即将来到这世上。我负七个月大。我不知道子宫里的这种负时间如何计算。我在长大,长到(他们还不知道我的性别)橄榄那么大了,一克半重。我的尾巴在逐渐回收。我身体里的动物正在离我而去,朝我挥动着它那逐渐消失的尾巴。看来我被选中做人了。这里黑暗而舒适,我被系在一个移动的东西上。


我出生于1944年9月6日,性别男。战争时期。一周后,我的父亲就动身去了前线。而我母亲没奶水了。一个无儿无女的阿姨想带走我并照顾我,收养我,但是他们没把我给出去。我饿得成宿成宿地啼哭不止。他们给我嘬在葡萄酒里浸泡过的面包,权且当作奶嘴用。


我记得我出生了,作为一株蔷薇,一只灰山鹑,一棵银杏树,一只蜗牛,6月里的一片云彩(这段记忆很短暂),哈伦塞附近一朵浅紫色的秋番红花,一棵早早开花了被4月里一场晚雪冻僵了的樱桃树,作为冻僵上当了的樱桃树的雪……


我即我们。


魔法师


然后,一个魔法师把我的小小鸭舌帽从头上一把抓了下来,他的手指从帽子上戳了进去,在帽子上弄出这么大一个破洞。我大哭起来,戴着个破帽子我怎么回家呀。他笑了笑,在帽子上吹了口气,奇迹发生了,帽子又变好了。大魔法师。


爷爷,这就是魔术师呗,我听见自己在说话。


那时候他们是魔法师,后来他们变成魔术师了,我爷爷说。


但是我已经出现在那里了,12岁,应该是1925年。这是一枚五帕拉的硬币,我一直攥在手心里,硬币完全被汗浸湿了,我都能感觉到它的棱边。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去集市,还带着钱。


往这儿来呀,老乡……你过来看看这条大蟒蛇,蛇头到蛇尾是三米长,蛇尾到蛇头又是三米长……


哎哟喂,这得是条什么样的蛇呀,六米长……喂,你等一下,没给钱别走啊,你给五帕拉……可是我只有五帕拉,我不会为了一条蛇……


对面是卖头油、药用黏土和染发膏的。


染发膏染发膏,谁用谁知道……


而这个被一群抽泣不止的老奶奶团团围住的人又是谁呢。


尼古乔,一个战俘,回到家乡后听人说他的新娘已经成了别人的了,尼古乔在井边遇见了她,砍下了自己新娘的脑袋,脑袋飞着,说着话,唉,尼古乔,你都干了些什么……现在奶奶们你们哭吧……老奶奶们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很厉害……你们买本歌集就会明白她有什么错,新娘是无辜的……卖歌集的商贩说道。哎呀,这算什么过错呢……


很多人,很多人,都向我挤了过来,我攥紧了自己手中的钱,别让人偷走你的钱,我父亲对我说,和他给我钱时说的话一样。


停下来。阿贡牌。果汁。字是用大大的果汁一样的玫瑰色字母书写的。我咽了咽口水。我要不要喝一瓶……


快来看呀好吃的公鸡糖……伪装成亚美尼亚老奶奶的魔鬼在引诱我。识货的都会停下来的啦……那么现在呢,果汁还是公鸡糖?我站在中间,咽着口水,根本无法做出决定。我身体里的我爷爷无法做出决定。这就是优柔寡断的源头,之后还会折磨我。我看见自己就坐在那里,瘦瘦高高,膝盖磕破了皮,戴着将要被魔法师戳破的小鸭舌帽,看得出神,我周遭的世界都在诱惑我。我离得再远一点,在鸟儿的目光里看见了我自己,我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走来走去,我站着,我爷爷也站着,我们两个人在同一个身体里。


突然猛地一下,有只手从我头上把我的鸭舌帽一把抓了下来。我已经来到了魔法师的小桌子边。放轻松,我不会哭的,我非常清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这就是魔法师的手指,在帽子背面,啊呀,多大一个洞。我周围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有人拍打我裸露的脖子,我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我等待着,可是魔法师似乎已经忘了接下来的故事,他把我那破了个洞的小鸭舌帽放到一边,又把手伸向我的嘴巴,拧我的嘴巴,太可怕了,我的嘴巴被锁上了。我的嘴无法张开。我成了哑巴,我周围的这些人禁不住大笑起来。我努力地想喊叫什么,但只能听到从喉咙里发出的哞哞声。哞呜呜呜。哞呜呜呜。


哈里·斯托埃夫来到了集市上,哈里·斯托埃夫是从美国回来的……


一个身着城里人西服的高个子男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有人祝贺他。哈利·斯托埃夫—第二个丹·科洛夫,他是保加利亚人的梦。他那两条腿值100 万的美国钱,我后面有个人说道。一旦他用双腿锁住对手让他们窒息,对手根本无法动弹。是啊,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叫它夺命招,另一个人低声说道。


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清晰场景,窒息了的大力士们一个接一个地摔倒在垫子上,我也开始感觉到氧气不足,仿佛我自己也中了哈利·斯托埃夫的夺命招一样。我急忙逃走,人群则跟着他走了。就在那时候我听到身后的什么地方有人叫着:


往这儿瞧呀,老乡们……长着牛头的孩子。前所未见的奇观。来自古希腊迷宫的小弥诺陶洛斯,只有12岁……就五帕拉,吃也就吃掉了,五帕拉,喝也就喝掉了,就花五帕拉,你看到的就够你讲一辈子的啦。


在我爷爷的记忆里,他没来过这个地方。但是现在我在这个记忆里的集市上,我成了他,而且我被吸引着走了进去,无法控制。我交了五帕拉,我与那大蟒蛇,与那骗人的六米长道别,与冰凉的阿贡牌果汁道别,与战俘尼古乔的故事道别,与亚美尼亚老奶奶的公鸡糖、哈利·斯托埃夫的夺命招一一道别,我钻进了帐篷里,来到弥诺陶洛斯身边。


从这里往后,在我爷爷的记忆中,故事里的那根线就变得越来越细,但是并没有断掉。他坚称不记得自己进去了,但是我记得。他避而不谈。因为我在这里,在他的记忆里,如果他没在我之前就来过这里,我能不能够继续往下进行呢?我不知道,但是有什么地方不正常。我已经身在迷宫里了,原来是一个昏暗的大帐篷。我看到的东西和我在最爱的一本书里看到的大相径庭,这是一本关于古希腊神话的故事书,书里还有黑白插画,正是在这本书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怪物弥诺陶洛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这个弥诺陶洛斯并不可怕,反而是忧伤的。一个忧郁的弥诺陶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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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Georgi Gospodinov,1968— ),保加利亚作家,处女作《自然小说》已有10个版本,被译为21种语言,是1989年后被译介最广的保加利亚书籍;第二部长篇小说《悲伤的物理学》一经出版,就进入保加利亚最畅销小说之列,并入围欧洲各主流文学奖;最新作品《时间庇护所》,已被译为20余种语言,并获2023年布克国际奖。此外还创作有短篇小说、剧作等。《纽约客》称,戈斯波丁诺夫师法博尔赫斯,都以制造趣味游戏为乐,都有奔放的想象力。


整理/筱诗
审核/南希
排版/晓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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