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 | 王雅萍:我的外公丁仲涛

文化   2024-05-20 16:10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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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见  如  故  乡         

罗  田  是  老  家         


 




我的外公丁仲涛



作者|王雅萍





罗田文联: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一直想给外公写点什么。出第一本集子时,没能为外公写篇文章,就连十年前为外公和爷爷写的《甘蔗》一文也找不到了。


外公去世后,母亲曾用歪歪斜斜的笔迹写过一篇怀念外公的文章,我记得第一句好像是,“我的父亲八岁就死了娘”,里面依稀提到,幼年的外公因家里揭不开锅,去塆里借米遭拒,这件事对外公的打击很大,以至于他还未成年就发奋在后山开荒种地,自此练就了一把种田过日子的好手。


  右三为作者的外公丁仲涛,左一为丁凤英


从小没娘的外公,什么都学,什么都会。比如,他有一手炸油条炸馓子的好手艺,那年代有这手艺的人少之又少。每年新菜油一出,到处有人接他到家里去炸油条,这样劳心费力又没得一点报酬的事,外公忙得不亦乐乎。


外公是个爱说爱笑乐于助人的热闹人,平常塆里有什么红白喜事,他总是第一个去帮忙张罗。有时道士找不到敲木鱼的人,他也能顶上去,一敲一整天,道士还夸他敲得有心、敲得好


都说女孩子应该有被“宠”过的记忆,因我们王家男性都是大男子主义,爷爷从不抱细伢儿,父亲一天到晚在外面忙工作,是外公帮我填补了这项空白。虽然,外公宠的不止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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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哪个外孙过生日,外公就会带着他炸油条的一套“家当”,到哪家下厨炸油条、炸馓子,这就是他给我们的“生日礼物”。上世纪八十年代,家家穷,印象中我们没有得到过外公物质上的其他什么礼物,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觉得生活“苦”,有外公参与的每个生日,都是记忆中最珍贵最难忘最有仪式感的生日。


外公是个特别怕热的人。我过生时又正是热天,厨房里本就闷热,加上油温,站着不动就是汗流浃背。外公在厨房忙忙碌碌,他双臂挥舞,揉揉切切,缠缠打打,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当满屋弥漫着土菜油的清香,当黄松松的新鲜油条在热锅里翻滚时,外公的额头已是泼面的汗水,可怜外公还长着一身的痱子,但从来没畏缩过,打着赤膊也要坚守阵地。妈妈不停地拿一块毛巾帮外公擦汗,我们一群小孩在厨房疯进疯出,口水已经流了老长。


第一根油条是要赏给生日佬的,真巴不得天天过生日啊!外公炸的油条金黄酥脆蓬松可口,馓子麻花噶噶脆,可以说,日后再也没有吃过比外公炸得更好吃的油条和馓子了。


▲ 图片 | 网络

外公做完事,就会叫我母亲烧一锅滚烫的开水,他还要在水中滴几滴风油精,在爷爷房间洗个澡,才能好过一点点。


洗完澡后,外公就打着哈哈唤我和表妹,哎呀,我的心肝肉儿,快来帮我挠痱子!然后把我和表妹一手一个抱到大腿上坐着,我们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台电风扇前面,和外公一起享受着片刻的清凉。抚摸着外公被痱子折磨得满身是死皮的肌肤和满是老茧的手掌,我跟表妹总会说,外公,等我们长大了,挣钱了,给你买花露水哈。外公笑得合不拢嘴,要得,要得!


外公的头发很短,他圆溜溜的脑袋也允许我们摸,微胖的胸前像有一坨肉耷拉着,再加上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个弥勒佛。


那个时候,我们在饼子铺村读小学,因为外公家离学校很近,我们经常不回自己家,直奔外公家。外公家的日子也过得艰难,但再怎么难,一碗油盐饭是有的。我哥哥几乎是在外公家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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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小舅妈好脾气,一点不嫌弃我们。早年外公在村里当干部,外公责任心强,一天到晚在外面忙碌,只有外婆在家操劳家务,以至于几岁的哥哥总结说:外公是开会的“家家”,外婆是炒饭吃的“家家”。我外婆也是出了名的贤良人儿,她唯一的脾气只撒给外公,外公从来不顶她,总是一脸的笑。


那个时候,会过日子的人家都种点甘蔗补贴家用,我爷爷的甘蔗封在窑里,不准我们吃,我偷吃一次,打得半死。外公就不一样,我和表妹表弟就算天天去,他每次见到我们总像久别重逢一样笑眯眯,要么一人抱一下,用胡子扎我们,要么和我们追赶嬉闹一番。当我们想吃甘蔗时,表妹挂在外公的脖子上,我则爬到外公的背上,我们一路嘻嘻哈哈来到后山甘蔗窑外,外公掀开窑门上的竹条和厚草,像丢小兔子一样把我们丢进去,看中哪根选哪根!我们自然选最胖的了。他说,他没钱给我们买糖吃,种的甘蔗就是给我们吃的。


如果他回家时我们已经睡着了,大冬天的他会故意把冰冷的大手从被子外面伸进去,把我和表妹“冰”醒,又呵痒痒,我和表妹笑得抱作一团。我们从来不会责怪外公把我们弄醒,相反,我们很享受外公和我们嬉闹的时光。


那时,我们的小学隔段时间要学生交柴火。每当有这个任务,我就直接跑到外公家。外公抡起斧头劈柴,大块大块的劈柴装了满满一箩筐,还亲自提着帮我送到学校,同学们都羡慕不已,食堂的做饭大叔乐滋滋的,除了外公,没有人会上交这样的好柴火,换成我的爷爷,你动他的一根劈柴试试,他不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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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年轻的时候是村的财经队长,在那个缺衣少食艰难困苦的年代,北丰公社四大队出了一个闻名全国的哲学姑娘丁凤英,外公眼里的“凤丫头”,而凤丫头管外公叫大叔。“四清”运动之后,村里的老班子全部解散,换了“凤丫头”带队的“儿童团”,我年仅十八岁的父亲在“儿童团”当民兵连长,外公则被“空降”为四大队三小组的“小队长”,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生产小队长。


关于这一段经历和我外公这个人,凤英大姨专门评价过,她说,我最佩服大叔的心态,从大队财经队长到小队队长,没有一丝怨言,能屈能伸;最欣赏他的个性,会用人,会盘人,个个听他的话;最喜欢他会干活儿,锄犁耙耖,样样精通。整个四大队,种田像种花,尤其是凤英大姨和外公所在的三小队的田种得最好!凤英大姨依然记得,外公手里端着一大碗粥,从塆上喊到塆下叫人出工,人喊完了,他的粥也喝完了。凤英大姨依然感恩,当年她下定决心要纠正丁家塆的不良风气时,外公带头第一个支持,跟着凤英大姨从塆上“骂”到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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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曾经说过,外公天不亮就把她们赶起来到县城挑大粪。秧田刚泼了大粪,外公又亲自带着她们兄妹去薅田,粪水打湿辫子,溅到脸上是常事。外公乐呵呵地说,怕么事,没得大粪臭,哪有五谷香!


母亲的姐妹中,唯一没有被外公赶起来做农活的人是我小姨,因为小姨从小体弱多病,为了帮她治病,外公经常到野外去捉刺猬、钓鲫鱼给小姨治病,经常推着狗头车送小姨四处求医,曾经推着狗头车把小姨从北丰几十山路推到了大河岸。只要是听说哪里有好医生,就会带着小姨过去,为了小姨,外公外婆吃尽了苦头。


北丰公社四大队在丁凤英的带领下,亩产过了千斤,家家的米缸有了余粮,率先解决了群众的温饱问题,干部群众越干越有劲,一时成为全国的先进典型!


北丰公社四大队成了人们心目中的世外桃源,我想,这里也有我外公的一份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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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和爷爷有奇缘,不仅很早就是好朋友,开个儿女亲家,交换儿女生辰八字时,竟然发现儿女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过,虽是一天出生,两人性格却迥异,就像我爷爷和外公,一个严厉,一个慈祥。


关于我外公和爷爷为何是好友这件事,用我大舅的话说,两人一是肯做,二是爱说爱笑。这两点他们几乎一模一样。我再加一条,他们都心地善良。不同的是,爷爷是文盲,他的口才来源于民间文学和自己的好记性,而外公是读了书的,他的口才来源于自己的知识和见闻。我父亲的幽默得益于爷爷的遗传,而我母亲姊妹的贤良离不开外公外婆的教导。儿时有一次我躺在床上,还听见外公给我妈讲一个人叫“张善良”的评书故事,外公的女儿,个个都是出了名的好儿媳,好媳妇,好妯娌,外公一直引以为傲。


出太阳的日子,外公和爷爷都是闲不住的,就算六月天也不例外,只有下雨天才是他们唯一的消遣时间。


每到下雨的时候,爷爷大清早就在门口转悠,嘴里不停念叨,亲家怎么还没来。


我比爷爷还急。因为外公来了,我就可以不做事,爷爷就不会骂我了,也会变得慈爱一些,而母亲总要弄点好吃的。那时,外公家养了一黑一白两条狗,我隔几分钟就跑到路口去张望,只要远远看到小黑小白两条狗的影子,我就知道外公来了!忙不迭地跑进家门告诉爷爷这个消息,爷爷顿时就乐开了花,叫我赶快去塆里帮他把打扑克牌的角儿叫来。


等我再次回来时,外公戴着斗笠,挑着一担粪桶的身影就已经十分清晰了。远远望去,好像一个侠客,只不过外公是个粪担侠客。外公从来没有空着肩膀来我家,我们家路口那个厕所是外公和爷爷共建的,外公有把钥匙,他经常打完牌挑一担大粪回去,哪怕摸黑也要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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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目送外公远去的画面,总会想起母亲曾跟我说过的一件事,70年代初,年轻的母亲刚被分家,父亲在海南搞水稻育种,久无联系。母亲独自在家抚养着两个孩子,有时家里连柴火都没有,家里一贫如洗。大年三十的晚上,外公挑着一大担柴火,提着一小块猪肉,摸黑而来。都说摸黑提肉会惹鬼,外公啥也不怕,他放心不下独自在家过年的女儿和外孙们,大年三十的晚上为他们雪中送炭,为他们送来新年的温暖和希望。


可是,好景不长。1989年,六十出头的外公因便血被检查出肠癌。当年医疗条件有限,儿女也是家家困难,大家凑钱让外公做了手术。手术后,外公身上常年挂了一个便袋。他瘦了一些,但依旧乐观。身体恢复之后,他还照样做农活,照样有说有笑。


外公依然下雨天来我家。他挑不动粪桶了,但依然不会空着肩膀回去。他换成挑一担土筐,总是路上捡点猪牛粪回去。


外公的两个儿子成家后要分家,外公和外婆不得不分开生活,一家一个住着,晚上连个暖脚的人都没有,后来还是深爱外婆的外公勇敢争取,说“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才终于争取了外婆每晚回小舅妈家居住的“权利”。


▲ 图片 | 网络

1990年,爷爷因病去世。我和父亲从古庙河赶回来,没有见上爷爷最后一面。外公一直枯坐在爷爷身边,握住爷爷冰凉的手,喉结哽噎,老泪纵横,他说,仲山,我还没走,你怎么就先走了呢,你在那边等我呀……外公叫丁仲涛,爷爷叫王仲山,这对好朋友连名字都同了一个字。这是我第一次见证两个男人之间的深厚友谊。失去爷爷那一刻,我才明白爷爷的严厉也是另外一种教育方式,他一生做惯了,见不得“懒”人,他希望我们从甘蔗不甜的那一头儿吃起,把甜的日子留到后头。而外公因为宠我们,允许我们一开始就“甜甜蜜蜜”,他们都是爱我们的,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外公没了打扑克牌的伴儿,外婆白天在大舅家做事,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便学会了打麻将。他是那么害怕孤单。过年的时候,他一边打麻将,一边腾出一只手来轮流抱个头越来越大的里孙外孙,以至于我的表兄妹们一个个都是麻将高手,我的麻将也是外公抱着教会的,可惜到现在还是当年的水平。


可恶的病魔没有放过外公,任凭他如何乐观,在顽强生存五年之后,癌细胞转移至肺部又全身扩散。外公在医院住了几天就吵着要回家,生怕多花了儿女的钱。


我母亲从古庙河赶回来,全心全意照顾外公。渐渐的,外公的双脚不听使唤,疼痛转移到全身,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要躺下,他知道这回是挺不过去了。可是,外公从来没有抱怨过,从来没有流露出消极厌世的情绪,每天还是积极配合医生输氧,打针,喝中药,以图出现奇迹。无论谁来看他,他总是努力挤出一脸笑容。


▲ 图片 | 网络

外公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甚至开始出现吐血,疼痛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他状态好一点时,还想打点小麻将。我妈便四处求人来陪他打麻将。他手抬不起来,由我妈取牌,他指示出牌。


此时他的外孙中只有我哥哥一个人上了班,我妈赶紧让哥哥给外公买了一台电扇。外公终于用上了人生第一台也是最后一台鸿运扇。他逢人便炫耀,儿孙真有孝。


外公到底没有等到我和表妹成人,没有用上一滴我们买给他的花露水,在癌症复发扩散后顽强生存了半年,于1995年春天与世长辞。


当我从黄州的学校赶回来时,外公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昔日的弥勒佛瘦得已是皮包骨头,外公没有等到疼爱的儿孙们到齐,更没有等到我参加工作,用自己的收入孝敬他一点什么,仅仅只差一年!


外公去世时,身上只有五块钱。他多想留点钱给外婆啊,他多放心不下生性懦弱的外婆啊,可是,从少年劳作到老年,勤扒苦做一生的他也没有多少积蓄。


让我至今耿耿于怀的是,不知哪个道士说外公去世的日子不好,外公放在山上的凉棚里,久久未能入土为安。后来好不容易下葬了,几年后信了另一道士的说法,又将外公移坟到另一处荒山野岭。那个地方,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四周没有一座坟冢,连我这个不懂风水的小孩都看不中,一生大气也不敢出的外婆,选择了用她自己的方式抗议这个决定,那就是,她去世后坚决不去那里。可怜的外公,生前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死后却是孤孤单单。


▲ 图片 | 网络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家家平平安安,何来“运气不好”之说。倒是近些年,大舅癌症,小姨白血病(还好都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小舅不到六十就去世了。幸亏外公离开已久,没人将这些倒霉事“怪罪”到外公头上。


我想,经历过生死考验,应能明白善心就是最好的风水,平安就是最好的运气,最大的财富。


2022年腊月,外公那儿来了一个伴,就是他的小儿子。可怜我那一生爱说爱笑的外公,恐怕在那个世界也要哭成泪人。


我的母亲,拖着病痛的腿,坚决要去送小舅上山。我一路搀扶着她,艰难地到达了小舅的坟前,看她哭倒在小舅坟前,又去外公坟前默默流泪。


属于外公的坟山一片荒芜,没有一棵像样的树,也没有几棵像样的草,快三十年了,我们的外公还是那么寂寞。


外公的丁家塆,改革开放后着实富起来了,楼房一家比一家做得好,老人的晚景却一家比一家凄凉。


▲ 摄影 | 徐原超


放眼如今的农村,大约永远也不用再担心米缸没粮的问题了,可当年那些拼命种田的人都垂垂老矣,他们一生追求的幸福,为何又变得忽近忽远了呢?


不知道那些让家里老人晚景依旧凄凉的后生,有没有想过,当自己老去时,是否也会如此……


梦中依然能听到外公爽朗的笑声,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总想追上去,再次扑进他的怀抱,可外公给我的只有一个侠客一样的背影,肩上始终有着一副卸不掉的担子。


我真想砸了外公那副担子,塞给他一大摞钱,永远花不完的钱。外公,多希望您能轻轻松松、大步流星地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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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王雅萍,女,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我的蝴蝶梦》,有短篇小说《门牙》《晚来风急》等发表于《满族文学》《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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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作者:王雅萍

编  辑:罗田文联

初       审:方雪娟

终       审:王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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