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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豆腐是不会骗人的
作者:蒋少华
图片选自网络
前些年,堪堪才进入十月底,风还不是那么的冷,陆陆续续的,便会有许多人来找我爹:“张师傅,什么时候开作?”
爹便会有些犹豫、有些为难的说:"哎~今年不想做咧!"
来人便会急切的说:“做吧做吧,你不做了,我们到哪里去做那么好吃的豆腐呀。”
这样来说的人多了,爹坚持了一年的“坚决不做了”,就慢慢变成“要不,再做一年吧?”
跟着港边船上送卤水的人,又再三来问:“老师傅,今年送多少呀?”
爹的心意立刻就动摇了,和我们商量:“我身体还好,就让我再做一年?”
其实这个时候,我们说不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他劲头足足的心思了。
都说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可我爹偏偏就选了做豆腐这苦中最苦的一行。
其实我爹年轻时是个很出色的瓦匠,后来又做了很多年的包工头,大大小小的工程无数,口碑很好,积蓄也颇丰,完全用不着来挣这个钱。
辛苦了一年,寒冬腊月,正是能好好休生养息的季节,但他偏偏要弄这么个辛苦的活。
我无数次的向他吐槽:你这地主之家,啥好东西没见遗传,怎么就遗传了这桩手艺?
爹便有些自豪的笑起来:“要不是这祖传的手艺,这一大家子早就饿死了,哪还有你们这些小的呀。”
可是,做豆腐真的是很苦很苦的事!尤其是这种给人家加工做年豆腐的。两个多月的时间,忙起来真的是早起三更,夜眠凌晨,更别说能坐下来好好的、安心的吃一顿饭了。
你问他:“爹呀,人家做医生的,才讲究个一食三放,你就是一做豆腐的,也学人家一食三放的干什么!”
我爹就说:“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天下的事,都是一个理,既然做,那就要做好了,尽量让人家满意,不耽误人家的时间。”
除了服气,无话可说。这是一个乡下老大爷从生活中汲取得到的智慧,我得尊重。
等到烧豆浆的大锅砌起来,四乡八邻立刻就传开了:“哎~张师傅开作了,快去做豆腐呀。”
我刚嫁进来的时候,不大能理解他们这种单纯的快乐。
有时在路上,碰到有人向我打听,说哪天不忙,要来我家做豆腐,我就很烦,爱搭不理,只回:“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去看看呗。”
元代的郑允端写过一首《豆腐赞》:种豆南山下,霜风老荚鲜。磨砻流玉乳,蒸煮结清泉。色比土酥净,香逾石髓坚。味之有余美,玉食勿与传。
他很细致,很美好的描写,把豆腐的制作工艺和豆腐形象提高到了一个很洁净的层次。而事实上,做豆腐一事,不仅苦,还乱,更是琐碎烦杂。稍稍耐不得苦的人,是完全支撑不了。
每个滴水成冰的凌晨,便有人来敲我家的窗户,寂静的黑暗里,只听得来人说:“张师傅,让你辛苦了,我等着要上早班呢,要不然……”来人还在絮絮叨叨,表示十二分的歉意,我爹就已经穿好衣服起床开门了。
他先用一壶开水将打浆机的里外冲一下,等打浆机解冻了,就开始倒上泡好的豆子,磨起来。
打浆机发出轰轰的声音,白胖的,琥珀样,色泽饱满的豆子,和着水,便从漏斗里,渐次滚落下去,渐渐的,就有乳白色的、带着泡沫的豆浆流淌出来,它特有的那种甜腻的豆腥味,也逐渐漫延开来。
出浆口均匀地流出的豆浆,被一口大铁锅接住,再勺到一个铁皮桶里,满了,就拎到一个挂在铁钩上的纱布兜里,上下、来回的拉扯,这是过滤豆浆中的渣,等再流出来的,就是没一点杂质的纯豆浆了。
这时,爹就吩咐在一旁闲看的来做豆腐的人:“可以烧火啦,烧得匀一点。”
煮豆浆的火很有讲究,会烧火的人,一个豆秸,浆就开了,还不糊锅。不会烧火的人,五六个豆秸烧完,浆不开不说,还熏得自己泪涕交流,惹得旁人一阵取笑的抱怨。
开了的浆被勺到一个很大的陶瓷缸里焖着,大约十几二十几分钟后,我爹就一手端着盛满卤水的茶缸,一手拿一把铜勺子,端坐到大罐前,这就要开始点卤水了。
这时,想喝豆浆的就要立即勺出来,加点糖,热气腾腾,透着冬日特有的闲适,一个个喝得心满意足的直打嗝。
做豆腐一事,点卤水是关键,颇有几分成败在此一举的感觉。
只见爹一手匀速向缸里洒落卤水,一手用铜勺缓慢有力的左右上下搅动,豆浆的表面被划出一圈又一圈凌凌的波纹,由下而上的翻滚着,紧凑,匀称,又不慌不忙,像极了练太极的人,淡然的搅动一江春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涌动。
渐渐的,豆浆就开始改变它原来的形态了。
先是有一颗颗、珍珠样的小颗粒,渐浮渐沉,几分钟后,小珍珠便变成有葡萄那么大,随着铜勺的左右拔动,萄萄渐渐又变成片片柳絮状,一大团一大团的,像棉花,又像云朵,分外好看,令人惊奇。
这时候,你若仔细看,就会惊叹于天地万物变化的奥妙与神奇。
也不过一瞬间,看情况就要适当而缓慢的停止动作了,最后一次在上面泼上一层卤水,盖上盖子,且等它自去反应。
通常这个时候,若有人打下手,我爹就能稍息一会儿,戓是吃点早饭,戓是抽支烟。
若没有,就要接着去磨下一个人家的豆子了。
一个接一个,周而复始。没空喝一口水,吃一点东西。
等再次打开盖子,缸里的云朵已凝聚成团,一大簇一大簇,颤颤巍巍,像果冻,像凝脂,也像猪脑,这就是豆腐花啦!
这时,便有喜吃这口的人,便急着让我爹舀出来一些,加上自带的麻油、香菜、盐花等,辣酱,就是一碗新鲜的豆腐脑啦,口感嫩滑,滋味鲜美,他们形容是:打嘴巴也不肯丢的好吃。
别人热闹咋乎的吃着,我爹还是安静的、有条不紊的忙着他手上的事,听人说到热闹处,偶尔也会笑两声,搭个话。
边说边撒开手上的纱布,铺到豆腐箱上,四下整理一番,便开始一舀一舀的,把豆腐脑舀进箱子里去。
箱子里里渐渐就像下雨般“噼哩啪啦”直响起来。舀完,屉布四边收紧,合上,压一张竹篾,再压合箱大小的一块木板,再利用杠杆的原理,吊上一块几十斤重的石碾子。
淡黄色的水便从屉布里源源不断地挤出来,在石碾的重压下,滴水声也越发密集。
这时,来做豆腐的人都会尽职的看看时间,顺便问问,还有多长时间豆腐能出箱。
石碾子压着木板,一点一点,往下沉去,水流慢慢变成了水滴,最后零星几滴,嘀嗒嘀嗒安静又缓慢的响着,稍等等,出箱的时间便到了。
搬掉石碾,拿掉木板,掀开纱布,氤氲的热气里,一大箱豆腐便显露出来,洁白如玉。如果是绿豆做成的豆腐,则盈如碧玉,分外清秀。
我爹用手轻轻一拍,声音一如既往的圆润响亮,他便微微一笑,拿一把长柄的手果刀,纵横划几刀,方方正正的豆腐便一块块散落开。
不出意外,如果是二十四斤豆子做成的豆腐,一定是108块,不会多一块不会少一块,我常惊讶于这样的巧合。
中国人历来最喜这样吉祥的数字,于是,大家便都很欢喜。
大概豆腐有“都富”的谐音。所以在过去,才会家家户户必做必吃。
我并不大喜欢吃豆腐,但是我爹亲手制作的豆腐我爱吃。因为这豆腐除了确实好吃,更有关于家族,有关于爹那代人最意味悠长的回忆。
听爹说,当年我爷爷中年而亡,一个大家庭立马就家道中落。
我奶奶带着七个未成年的孩子,日子艰难。是我年方十五岁的大伯以柔弱稚嫩的肩挑起了这个破败之家的重担。
曾有上年纪的老人家,向我描述过大伯那时做豆腐挣钱的情景。夏天闷热的厢房里,磨了一夜豆腐的大伯累得倒地就睡,裸露在外面的双腿,叮满了乌泱乌泱的蚊子,就像是一只黑色饱满的稻穗。
等到天亮了,还要挑出去,沿门叫卖。沉重的担子将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的肩,磨得血肉模糊,结痂,再磨破。
痛楚不堪,却一日不得息。
终于等到最小的我爹也长大了,大伯转头又要忙日渐长大的儿女了。等到所有人都有了安生立命的生活,大伯也老了。
我清瘦儒雅的大伯,本该有更好的前程,但为了这个家庭,却甘心做了一辈子豆腐。一块一块,如玉的豆腐,就像他对这个大家庭付出的心,明明白白,润泽透亮。
而今,九十六岁的大伯,依旧神采奕奕,耳聪目明。
前些年,我爹还做年豆腐时,大伯还会跑过来视察,不放心这不放心那,就怕一不留神会坏了他们家几十年的招牌。
离我家不远处,其实也有人做豆腐的。大伯说:“那时我家的豆腐一做好,沿门开卖,通常跑不了两个村子,豆腐就全卖光了,早早回家。”
偶然,如果多做了几斤豆腐的话,那个人家便会没有生意。
“为什么?”我问他。“难道是因为你年轻时长得帅!”
“我家的豆腐有韧劲,手捧着就能拿回家去,怎么煮都不会糊掉。”记得大伯很骄傲的和我讲这些旧事。
相比之下,那个人家的豆腐,切开就散了,下锅就烂成渣渣,苦还涩。
“为什么?”我又问。
“难道做个豆腐,还真有什么祖传秘方不成?”
我爹和大伯都笑起来:“哪有什么秘方呀!不偷工减料就成。”
那些不好吃的豆腐,做的人为了卖像好看,卤水是加石膏直接冲进去的,压豆腐的时候,屉布边上的豆腐先成型,屉布里的水裹在其中出不来,这样豆腐就会变多。
正常一斤黄豆做三斤豆腐,那样做能做出四斤还有余,但这样的豆腐切开就散,口感自然极差。
还有一种是,豆浆开了,坐等豆浆慢慢冷却,然后把上面结成的浆皮揭起,留着另卖高价钱。如此揭几次,豆腐的质量自然大打折扣,想好吃也难。
原来如此呀!
“好豆腐是不会骗人的。”我爹和我大伯同时这样对我说道。
蒋少华,泰兴人。读书写文,有公众号我是千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