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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话
作者:陆文夫
图片选自网络
我小时候便会喝酒。所谓小时候,大概是十二三岁。因为我的家乡泰兴县新中国成立前算得上是个酒乡,酒和猪的产量至少是江苏省的首位。农民酿酒的目的是为了养猪,酒糟是上好的饲料;养猪的目的又是为了聚肥,所谓养猪不赚钱,回头看看田。粮———猪———肥———粮,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循环之中又分离出令人陶醉的酒。
在泰兴,凡是种旱谷的地方,每个村庄上都有一个或几个槽坊,即酒坊。这种酒坊不是常年生产,而是每年的冬天最红火。冬天,槽坊是孩子们的乐园,那里暖和,大缸里的水滚热的,可以洗澡,孩子们洗完澡之后,便用小手到淌酒口掬饮几许,可以御寒。孩子醉在酒缸边上的事情每年都有。
孩子们还偷酒喝,大人嗜饮那就更不待说。凡有婚丧喜庆便开怀畅饮,文雅一点用酒杯,粗放一点用饭碗,酒缸放在桌上边,缸内有个长柄的竹制酒端。
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的一位表姐结婚,三朝回门,娘家办酒侍新亲。这是一个闹酒的机会,娘家的人和婆家的人都要出席几个酒鬼,千方百计地要把对方灌醉。我有幸躬逢盛会,在人们的怂恿下居然和酒鬼较量了一番。下席以后虽然睡了三个小时,但这并不为丑,我们那里的人只反对武醉,不反对文醉。所谓武醉便是醉后骂人,打架,打老婆,摔东西;所谓文醉便是睡觉,不管你是睡在草堆上,河坎边,抑或是睡在灰堆上弄成个大黑脸。我能和酒鬼较量,而且是文醉,因此便成了美谈:某某人家的儿子是会喝酒的。
我的父亲不禁止我喝酒,但也不赞成我喝酒。他说,一个人要想在社会上做点事情,须有四戒:戒烟(抽大烟)、戒赌、戒嫖、戒酒。四者湎其一,定无出息。我小时候还想有点出息,所以再也不喝酒了。参加工作以后逢场作戏,偶尔也喝它几斤黄酒,但平时是不喝酒的。
不期到了二十九岁,碰上了反右派,批判、检查,国庆节也向壁而坐,不能回家。大街上充满了节日气氛,房间里却死一般的沉寂,一时间百感交集,算啦,不如买点酒来喝喝吧,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从1957年喝到1987年,从二十九岁喝到五十九岁,整整喝了三十年,喝到现在医生劝说,家人反对,连牙牙学语的小外孙女也说:“爷爷,你少喝点!”对了,孩子嘴里出真言,不喝的时辰未到,豪饮的年龄已过,少喝最为适宜。积三十年喝酒之经验,我觉得醉酒是一种痛苦,微醺顿觉飘然,少饮慢呷是一种享受,一种休息,一种兴致与豪情的添加剂。李白斗酒诗百篇最多是微醺,因为他喝的是老白酒,度数很低,斗酒之后豪情大发,所以还能写诗。如果喝下一瓶二锅头,那便“我醉欲眠君且去”,什么事情也干不成了。所以我觉得饮酒最好是在家里,独酌或与二三知己对饮,这时无宴会之应对,无干杯之相催,也没有服务员在旁边等着扫地。一杯在手,陶然忘机,慢慢地呷,一口口地咪,饮酒不为求醉,而在个中滋味,此乃真饮酒也。
真饮酒也不容易,君子在酒不在菜,首先得有好酒,只有好酒才经得起呷,经得起咪,经得起慢慢地品味。如果是“大头昏”之类的酒,喝一口受一次罪,慢慢地喝就是慢慢地受罪,倒不如引颈成一快,醉而后矣,醉了以后头疼两天,那和受刑是差不多的。
好酒当然也有一定标准,但也困人因地而异,甚至和个人的习性与经历都有关系。在美国被害的作家江南,他是我们江苏的靖江县人,他生前就爱喝靖江出产的“玉液金波”酒,三杯下肚,飘飘然漫游神州故国,勾起童年的回忆,好酒哉!瑞典的汉学家马悦然先生是地道的瑞典人,但他最爱喝中国的“五粮液”,因为他年轻时曾在中国念过书,他的夫人又是四川人,自然会爱上浓香型的曲酒。我只能算个酒徒,还谈不上爱喝什么酒,“无酒学佛,有酒学仙”而已,但在酒类之中却也有患难知己。
那是十年动乱之中,我在苏北的黄海之滨安家落户,冬日里海风劲吹,四野人稀,茅屋透风,冻得发抖,自然是喝酒的好时机,可却买不到酒,连“大头昏”也不是常有。为了买两小瓶白酒,跑了三里路,过了一条河,在供销社的门口挤掉了棉袄上的两粒纽扣。偶尔有朋自远方来,馈我两瓶有金纸贴瓶的双沟洒,我慢慢地呷,细细地品,呜呼,此时方知世间还有好酒!其实,世间的好酒何止双沟,在此之前我也曾花四块九毛钱喝过一瓶茅台酒,那时钱多酒也多,倒也感触不深,印象模糊,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的印象深刻得多。自此之后,酒友相逢,抚杯论酒,我总要说双沟酒如何如何,如何入口香浓而又不冲,无水气,无糖味,无苦尾,不上头,像一篇故事性不强而又十分耐读的小说。我的意见为许多人首肯,老酒友到我家来时,便指明要那瓷瓶装的“双沟”,想挖光我那平时舍不得饮的存货。1984年我到瑞典访问时,汉学家马悦然先生请严文井、张贤亮和我到他家做客,他夫人做川菜,他请我喝五粮液,并纵论中国之名酒,他只论及茅台和五粮液,而不知有“双沟”。于是我便与他相约,如果他有机会到苏州来,我一定请他喝“双沟”。果然天从人愿,1986年他和十多个国家的汉学家来苏州访问,省作协在萃华园宴请宾客,我借花献佛,请马先生喝“双沟”。一杯以后我问他感受如何,他说一杯不能作论,连饮三杯才作评论,曰:“这是女人喝的茅台。”我听了大为惊异,此论公平合理,一语中的。女人喝的茅台虽无燕赵豪侠之气,却也显得纯真、温和、清秀,与双沟之酒性恰好相符。马先生不愧是位汉学家,而且是位汉酒家。本来,中国的文化,特别是文学和酒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诗酒文章往往是相提并论的,中国古代的诗人和文豪很少有不饮酒,不写酒的。唐宋的诗人不用说了,如果把《红楼梦》来个节酒本,把凡属有酒处都删去,那《红楼梦》还有什么可读的?我无意宣扬喝酒有什么好处,从医学、保健的角度来说喝酒是害多益少,不抽烟,不喝酒,可以活到九十九,这事儿谁都知道,可是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的人不想活到九十九,常常要想喝点儿酒,没有办法。只能如古人所说,不饮过量之酒,不贪不义之财。如果有可能的话,不妨来点真饮酒,饮出一点情趣来,饮出一点个性来,拒饮那些劣质酒冒牌酒和香精酒精加色素的酒,使得那些充斥市场的劣酒统统没有销路。不过,此话也是一种酒话,谈何容易,只能与那些不高明的酿酒者慢慢地商议。
陆文夫(1928年3月23日—2005年7月9日),江苏泰兴人,曾任苏州文联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在50年文学生涯中,陆文夫在小说、散文、文艺评论等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以《献身》《小贩世家》《围墙》《清高》《美食家》等优秀作品和《小说门外谈》等文论集饮誉文坛,深受中外读者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