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有一粒尘土到一颗星辰那么高远,有一年四季和一村庄人的一生那样久长。
乡村是民族文化的子宫,孕育着华夏五千年的文明,也是我们心灵皈依的源头。刘亮程在他的村庄宇宙里,完整勾勒了生命中童年的想象世界。穿越时空进入童年,露出原初的少年梦。或许我们仍然不明白今天身心在何处,但却可以在自己的“村庄”找到归途,知道一生该通往何方。那一场风,耗尽了一生的梦。现实是感伤的, 梦乡是美好的。
写《一个人的村庄》时,作者坦言,对花微笑,能听懂风声虫语,看得懂白天黑夜。万物有灵,他们彼此交流,彼此倾听。那是一个梦想加持过的乌托邦。
他说:“在一个村庄活得太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有些人,有些东西,满世界乱跑,让光阴满世界追他们。他们最终都没能跑回来,死在外面了,他们没有赶回来的时间。”
整本书455页,由78篇散文构成。分为《人畜共居的世界》《风中的院门》《今生今世的证据》三部分。在一篇篇文章里,人生经验、领悟被一再唤醒,印证,共鸣。
01 生命共鸣的句子
一些年人们一窝蜂朝某个地方飞奔,我远远地落在后面。像是被遗弃另一些年月人们回过头,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我仍旧慢慢悠悠,远远地走在他们前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骑马。
——《逃跑的马》
学位房,考编,进大厂,换电车,入股市,晚婚,三胎,人们一直都在朝某个方向飞奔。有人30岁在终南山深处,租下几间土屋,与天地为伴,写书《借山而居》《鹅鹅鹅》。
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在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铛刺,多少次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的鳜头连根挖除,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我们不清楚铃铛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第一次对铃铛刺深怀感激。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天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剩下的事情》
就是这些一草一木,就是隔壁家追着你咬的狗,那个你摔过跤的田坝,那个淹死过亲人的鱼塘,它们看起来没有什么用,回忆起来都是伤痕与心酸的过往。在我们跑得太快的时候,它们用一阵母国的风,把我们唤醒,把“我”刮回来,告诉“我”,那个站在田野里的孩子,靠着草垛,仰望着星空,世界天大地大,美得像夕阳里的晚饭花。
天热渐晚,小伙伴玩兴正浓,时间被分成四万三千二百份。你还没有回家。村里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飘出柴火饭的清香,把整个村庄填满。你妈妈叫你——回家吃饭。
许多年后我回想这个迷路的夜晚时,想起黑暗中的那些杂草和铃铛刺,它们张开手臂留住了我。没有它们我便昏天黑地地走下去了,在荒野中叫狼吃掉,或者走进另一个村庄,再回不来。
——《走着走着剩下我一个人》
我的人生也是这样一条路。二十多岁在全球各地乱转。后来,从国外过来,在云南蜗居三年。我的时间线里除了我自己,空无一人。如今三十六岁,站在村庄里回望,我没能走进别的村庄里,也没能在异国他乡的路上被一个泰国女人截留,更没有被一段婚姻和几个孩子,以及满脸的油腻和满嘴鬼话所埋葬。我的村庄,还剩下最后一个人,我自己。
一个人早年跺起的尘土,在他回来时开始慢慢往下落,落在脚下和身上。太阳落在村外荒野,像一张远走他乡的脸蓦然回转。我被它望得有些伤感。在这样一个黄昏里,我想一个人回来,和一粒尘土落下,是一样大小的事情。
——《一个人回来》
与光同尘,一粒沙的回落,也是生命的一场零落。一张绿卡、甩干不多的泥土、学蹩脚的方言,走得比远方更远,最后,再也走不进故土里的黄昏。
我们飞起时从没把房子驮到天上去。在天上我们没有房子,所以飞来飞去都原落到村庄里。我知道房子有时在它自己的梦中飞往别处,一样没带上我们。那时一村人在睡梦中,房子飘然而去。一户一户的人,裸躺在地上,星光洒在脸上。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醒来,站起身,惊讶地望着没有一间房子的黄沙梁。
对于一个传统的人来说,落叶归根的家族乡情,就像一个种了一辈子树,挖了一辈子土的老农。天上地下,土房子里,有一场自下而上,永远绕不出新生的死亡。他们后继有人,顶得住根骨,替死去的人永远、永远地活下去。死了一百万次的猫,为了第一百零一万次,也是活过的。
02精神和故乡
人要有一颗童心,才能把衰老的自己和3岁的心交融,置于诗性和灵性之间。才会有一种在梦境里与内在的宁静,深邃地对话。游离在天人之间,与万物律动呼吸同在,又飞翔其上。像《上载人生》的全息虚拟世界,随时可以回去观望,对话,互动。时间非线性,空间可压缩,回忆是编码的流,可以无限定格,无限重复。一生的往事,历历在目。虚拟世界里的人不知生死,在几十年容量里,来回倒带。而你可以随时回去,停留,耽溺,出离。
许多干了大事业的人,临终前都遗憾地发现他们竟没干过或没干成一两样平常小事。接近平凡更需要漫长一生的不懈努力。
——《冯四》
人不是鸡叫醒的。鸡叫不叫是鸡的事情。天亮不亮是天的事情。人心中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
——《黄沙梁》
很多年前、我们都在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等候。那时我们似乎已经知道、日后能够等候我们的,依旧是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黄昏里,一动不动的我们自己。
——《永远一样的黄昏》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不知怎么睡着了。后来,我们还能不能,回去遇见那个等候自己的自己,不知道。
村庄于很多人的意义,如鲍勃迪伦所说:“这儿什么也没发生,狗在等着出门,贼在等着老妇人,孩子们在等着上学,条子们在等着揍人,每个人都在等着更凉快的天气,而我只是在等你。” 能不能等来刮回自己的那场风?风刮了几场,只是别的村庄里的房子,更为坚固,那些泥土镶嵌到骨头了去了。
花花绿绿的鸡们,早早打完鸣,下完蛋,干完一天的事情,呆站在阴凉处,不知道剩下的半天咋度过去。
公驴像腰挂黑警棍的巡警,从村东闲逛到村西,黑警棍一举一举,除了捣捣空气,找不到可干的正事。
猪像一群大腹便便的暴发户,三五成群,凑到破墙根和烂泥塘里,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着屁,哼哼唧唧,嚷嚷着致富的事。
狗追咬一朵像狗的云,在沙梁上狂奔。一朵云下的黄沙梁,也是时间的浮云一朵。吹散它的风,藏在岁月中。
生活就是这样,并不因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会变得好过。农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干掉一件它就会少一件。活是干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干着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
活是个好伴儿、尤其农活,每年都一样多、一样长短的季节。你不用担心哪一年的活会把你压得喘不过气,也别指望哪一年会让你闲得没事。活均匀地摊在一辈子除非你想把它攒堆,高高地堆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
许多人年轻时都这样,手伸得长长,把本该是好多年后于的事情统统握到某一年里,他们自以为年轻力盛,用一年时间就能把辈子的活于完。事实证明,他们心到老都没有闲下来。
活是人干出来的。
有些活,不干也就没有了。
干起来一辈子干不完。
——《黄沙梁》
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一个鸡犬相鸣的黄沙梁,但会有一个你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节节草慢悠悠长着,老桂花铺陈几十载深秋,黄牛骡子无所事事,老人被太阳晒进冬天,小孩被夏天撵抽条,田坝上草垛如云。
我不会为一只小虫子的死去悲哀。我最小的悲哀大于一只虫子的死亡。就像我最轻的疼痛在一只蚊子的叮咬之外。
我只是耐心地守候过一只小虫子的临终时光,在永无停息的生命喧哗中,我看到因为死了一只小虫而从此沉寂的这片土地。别的虫子在叫。别的鸟在飞。大地一片片明媚复苏时,在一只小虫子的全部感知里,大地暗淡下去。
——《春天的步调》
没有比《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更适合解读《春天的步调》里的一只虫子。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文/李元胜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它经过我
疲倦,又像从未被爱过
但是明天我还要这样,虚度
满目的花草,生活应该像它们一样美好
一样无意义,像被虚度的电影
那些绝望的爱和赴死
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寒风吹彻》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少年,也许我的一辈子早就完了,而我还浑然不觉地在世间游荡,没完没了。做着早不该我做的事情,走着早就不属于我的路。
亲人们一个个走掉了,村里人也都搬到别处,我的四周寂静下来,远远近近,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走路声。我在一个人的村庄进进出出,没有谁为我敲响收工的晚钟,告诉我:天黑了,你该歇息了。没有谁通知我:那些地再不用种,播种和收获都已结束。
那个院子再不用去扫,尘土不会再飘起,树叶不会再落下。更没有谁暗示我:那个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场风中飘散。结束吧,世间还有另一些事情,等着发生呢。
——《一个人的村庄》
在黄沙梁我们接着后父家的茬往下生活,那是我们的老根底子。
在东刮西刮的风和明明暗暗的日月中,我们看见他们上辈人留下的茬头,像一根断开长绳的一头找到了另一头。
我们握住他们从黑暗中伸过来的手,接住他们从地底下喘上来的气,从满院子的旧东西中我们找到自己的新生活。
他们握那把锨、使那架犁时的感觉又渐渐地、全部地回到我们手里。这些全新的旧日子让我们觉得生活几乎能够完整地、没有尽头地过下去。
——《老根底子》
老桂铺满凉夜,寒风彻骨,韭菜长出新茬。村庄,水泥灌注车旁,新楼一上午封顶。上班的闹铃想起,裹紧衣裳,出发。
钢筋森林里长出了梦的翅膀,飞向《一个人的村庄》。
人与人之间的相爱、相伴、感激、思念,体验过的一切。从出生到衰老的记忆,一步一步走过的脚印……何其珍贵。
相比之下,欲望、谎言、阴谋、权力、人心的贪嗔痴,及由此而生起的毁灭与灾难,在宇宙的视角中只不过是冰冷而易散的尘埃。
——《清冽的内在》
我们是尘埃,死亡是我们的情人。只是这平凡深处,有没有可贵的心流照见自己,不得而知。
《一个人的村庄》,不是一个遥远的乌托邦,不是《鲜衣怒马少年时》中的:“人们盘着手串,端着茶杯,念两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然后在国产压路机的声响中睡去。第二天醒来,内心依然肿胀。”
回到自己内心的村庄里,找到自己的童年,在繁忙与重复中,找到安顿自己灵魂和身体的故乡。
假期尾声,我靠在山水相枕夫夷江畔,翻完《一个人的村庄》。
背后的杨树像一场向上生长的风,刮向天空,飞向宇宙深处。以三体的四维视角,听叶子飒飒飒的呼吸,书本里走出一个平行时。云的灵动,空气地挽留,和大地一一呼应:“我不是朋友圈的写手,这是河流的自白。”
这是村庄自己的呼吸,这是故乡的“风”在和我对话。故乡的“风”通往的美的熨烫,通往精神世界柔软的培植与滋养。
人,如果心里有座桃花源,有南山,有灵山,航程滚滚,波浪起伏,都是流云。
给自己开辟一间书屋,用读写、书法、音乐、舞蹈、吉他等等,给自己耕耘一片南山,每天有独属于自己的一小段时光。
做减法,去掉不必要的活动和社交,把时和心灵交给“村庄里风”,遗忘的清闲和珍贵的亲友。多多地和“清泉石上流,复照青苔上,闲敲棋子落灯花”耽溺,呼应,西藏,丽江,大理,就在石涧青苔灯花中。
前几天,晚九点,停下阅读和学习。带上狗,就着星天里九月初八的橙辉,踏着秋光,踩进一脚又一脚的寂静。
不知不觉碰到了一只游荡的萤火虫。
把它捧在手心里。
那两道倒三角灯带,高高低低,一呼一吸,律动着散发绿色荧光。荧光闪闪,会想起早年在菲律宾苏雾岛上的海洋夜游。
酒店的探照灯和星光平铺在海上。我抱着头,眯着眼,蜷缩成子宫里的模样,一点一点沉入海底。温暖,宁静,深邃,被成千上万双手温柔托举、包裹。
把它轻放到树叶上。
回房,躺着“退休”。
眯眼时,听到了村庄里鹅群和星星们相互应和,唱着古老的歌谣。